6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接着是一周又一周。
妮安奇一心要找母親的人,就日出在左、日落在右地沿着橫穿平原和森林的古道走,現在要去的地方,她從來沒去過,奧托曾教導她說這樣做很愚蠢,而且她還是獨自一人。夜晚走在星空下,她有時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活着的最後一個女人。在白色月光下,她經過漆黑的營地,裏面除了打碎的武器和沾滿血污的布片,什麽也沒有。一路上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總是跟着她,但是沒東西襲擊她,帕吉托的短矛槍可以作證。
妮安奇看着索麗升升落落已經二十次了,第二十一天的早晨,她來到一條很難蹚過去的寬闊河邊,與家鄉一帶的河水不同,這條河自西向東流,這又多了一些東西證明世界颠倒了!妮安奇沿着河岸走了一整天,沒有發現可以過河的地方,最後她只好放棄,游到對岸。
河水轉流向南,妮安奇就順着河水來到海邊,她聽基娜說起過大海,基娜小時候就經常見到大海,她把大海形容成無邊無際的湖泊,從地平線的一端伸到另一端,寬廣得人們看不見對岸,她還給妮安奇講述海邊祖先的故事、住在水底的可怕怪物的故事、以及致命的大風暴,一連幾天肆虐着大海和陸地。
暮夏裏的一個大熱天,妮安奇來到一處高地,看見大海,盡管大海完全像媽媽形容的那樣廣闊,但是在這片平靜的墨綠色水域,她并沒有看到海怪和風暴的跡象。
但是有許多人,她開始遇到越來越多的陌生人——等她到達海邊時,已将近三十人,長這麽大,妮安奇還是第一次一下子見這麽多人。這裏氣候溫和,當地人似乎很平靜、溫和,小群的半人半馬怪物在他們中間來來去去,并沒有引起惡意,這種狀況在妮安奇看來很新鮮。在高地草原,平原人和人馬是競争對手,雙方對陌生人都很警惕。妮安奇沒有被許多人吓倒,就一個人活動,只有在換取食物時,才與他人打交道。
即使人很多,海岸邊還是植物繁茂、獵物衆多,有好多吃的東西妮安奇都不認識。魚她是知道的,但是當地人吃的另外一些東西——像貝殼,螃蟹和海草——讓她惡心,有幾天她只吃野兔和野槳果,偶偶也吃魚,那是她幫當地人修漁網換來的。
漸漸地妮安奇的傷口愈合了,身體變得強壯起來,她又可以打獵了。海邊的太陽曬得她皮膚更黑,傷疤呈粗條和斑塊突出。妮安奇自豪地帶着這些印記,她存活下來才贏得這些,自己超過了強健的父親。
粗糙的外表在與人打交道時成了一種資本,人們看到她的臉上、脖子和胳膊上的傷痕就知道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獵人和鬥士,而不是被某個男人遺棄的老婆。而在妮安奇自己,傷疤是對失去的家人的明顯紀念,每一個愈合的咬傷、每個凹凸不平的抓傷都讓她想起可能還活着的父親、母親和兄弟。
盡管海邊平原上氣候溫和、食物充足,妮安奇每天都看到或大或小的家庭離去,向北方跋涉。一開始她沒在意,但是當她看到烈日炎炎的正午,一般人都會休息,他們卻會離開時,她開始懷疑事出有因。
一天夜裏,妮安奇在離海灘不遠的地方睡覺,被腳步聲驚醒,她抓起刀叉,單腿跪在地上,準備出擊,結果沒見打劫的四腳獸,卻發現自己面對着一家四口——一個白胡子老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健壯婦女和兩個孩子——男孩六歲,女孩八歲。他們帶着兩個裝了食物和水的柳條滑橇,女人拉着一個,孩子們拉一個。
“息怒,”老頭說着,舉起雙手表示手中沒東西,“我們沒想到會驚醒你。”
“你們去哪?”妮安奇問。
“山區,”女人警覺地盯着滿身是傷疤的姑娘。“每個夏天我們都必須去那裏。”
妮安奇放下刀叉,“現在?晚上到處有野獸。”
“幾天前我們就該走,但是男孩生病拉肚子,耽擱了。”女人邊說邊側身走,妮安奇走到她前面,擋住她的去路。
Advertisement
“我剛到這一帶,”妮安奇說。“要是有危險,我想知道是什麽。”
女人的眼睛前後亂掃:“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
“我來的時候,人多得像蝌蚪,現在大家都在走,你們害怕什麽?”
“好人。”小姑娘插說。
“噓!”老人噓了一聲,“不要講他們的名字!”
“誰是‘好人’?”妮安奇追問。
女人想硬沖過去,妮安奇抓住她的胳膊,老頭走上前想拉開妮安奇,卻發現她的矛正逼着他的喉嚨,男孩把滑橇扔一邊,開始哭了起來。
“安靜點!”妮安奇狂叫,兇狠的聲音把男孩吓得小聲抽噎,女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低垂。
“你,”妮安奇對老頭說。“說。”
老頭的上下颌活動起來,“每年夏天,‘好人’從東面來這裏,他們的精神力量強大,但是很難對付;他們中有些人利用自己的智慧幫助我們、給我們治病,但有些人卻把我們當獵物,獵殺我們,因此每年夏天我們都離開海岸,去山區。”
“他們什麽樣子?”
“他們長得清秀、優雅、身材較瘦,但是很結實,皮膚不象我們——他們皮膚白皙,頭發象蒲公英,穿着奇異的鮮豔衣服,命令野獸給他們做事。”
聽起來像個神話,但是顯然有什麽東西讓他們害怕,妮安奇把短矛從老頭的脖子上挪開。
“走吧。”她說。
“你最好也離開,”女人警告道,“你不能相信‘好人’,他們會割下你的腦袋當戰利品,三年前他們就這樣對付我的男人。”
“提醒得好,走吧。”
孩子們撿起杆子拖着滑橇,他們的母親弓着腰,在前面為他們開道,老頭還不走。
“退後十五年,我會為此跟你鬥一場。”他摸着喉嚨上妮安奇的短矛留下的痕跡說。
“十五年前,我還在搶奶吃。”
老頭皺着眉,匆匆追趕家人,老人跛得很厲害,走動時髋部左搖右晃,他從前一定重重地摔過一跤,而後骨頭一直沒和好。
妮安奇換了個營地,以防老獵人轉回頭,趁她睡覺時找上來,她在四周堆放了一圈小樹枝,要是有人想偷偷靠近她,那麽她一定會聽到他踩在脆枝上的聲音。
接下來一夜平安無事,天亮了,又熱又霧氣蒙蒙,妮安奇被全身痛癢驚醒了,看到腿上胸口的條痕,她明白自己被一群沙虱找上了。
妮安奇到處找水洗澡,但海灘上面的松林地帶嚴重缺淡水,妮安奇亂抓一氣,決定去海裏洗澡,她還從來不敢把自己浸在海裏,但是周圍只有海水可以淹蓋自己,她實在受不了這種可怕的騷癢——虱子早就鑽進了頭皮裏面。
妮安奇一邊脫衣服,一邊向海灘走去,冷冷的海浪澆在痛苦的皮膚上感覺很好,她一頭紮進水裏。
妮安奇浮到水面上,不停地吐水,奇怪水中有股鹹味,虱子咬破的地方有點刺痛,但騷癢很快退下去,她盡量長時間地把頭埋在水裏,淹死那些可怕的小蟲子,當她再次浮出水面時,聽到海灘那邊傳來聲音。
岸邊遠處有一夥十二、三個人和一些動物,動物較人容易辨認——高大的四腳的動物,體型像糜鹿,但是沒麋鹿粗壯,也沒有角,這些動物在人中間走來走去,溫順和馴服。
頭頂的尖叫聲讓妮安奇驚覺禿鷹的存在,它在人群前面的沙灘上盤旋,尖叫聲穿透了翻滾轟鳴的浪濤聲,獵鷹沖向人群和動物,降落在——妮安奇驚訝地看到——落在一個人的手臂上。
妮安奇在離沙灘八步遠的地方踩水,在浪濤中游泳非常累人,冰冷的水吸走了她腿部的力量,開始抽筋的刺痛提醒她上岸,她慢慢地向岸邊游去,低着頭朝自己的那堆衣服劃去,她的短矛在衣服下面。
人獸混雜的一群正快速過來,離得這麽近,妮安奇想鑽出水面而不讓他們看見,已經很難。在近處細看,妮安奇數數他們共十二個人及四只長腿動物,其中有兩個男人騎在兩只動物的背上,那動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腦海浮現了昨夜老頭講的話:他們穿着怪異的衣服,命令動物替他們做事,這就是人人害怕的“好人”?
陌生人的衣服的确很怪異,他們不穿褪色的棕色鹿皮或者褐色的皮衣,而是穿着光滑、飄蕩的長袍,像葉子一樣綠,當中有些人帶着同色質地的頭巾,六個步行的人手持長矛槍,他們頭上閃亮的東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打頭的人用手指着什麽,用妮安奇聽不懂的話大聲地說着,妮安奇順着他那僵直的手指看到自己那丢棄在一旁的衣服,就在領頭的翻找那堆衣服,找到短矛的同時,持矛槍的人沖上前來了。
此時妮安奇俯身在淺水中,浪花在頭頂碎落,右腿肚正抽筋,他們幹嗎還不走?那只不過是一堆衣服和一把短矛——也許他們在找東西的主人?
妮安奇退回深水中,不管抽不抽筋,她能游過闖人者,在他們身後離開,不讓他們看見,妮安奇平行着海岸慢慢地游着。
“啊……哈!”騎在馬背的一個人發現了她,那些徒步的又折了回來,一個持矛槍的人扔出武器,落地很近,沒有危險。另一個騎馬的人訓斥着持矛槍的人,那些人排成隊,在妮安奇游走時,原地沒動。
他們沒有追自己,但那兩個騎馬的人卻在追,妮安奇詛咒着他們的精明,他們利用動物的長腿和力量,即使她全力游,還是超不過那些強壯的動物。
她玩了一個花招,潛進水中,原方向游了幾步,又折回頭,當她露出水面換氣時,發現兩個騎士正分兩路找她,他們昨天還在他們媽媽的懷裏,這兩個。
腿抽筋越來越厲害,妮安奇努力昂起頭,再過幾步,水就淺得可以讓她靠另一只好腿站起來,但是海浪繼續拍打着她,一個特別大的浪把她掀翻,推送到沙灘上。眨眼間她就爬起來,跳躍着盡力朝樹林奔去,陌生人用妮安奇聽不懂的話互相叫喊着。
每邁一步,腿就燒灼般地疼,妮安奇咬着牙繼續前進,在往沙堆的半路上,她的右腿完全抽筋了,跌倒在地,很快她就被修長的蹄腿包圍起來。
妮安奇屈起沒抽筋的腿,突然躍起,其中一只動物吓得往旁邊一躲,幾乎将背上的人摔到沙地上。妮安奇還沒來得及利用形勢,一張沉沉的網就罩住她,她又一次跌倒,被網纏住。
有人用木矛槍柄擊了她一下,接下來更多的打擊落下來,直至一個清晰威嚴的聲音響起,打擊才停止,好幾雙手把妮安奇拽起來,從她頭上拉下網,妮安奇氣得發抖,發現自己正盯着一圈矛槍頭。
“別動,沒人會傷你。”一個平靜的聲音說。
說話的人坐在動物背上,看他的年齡和舉止,妮安奇猜他是其他那些粗人的父親。
“讓我走!”妮安奇憤怒地說,“你們為什麽襲擊我?”
發話的人用自己的語言對同伴說了些什麽,衆人都哈哈大笑。妮安奇動手解網眼,瘋狂地抖了幾下,網松開落在身邊的沙地上,持矛槍的人很震驚,矛槍頭更近地對準她的臉和胸口。
發話的人舉起手,讓他們住手。妮安奇身處危險,卻吃驚地注意到此人的手戴着柔軟的獸皮,制作巧妙地分別包住每根手指,他的眼睛很大,有種迷人的光影,象天空一樣蔚藍,他用衣袖擦了一下眉毛,把頭巾撥到後面。妮安奇目瞪口呆,他的耳朵是怪異的畸性——又高又尖。妮安奇現在清楚了,這些一定是那家人稱為“好人”的動物,盡管很困惑,她不認為他們是人。
“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嘛?”他問,妮安奇簡單地點點頭。“我叫巴裏夫,宮廷衛隊長,西瓦諾斯精靈王手下的第一勇士。”
“單詞,單詞,單詞而已。”妮安奇咕哝着。
“這些對你來說,毫無意義,我知道,你有名字嗎?”妮安奇愠怒着一言不發,他又溫和地問了一遍。
“妮安奇,”她咬着嘴唇,吐出三個硬邦邦的音節。“你們是‘好人’?”
妮安奇的話讓巴裏夫覺得很有趣,他用土話對同伴說了幾句,他們又大笑起來,妮安奇知道他一定是把她的話翻譯過去了,他又對妮安奇說:“人類就是這麽稱呼精靈的?”
“我不認識‘精靈’,你們是我唯一遇到的‘好人’。”裸身坐在沙地上,妮安奇忽然覺得很冷,“你們想幹嗎?強奸我,還是要我的腦袋當戰利品?”
巴裏夫看上去很震驚,他那天藍色的眼睛吃驚得瞪得圓圓的,“沒這種事,把衣服還給她。”
沾滿沙子的鹿皮衣被扔到她的腳下,妮安奇在這些陌生人的注視下站起身,穿上衣服,又有人說了兩句話,她很高興自己不懂他們的話。
她剛扣上腰上的骨扣,就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在她的頸脖上箍了一個寬領,這東西很涼、很硬、很滑。盡管她努力想掙脫,還是松不開,她的捕獲者在寬領前面的一個圓扣上系了一根結實的帶子。
“這是什麽?”妮安奇扯着寬領叫道。“你們要幹什麽?”
“我在這裏為我的君王辦事,”巴裏夫說着掉轉動物走開。“你要是不鬧事,沒人會傷害你。”
他用土語說了幾句,步行的精靈兩兩一排,齊步返回沙灘,有人把系着妮安奇的帶子一端遞給另一個騎者,他把帶子系在手腕上,然後他和巴裏夫雙腳後跟踢着動物側翼,繼續前行。
妮安奇立定腳跟不動,盡管她的決心很大,卻敵不過長腿動物的力氣,她被突然往前一拽,不得不亂晃着,尋找平衡。
妮安奇被迫跟着走,抽筋好了一些,但右腿還是很疼,她大聲地咒罵了好一陣子,掙紮着保持步伐,她知道自己要是走慢或是摔到,就會被拖着走。
“你們要帶我去哪?”妮安奇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去我們的營地,離這兒有幾裏格。”巴以夫回答。
“什麽是‘裏格’?”
“五千一百步,”他說,毫無幫助,因為妮安奇從來沒數到一百以上,所以這個數字對她來說只是個生詞。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她不再想距離問題,又說:“我又沒傷害過你們。”
“告訴你,你也不懂。”
巴裏夫那輕松而且高人一等的樣子激怒了妮安奇。“不,我懂!”
巴裏夫向後拉了一下系在坐騎嘴上的繩子,動物立即停下,正在步行的精靈也停了下來,妮安奇想這個巴裏夫一定是個嚴厲的父親,人和動物都得嚴格地遵從他。
“這塊地已歸我的主人西瓦諾斯精靈王所有,并入他的版土,你們這些到處游逛的野蠻人将被從卡若裏斯河以東的土地上趕走,好讓精靈們到這來定居。那些反抗我們的人将被殺死,那些被抓住的人,比如你,會被帶到北面的一個營地,關押在那裏,直到查明有沒有攜帶致命的疾病,如果沒病就會被趕到平原中部、釋放,條件是不得再回到我們的地盤。”
妮安奇聽懂這些字詞,卻弄不懂它們後面的含義,土地是生活的地方,又不是石頭和槍叉可以抓在手中?誰又怎麽宣占土地?她清楚理解一件事,即他們要違背自己的意願,把自己抓起來。
這其中的原因真是讓她搞不懂了,在自己人中有時會有男人不顧女人的意願,要她們做老婆,或者有不誠實的獵人觊觎他人的武器,據為已有,但是這種俘虜卻讓她糊塗,她沒有任何讓這些精靈貪心的有價值的東西,而且當她問巴裏夫是否要強奸自己時,巴裏夫的反應說明他無此貪欲,據她所知,‘好人’穿的衣服也不像是人類穿的。
盡管她不想被人用繩子牽着到處走,但此時被精靈和動物們包圍着,也無能為力,她只能祈望,即使‘好人’也有睡覺的時候。
夾在動物之間往前走,妮安奇用研究捕獲者打發時間,老頭的話有真有假,這些精靈——妮安奇決定不再用“好人”這個宇眼——并不醜陋,雖然他們身材瘦削,皮膚顏色淺,與自己所見過的平原人都不相同。光滑的衣服、鮮豔的裝飾品和馴服的動物說明他們相當聰明,但是妮安奇在他們身上并沒有看見具備任何特殊精神力量的跡象。持矛槍的跟在騎者後面費力地走,也是熱得汗流浃背。顯然他們也怕自己的力量和敏捷,要不他們不會求助于領子和帶子來束縛自己。不,他們很聰明但并不具有精神威力,也就是說,自己可以打敗他們。
當一行人到達長滿灌木的淺谷時,已是下午,淺谷的另一邊,茂密的森林聳立着,古老的林木長得又大又密,似乎比狐貍大的東西都不能出入。精靈們看到森林,似乎很高興。妮安奇推斷他們就住在裏面。
一個騎馬的精靈趕來,激動地對巴裏夫說着什麽,巴裏夫揚手揮了幾下,命令兒子們跟着新來的騎者,自己也飛快奔向峽谷,就在他要跟上那群人的時候,妮安奇叫住了他。
“巴裏夫!你去哪?”
“更多的你的同類要從峽谷中趕過來了,我們要把他們圍起來,”他回答,他的坐騎跳着,哼着,急着要走。“我把你交給塔馬尼薩斯,我們很快就回來。”
“認為你的兒子能勝任?”她反問。
巴裏夫的高高的眉頭彎得更高,“兒子?”
“這些人是你的兒子,對嗎?要不,他們怎麽會跟着你,聽你的命令。”
巴裏夫趕着坐騎轉了半圈,“他們是我的扈從,不是我的兒子。”說完朝遠去的持矛槍人追去。
單獨和另一騎者塔馬尼薩斯在一起時,妮安奇立刻坐了下來,精靈傲慢地看着她,說了一句簡短的、肯定不好聽的話。
“不要叽裏咕嚕對我說話,”妮安奇惡聲惡氣地說,對此,精靈的反應就是把帶子在手上又繞了幾道,“你到底算什麽樣的獵人?不跟着自己的父親,卻跟着一個陌生人?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他吐出一個詞,也許在精靈話裏相當于“閉嘴”,妮安奇注意到他的煩燥,感到高興,她稍稍前傾,讓帶子松松地落在地上,偷偷地一伸腳,把帶子朝動物的左後腳推去,妮安奇倒沒想着動物的蹄子會厲害得踢斷帶子,但是倘若塔馬尼薩斯稍不留心,那麽她将會打敗他。
“好人?!真好笑!你們這些精靈比給我留下這些傷痕的獵群好不到哪去!”妮安奇揮身指指身上的疤痕,“瞧瞧,你們抓一個在海裏游泳的女人用了多少人?”
精靈沉着臉,重複着命令,妮安奇朝地上唾了一口。
“你們以為你們可以占有這片土地?好,你要是從動物上下來,面對我,我會像擰兔子一樣擰斷你的脖子。”她一邊說一邊示範,把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做擰絞動作。
塔馬尼薩斯大叫着,從垂在腰間的木鞘裏拔出武器,武器像一把刀,但是有他的手臂長,材料又硬又亮,同她的寬領和步行的持矛槍者頭上帶的硬盔一樣。塔馬尼薩斯一邊惡狠狠地咒罵着,一邊在妮安奇面前揮舞着它,這東西邪惡的尖頭目标明确。
精靈向左拔轉動物九十度,好用武器,這一動正中妮安奇下懷,動物踏在松軟的帶子上,妮安奇雙手拉緊帶子,猛地一拽。
塔馬尼薩斯的坐騎感覺到帶子裹住後腳,想拔出來,妮安奇站穩腳跟,更使勁地拉。精靈沖她大叫,但此時動物的腿已經被無可救藥地纏住,它大吼一聲,翻倒在地,塔馬尼薩斯被臉朝下摔在地上。
妮安奇企圖跳上精靈那毫無防備的後背,但繩子拉住了她,夠不着,坐騎踢蹬着腿,想站起來。妮安奇不顧寬大的蹄掌,把繩帶在它腿上又纏了幾道,她看看摔倒的精靈,他一動不動。
伸手夠了幾下,妮安奇拿到了他的武器,武器比隧石要鋒利得多,輕易地就切開了繩帶,妮安奇把塔馬尼薩斯身子翻過來,他摔得很重,鼻子在流血,也許還吐掉了幾顆牙齒,但他還在呼吸,妮安奇有一刻想用他自己的武器幹掉他,但又一想精靈本可以很容易地殺死自己,卻沒傷害自己,就饒了他一命。
動物繼續掙紮着、吼叫着,妮安奇擔心叫聲會把其他人引來,因此就剪開纏在它腿上的繩帶,那動物後腿立起,翻着眼珠憤怒地看着,妮安奇張開胳膊大叫:“嘿!嘿!”那動物就後腿一轉,劍一般地沖過樹林。
妮安奇朝相反的方向東面奔去,精靈會以為她向西或者向北的空曠地帶奔去。
她跑進長滿灌木的山谷,小樹、矮木太茂密了,她無法加快速度,精靈騎的動物不能跟進如此茂密的灌木叢,但是徒步的跟蹤者一定可以跟來,妮安奇在樹林中轉來轉去,當有倒下的樹或有垂懸的藤蔓,她就穿過它們,留下更少的痕跡。
妮安奇一直跑到地勢上升的地方,山谷的另一邊是精靈的家園,當然不能去那裏,但是追蹤者很有可能就在不遠的地方,必須找個地方躲起來。她找到一棵倒下的樹,中間被螞蟻掏空,兩頭都是空的,她試了一下寬度,發現肩膀可以擠進去。
在視察空樹時,她瞧見另一棵樹上有一個大馬蜂窩,這東西可以做個極好的掩護。
她脫下鹿皮襯衫,爬到蜂窩附近,姆指長的馬蜂在她周圍警覺地嗡嗡飛,她拿着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把襯衫蓋在這個樹皮和泥士構成的大球上,接着爬下來回到空樹,精靈來找她,就會看見襯衫,以為她躲在枝葉叢中,如果他們用矛槍或石頭砸她下來,他們會為此蟄上一臉的馬蜂。
妮安奇鑽進木頭,靜靜地躺下,她慢慢地做深呼吸,平靜一下怦怦亂跳的心,盡管樹內又熱又濕,也好過被人用皮繩子牽着走。
她用手摸摸寬領,仍舊牢牢地套在脖子上,除了前面有個橢圓形的洞,寬領的四周很光滑。這東西怎麽用?她又拽又擰,結果把自己弄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有聲音,沉重的腳步踩在灌木上嘎嘎作響的聲音,精靈們來了!
妮安奇聽到前後有好幾個聲音,許多腳步聲正越來越近,她想了一下,認出了塔馬尼薩斯的聲音,他正用妮安奇聽不懂的話同伴大聲叫喊,顯然他在詛咒野蠻人背信棄義的反擊,旁邊一聲叫喊,所有的人都停止說話,他們發現了什麽東西。
妮安奇聽到好幾雙腳步經過她藏身地,她屏住呼吸,一個冰冷的東西碰到她的左腳跟,他們發現了自己?她咬着手,免得自己叫出聲,接下來,并沒有發現什麽東西的叫喊,她想是什麽東西正輕輕地壓着腳,她剛想,就感到一陣震顫爬上腿。
樹開口一端指向天空,一般身高的步行者看不到樹裏,但是騎在馬背上的精靈就可以,妮安奇看見巴裏夫騎過去,他那鷹一羊的側影襯着明亮的天空,顯得很黑,他沒有看見自己。
不知道什麽東西已經爬到她的後腰,妮安奇克制沖動,沒有從藏身處跳出來,要是自己不動,它就會離開;要是自己不碰它,它也不會打攪自己,沒錯,對嗎?
那東西又幹又涼,爬過她的右肩,那種感覺幾乎讓人發瘋,由于既不能蠕動、不能抓、不能把手伸到背後抓住它看個究竟,這種感覺更糟,當那東西掃着妮安奇的右耳時,她緊緊地閉上雙眼,以至于眼淚都從眼角流出,她小口的呼氣,嘴唇緊閉,鼻孔忽閃。
那東西爬過臉頰,她睜開右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片綠色、黑色,妮安奇的胃糾緊了,黑綠色是蝰蛇的顏色,它是森林中毒性最大的蛇,要是它的頭靠近臉頰,妮安奇還能感覺到它在腳跟處爬,那麽這條蝰蛇至少有兩步長。
蛇肥厚的三角頭伸到妮安奇的下颌下面,尋找樹底,妮安奇雙手在下巴下面緊緊地攥成拳頭,她的胳膊被小小的藏身之地固定,就在蛇在她臉頰下穿過時,她再次屏住氣。她有機會逃脫蝰蛇和精靈,但需要做到絕對精确,即便是在樹內微弱的光線下。就在蛇頭左轉,為粗壯的身體騰地方時,妮安奇出擊了,她張大嘴、狠狠地咬下去,她必需盡量靠近蛇頭,這樣才能防止蛇反咬她一口,那樣的話,她就會死在這黴爛的老樹裏了。
蛇鱗被她牙齒咬得發出刺耳的聲音,蛇的柔軟的骨頭開始還抵抗着,然後在壓力下斷開,蛇咝咝地叫着,身子蜷曲着,拍打着,妮安奇伸出右手,抓住憤怒的蛇,左眼一顫,是蛇舌頭在徒勞地抽打,妮安奇咬緊上下颌,直到咬進蛇肉裏,蛇慢慢地不再掙紮,她用手和嘴撕扯着,蛇頭被扯斷,妮安奇堅持了一會,直到确定蛇已經死了,才把它吐出來。
就在她與蛇展開無聲戰鬥時,外面的嘻雜聲也越來越響,先是勝利的歡呼聲,緊接着是一片尖叫,和顯而易見的咒罵聲,妮安奇還聽到奔跑聲,還有人明白無誤的摔倒聲,他們一定看見了自己的襯衫——還有馬蜂窩。
妮安奇疲憊地低頭靠在長滿地衣的木頭上,她在木頭裏呆了很久,直到樹頂的一塊圓形的藍天變成粉紅,最後變黑。
妮安奇終于爬出樹樁,她一邊舒展被擠麻木的身體,一邊側耳傾聽有沒有精靈在巡邏,結果只聽到尋常夜晚的蛙鳴蟲叫:她看到地上有一個灰白點,是自己的襯衫,冰冷的夜風吹得她直哆嗦,她撿回衣服,很快穿上。
妮安奇從空樹裏拖出自己殺死的蛇屍,蝰蛇肉适當風幹,會很好吃,她把死蛇一晃,搭在肩上,在星星的指引下,開始了遠離精靈國疆域的艱難跋涉。
妮安奇一邊走,一邊想海邊老頭的話:“精神力量強大,但是很難對付。”可在她看來,精靈是難對付,但不是無法戰勝,比起殺死全家的惡毒野獸,他們似乎并不危險,但是——
她抓緊死蛇的冰涼滑滑的身體,荒野中有些優秀的獵手不該忽視的東西,既使你安安靜靜,它們也不會放過你。
平原人為了逃離精靈,正離開南部,妮安奇也要離開南部,無論如何,母親那方面的人也該走了,現在沒有人可以幫助,沒有手可以依靠,除了自己。
事實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