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容初
李景恒昏迷了整整三日, 直到第四日午時才醒過來。
慶雲宮中時刻有宮女守在李景恒的床邊,今日當值的正好是阿媛與鈴兒。
聽見床榻上傳來聲響,阿媛轉頭就見面色蒼白的李景恒掙紮着要起身,連忙上前将李景恒扶住, 轉頭吩咐站在另一旁的鈴兒去叫太醫來。
鈴兒急匆匆就往殿外趕, 一邊小跑着, 一邊對候在殿外的內侍吩咐:“殿下醒了, 快去請太醫來!”
“殿下醒了?”阮惜雪聽到鈴兒的話匆匆趕進李景恒的寝殿,快步上前一把将站在床榻邊的阿媛擠開, 随後擁至李景恒身側,擔憂問道:“恒哥哥,你感覺好些了嗎?要不要喝點水?”
阿媛被阮惜雪擠到一旁, 險些栽倒,好在鈴兒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阿媛,你沒事吧?”
阿媛瞪着阮惜雪的背影,面露嫌惡之色,小聲罵道:“還真當慶雲宮是自己家了?不過是個山溝溝裏出來的村姑罷了。還自诩是殿下的恩人,現在這都擺出女主人的架子了!”
聽阿媛越說越過,鈴兒連忙捂住阿媛那喋喋不休的嘴:“你莫要說了, 若是讓她聽見,不知道怎麽記恨你呢……”
阿媛面色一僵,心中憤恨, 卻也聽了鈴兒的話, 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只在心裏罵道,這個阮惜雪,這才來慶雲宮幾天, 就把整個慶雲宮都弄得烏煙瘴氣。
“恒哥哥?恒哥哥,你還好嗎?”那邊阮惜雪還趴在李景恒榻邊,細聲喚他。
然而李景恒卻對她的話恍若未聞,愣愣地轉着頭,打量着四周。
視線從面前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他的目光卻如死水一般,毫無波動。
“容……初……”他張了張嘴,虛弱地吐出兩個音節,聲音如蚊蠅般小,讓周邊的人聽不真切。
阮惜雪沒聽清李景恒說的是什麽,湊上前去悉心問道:“恒哥哥,你說什麽?”
李景恒卻并未搭理她,目光仍舊在偌大的宮殿中每一個人的臉上逡巡。
不是……不是……也不是……
他分明在昏迷之前見過她的……
李景恒顫着手撫上自己早已幹裂破皮的唇。
那樣的觸感,怎麽可能是幻覺!
她一定回來了!
李景恒雙手緊緊抓住身體兩側的錦被,他用盡全身力氣,掀開被子,挪着僵硬無力的身體下床。
“容初呢!讓她來見我!”
李景恒昏迷初醒,身體本就虛弱無力,他聲嘶力竭喊出的話,到了嘴邊卻變得沙啞而微弱。
阿媛與鈴兒在聽清李景恒喚出的那名字的一瞬間便紅了眼眶。
容初……
她已經消失五年了啊。
阿媛鼻子一酸,險些哭出聲。
二殿下在容初離開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了。
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從開始的憂心忡忡患得患失,見了人就要問:“容初回來了沒有?”
到後來的瘋狂失控,每日只守在那間屋子裏等她回來。
再到後來的失意消沉,整日無所事事,甚至連皇上都看不下去将他派去戍邊。
那時他不過十六歲,他一人帶着十萬大軍戍守邊關,沒過半年從遙遠的邊疆就傳來二殿下重傷不治的消息。
阿媛不得不承認,那時候她是怨恨過容初的,她恨容初說走就走,甚至連一聲招呼都不肯留下,只留下那個孤獨的少年,一人守在這冰冷幽深的皇宮裏。
阿媛不知道,當年連軍醫都說沒救了的少年是如何一口氣挺下來的。
但是自李景恒大勝歸來後,他整個人都變了。
那個歇斯底裏、冷漠疏離的少年自那之後開始願意與人接觸,彬彬有禮的同時卻與每個人都保持着距離。
那仿佛是誰都無法愉悅的距離。
可是現在,看着奮力往床下掙紮的李景恒,阿媛還是不忍地別過視線。
李景恒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所有的意識只被一個名字侵占。
“容初!”
李景恒一把推開想要扶住他的阮惜雪,蹒跚來到千面面前,他絲毫不關心別人的看法,對着旁人見不到的千面顫着聲問:“容初呢?她是不是回來了?她回來了對不對?”
千面連連搖頭:“你趕緊回塌上,你身上又流血了……你……容初沒有回來啊……”
守在殿中的人并不能看見千面,也聽不見千面的話,在他們的眼裏,李景恒現下正對着空氣說話。
那樣的瘋癫,叫人見了害怕。
“你們還愣着幹什麽,趕緊把殿下扶到床上!”謝懷裕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李景恒瘋瘋癫癫地對着一團空氣自言自語,周圍的下人面色慘白,沒一個人敢上前。
一旁的宮人聽到謝懷裕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去攙着李景恒的雙臂,将他重新帶回到床上去。
“放開!放開我!我要去找……”
“殿下!”謝懷裕終于看不下去了。
眼前這個人哪裏還是他那冷靜睿智,沉穩聰慧的二殿下?
吩咐殿中其他的人出去,謝懷裕才上前來緊緊按住李景恒不斷掙紮的雙手。
“殿下,夠了!您這樣子,若是讓陛下見了,我們這些年的努力不都白費了嗎!”謝懷裕望着眼前的李景恒,面露痛色。
一個小小的宮女,對李景恒竟然有這麽大的影響,是他不曾想到的。
這些年皇帝雖欣賞李景恒的才能,可是卻仍對五年前李景恒的瘋狂心存芥蒂。
他定不能讓李景恒再這樣下去。
聽到謝懷裕的聲音,李景恒恢複了些許神志,他顫抖着雙手抓住謝懷裕的前襟道:“懷裕,我看見容初了……是她救得我,她回來了!”
謝懷裕望着李景恒那蓄滿淚水的雙眼,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道:“殿下,救你的人是阮家的姑娘阮惜雪。”
“怎麽可能呢……”李景恒雙手使力,手指的骨節因極度用力而泛白,“我分明看見她了。”
“你遇襲那夜,是阮姑娘托人給我報的信。我派人尋去時,你已經沒了意識。”謝懷裕無奈道,“殿下,那些負你的人,就忘了吧。陛下已為你與紀家三小姐賜婚,紀家手握兵權,紀三小姐雖非嫡長女,也不可怠慢。”
“……”李景恒已經安靜下來。
門外傳來聲音:“殿下,太醫到了。”
“進來。”李景恒揉了揉眉心轉頭對門口啞聲吩咐了一聲後重新看向謝懷裕,此時他的一雙墨眸已恢複清明,“若真如你所說,我遇襲時正在京郊外的林中,阮惜雪一個柔弱女子也不會武功,如何能将我帶回山下的村子?”
聽到李景恒的話,謝懷裕一瞬間啞然。
李景恒暗下眸子,這麽想來,那夜絕不是他的錯覺。
遙遙看向窗外滿池蓮花,紅的豔煞,白的無暇……
容初,你究竟在哪?
*******
此時被惦念的容初正在紀府。
身着一席冗雜華麗的粉色廣袖長裙,面遮一條絲質面紗,頭頂三本厚重無比的書籍,挺直腰杆走着婀娜多姿的大家閨秀步。
一旁的教習嬷嬷跟在容初身側指導:“腰要挺直,步子小一點,眼睛目視前方……對……保持……”
紀老爺坐在不遠處的樹下,望着這邊練習的容初,扶着胡須點了點頭。
旁邊的管家湊到紀老爺身側小聲道:“這姑娘進步倒是不小呢。”
紀老爺聞言,點了點頭。
容初走着蓮步,突然鼻子一癢,深吸兩口氣,終于還是沒忍住。
“阿秋!”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頭上頂着的三本書應聲而落。
容初揉揉鼻子,也不管落在地上的書籍,就往樹下一坐,身子往樹幹上一倚,嘆道:“可累死本仙君了,這怎麽比修煉還累啊!”
一旁的教習嬷嬷見容初如此豪放的動作,瞥了一眼不遠處面色漆黑的紀老爺一眼,連忙來到容初身邊提提醒道:“容姑娘,你現在可是紀家三小姐,注意儀容!”
容初大大伸了個懶腰,不滿道:“我家不講情面的勾陳帝君還允許休息呢,怎麽就你家特殊?要累死本星君?”
“你這小姑娘,又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胡話!眼看再過不久你就要進宮,若是不趕緊練好規矩儀容,到時候,事情敗露,你也跑不了!”教習嬷嬷見容初慵懶不願動彈,直接擰上容初的胳膊。
容初痛呼一聲立刻彈起,瞪着一副兇神惡煞表情的教習嬷嬷,恨不得收拾她一頓。
若是放在以前,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整治這些無理的凡人一頓。
可是現在……
容初餘光掃了一眼等在不遠處的紀家軍,還是認命地撿起地上的書重新頂在腦門上。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若不是那夜她筋疲力盡被紀家人逮了個正着,又偶然得知以紀凝心的身份可以待在李景恒的身邊,她怎麽會留在這裏受這委屈!
也不知李景恒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
容初無聊地頂着幾本書在院中走來走去,餘光裏瞥見有一人快速到紀老爺耳邊說了幾句。
紀老爺聽了那人的話,面色緩和了許多,沒過多久就來到容初身側。
容初停下腳步,斜着眼看他。
教習嬷嬷一戒尺敲在容初手背上:“目不斜視!”
容初:“……”轉過身正視。
紀老爺來到容初面前,神色凝重道:“宮中來了消息,二殿下已經醒了,身體并無大礙,你過幾日就入宮去,先熟悉一下環境。”
太好了!容初眼睛一亮。
緊接着紀老爺又道:“萬不可讓別人識破你的身份!凝心之前極少出府,認識她的人不多,你與她有有幾分相似,糊弄過去不難,但是!一旦讓人識破,紀家就是欺君之罪,如你所言,凝心好歹于你也有救命之恩,你……”
“好了好了,您老一天囑咐百八十遍,不可暴露身份,我記住了!今日就到這裏,休息了!”容初打斷紀老爺的話,丢開腦袋上的書,就跑遠去。
留下身後衆人萬分忐忑。
“老爺,您看這丫頭能靠譜嗎?”
紀老爺無奈嘆氣:“不管怎樣,都是我紀家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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