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虞楚周身血液都沸騰着沖上頭頂,憤怒和挫敗溢滿胸腔,在周暮松手落地的瞬間,就對着身後人撲了上去。

他知道不能攻擊周暮那身鐵板似的肌肉,硬碰硬那是自找苦吃,要躲過正面往他背後繞。

——周暮昨晚挨了鞭子,後背上的傷口肯定沒愈合,就照那些傷口下手。

虞楚這具身體雖然體力不行,但反應還挺靈敏,柔韌度也算不錯。趁着周暮還沒發現自己的企圖,他一拳攻去,拳在半途時佯裝腳下打滑,趔趄着做出要摔倒的模樣。

周暮果然伸手來扶,他卻飛快站直身體,從對方腋下鑽過去,繞到背後就是一拳。

拳頭重重擊上周暮的後背,他被反作用力震得手臂發麻的同時,聽到周暮也發出一聲忍痛的悶哼。

心裏頓時一喜,緊接着又是一拳揮去。

這一拳卻沒有擊到實處,有所準備的周暮已經側身躲過。在他轉身面朝自己時,虞楚故技重施,又要從他身邊繞到後背去。

周暮這次卻不輕易讓他得逞了,虞楚不管是從腋下鑽,還是身邊繞,都會被一只結實有力的手臂攔住。假裝摔倒也不行,他步伐踉跄,作勢要摔倒時,周暮就後退兩步冷冷看着他,一副你摔,你現在就摔給我看的态度。

風雨愈加肆虐,身後海面卷起巨浪,轟然作響。虞楚也不用裝模作樣,他被大風吹得真的站不穩,雨水将眼睛拍打得睜不開,卻還在堅持左沖右突,用各種辦法和出其不意的動作往周暮身後沖,像上了發條般不知疲倦。

島上見不到一個人,只有這兩道身影沉默地站在滂沱大雨中,一人想方設法突刺,一人則閃避阻擋。

虞楚知道自己看上去很狼狽,但只要不狼狽過對面的人就行。他竭力平穩呼吸,将那些氣喘籲籲都憋回肺部,兩道兇狠的目光,從遮擋眼睛的濕發空隙中盯着周暮。

但周暮呼吸平穩,神情也恢複淡定漠然,目光更是波瀾不驚,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憤怒。他的頭發很短,就算淋濕了,也和沒淋濕之前一個樣,沾水後反而根根分明,将那張輪廓深邃的臉龐凸顯得更加鋒利英俊。

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咔嚓,那是樹木被風雨折斷的聲音。虞楚全部心神都放在怎麽對付面前的人身上,聽到了也沒往心裏去。倒是周暮眉頭皺了皺,眼睛往左邊樹林深處看去,有着一剎那的分神。

機不可失!

虞楚猛地向前竄出,可眼睛盯着別處的周暮卻突然伸手,動作迅捷地抵住他額頭,寬大的掌心也将他整張臉糊住。

虞楚腦袋被封死,腳還在慣性往前竄,重心不穩,就一屁股結結實實坐在了雨水裏。

涼意順着他屁股往上蔓延,但心裏卻猶如熾火炙烤。他顧不上生疼的尾椎骨,一個騰身翻起來,沖向了周暮的左邊。

啪!

額頭再次被撐住,前進的路封死,臉也糊進了掌心。

周暮看着他一個前溜,卻沒有扶住的意思,還飛快收手,任由他再次幹脆利落地坐到地上。

虞楚出離憤怒了。

他站起身後不再往周暮身後繞,也不管這人身上的肉是不是比鐵板還要硬,陰沉着臉,拳腳直接攻上去。

周暮見招拆招,只用一只手就擋住他的所有攻擊,且不急不惱氣定神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招招都去封虞楚面門,大巴掌糊他一臉。

虞楚幹脆怎麽方便怎麽來,打得完全沒有了章法。

手被抓住就用腳踹,腳被夾住就用頭撞,頭也被撐住後就用牙去咬蓋住臉的手掌。周暮抵住他額頭,讓他嘴夠不着,他就對着前方噗噗吐口水,和街市上拼鬥逞兇的混小子沒什麽區別。

周暮在中了一招唾沫星子後,不耐地啧了聲,右手制住虞楚兩只揮舞的手臂,左手捏住了他的兩頰。

他全身動彈不得,嘴也被捏得合不攏,只能怒瞪着雙眼,屈辱地維持着這個姿勢。

雨水順着嘴角流進去,又從另一邊淌出來,虞楚像只被獵人擒住的困獸,徒勞地掙紮了會兒,終于不情不願地放棄了反抗。他身上的野性潮水般褪去,面容間的兇戾也逐漸消失,保持着被周暮控制住的姿勢一動不動,雙眼空茫地看着前方。

周暮垂着眼觀察了一陣,像是終于确定他老實了後才松開手腳,卻不想脫離掌控的虞楚,就跟煮熟的面條般,沒了筋骨似的往他身上倒來。

一陣風正吹過,虞楚全身都發着顫,嘴唇也沒有血色,和臉色一樣蒼白。濕漉漉的額發遮蓋了大部分眼睛,只露出一小片睫毛,不勝負荷地搭在下眼睑上。

周暮的手本來擋在兩人胸膛之間,是一個向外推拒的姿勢,可他卻略微遲疑了下,沒有繼續動作,任由虞楚将頭擱在他肩上,失去力氣地靠着。

滞立幾秒後,他稍微彎腰躬身,一只手想穿過虞楚腿彎,将人打橫抱起來。可就在這時,倒在他肩上的虞楚突然睜開眼,眼底閃過一縷狡黠的光,接着就對着周暮彎下的背部,狠狠一拳砸了上去。

他這拳用上了十層十的力,周暮驀地身體一僵,喉嚨裏溢出聲悶哼。虞楚也不逃開,只退後一步,笑吟吟地看着他。雖然還冷得在發顫,臉唇都泛着青白,兩只手因為反震的疼痛互相揉搓着,但那神情分外舒暢。

周暮慢慢直起身,一貫古井無波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嘴角崩成一條直線,下巴到脖頸形成冷硬的弧度,眼底醞釀着黑沉沉的怒氣。

虞楚微微擡了擡下巴,帶着挑釁和驕矜地問道:“怎麽?還想還手嗎?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大保镖。”

周暮沒有回答,但幾秒後,他繃緊的神情突然放松,眼底的黑沉也飛快散去,快得虞楚以為他剛才的動怒只是自己的錯覺,面前這人又恢複成沒有表情的撲克臉,眼底也沒有任何情緒。

虞楚在心裏嗤笑一聲,道:“我現在回堡,你別跟着了,起碼不要出現在我周圍。免得我一個不開心,又要想法甩掉你,大家都累。如果到時候被虞先生知道了,你猜他是會懲罰我還是懲罰你?”

周暮沒有回答,虞楚狡黠地眯起眼:“我猜,虞先生頂多會禁足我,三天或者一周不準出門,然後遷怒于你,再賞你五鞭子,嘶……那鞭子落在身上可真疼啊。”他故意皺眉發出吃痛的聲音。

虞楚說完不等周暮的反應,徑直往回走。走出一段距離後轉頭,看見周暮果然就站在原地沒動,任由大雨那麽淋着,高大挺拔的身形猶如一座沉默的塔。雨幕中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冷凜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虞楚扯了扯嘴角,轉身加快了腳步。

他和原身性格大不同,短時間糊弄下其他人還行,想糊弄住周暮卻基本不可能。周暮既然是他保镖,那必定很了解以前的虞楚,遲早會察覺出端倪。所以也不必在他面前刻意僞裝,該怎樣就怎樣。

路面上橫曳着被風刮倒的樹幹,身旁的那些棕榈樹、龍舌蘭、不知名的灌木,都在風中瘋狂搖晃。他走了一陣後,面前出現了兩條路,同樣三米寬的黑磚地面,只是一條偏左,一條延伸向右。他來的時候沒注意到還有另外的路,現在也只略一思索,就拐向了并不是回古堡的右邊那條。

這個島嶼,身邊的這些人,包括這個世界,對他來說都太陌生。他現在迫切需要多掌握一些信息,所以也不忙着回堡,先去看看其他地方。

走了大約七八分鐘,前方出現一座高大的院門,走近後,發現好像合得不是那麽嚴實,有一道淺淺的縫隙。

他伸手去拉門把,門果然沒有鎖,就這樣被拉開了。

門裏是一座雜草叢生的庭院,草叢中随意丢棄着幾個被風雨蝕爛的木箱,右邊圍牆上豎靠着一艘破了底的小艇,生滿鏽的艇身被雨點打得嘩嘩作響。

庭院對面有一棟暗紅色小樓,臺階上長滿青苔和野草,牆面上爬滿了綠色藤蔓,一看就沒有住人,荒蕪已久。

虞楚有些失望地站在院子裏,想着回去算了,可一陣風吹來,緊貼在身上的襯衫長褲更加冰冷,他又想幹脆進屋去避避雨。

他穿過庭院到了臺階上,伸手去拉那扇半阖的房門。這扇防盜門久未使用,鎖舌和鎖身都鏽在了一起。他本以為門扇不太好拉,沒想到輕輕一帶就開了,也沒發出鐵鏽摩擦的異響。

虞楚微微皺了皺眉,低頭去看門扇和門框的連接處,發現那裏上下一共四顆合頁都很光滑,也沒有生鏽,像是經常開關門被使用過的樣子。

他盯着合頁看了會兒,這才走進去,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這房間來。

房間挺大,空中充斥着一股濃郁的黴味,牆壁有些浸水,潮濕的牆面生了層苔藓,變成顏色或深或淺的暗綠色。

左邊靠牆堆放着幾座積滿灰塵的舊沙發,右邊則堆着廢棄的家具。沒有抽屜的空書櫃,缺了條腿的木床,勉強能辨出是灰藍色的肮髒地毯,無一不彰顯曾經這裏住過人,只是後面人去樓空。

可是如果這屋子一直無人進出的話,大門上的合頁怎麽會那麽光滑呢?

虞楚在原世界是一名孤兒,他能掙紮着活到現在,并在高級階層擁有了一席之地,雖然與他不在乎規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有關,卻也離不開他天生具備的敏銳,總會從平常事物中感覺到其中的不同尋常來。

比如現在身處的廢置空房,就讓他心底生出幾分怪異感。

虞楚走到那幾座壘疊的沙發前,伸手叩了叩沙發背,傳出的聲音很空,裏面沒有藏着什麽東西。他将幾座沙發都叩個遍,再俯身去看沙發底,除了被嗆一鼻子灰,什麽也沒發現。

再去查看那幾個舊家具,看到上面還布着蛛網,厚重的灰塵也沒有被翻動的痕跡,顯然無需再檢查。

他将目光投向腳下的地毯,沉思片刻後走到了牆角,想從那裏動手掀開一只角。結果剛剛半俯下身,就頓住了動作。

一截灰色煙灰,就躺在地毯和牆角的縫隙裏。大約3厘米長,形狀保持得很完整,應該是從某根正在抽的煙上掉下來的。他伸出手指撚了撚,煙灰瞬間化為齑粉,灰黑色顏料般塗抹在白皙的指尖上。

虞楚看着自己手指,微微眯起眼。

這屋子異常潮濕,看灰塵厚度起碼也有一年以上沒住過人。但煙灰這麽幹燥,按照海島上多雨的天氣,應該是在上場雨後掉在這兒的,不然牆壁遇到暴雨後浸水,煙灰早溶成一小堆了。

什麽人會在這個牆角抽煙?

虞楚直起身,站在掉落煙灰的位置,面朝着生滿黴斑的牆壁,腦海裏浮出一副畫面:

有人嘴裏叼着一支煙,那煙已經燃燒了大半,一截煙灰就險險挂在煙屁股上。他被升騰的煙霧熏得半閉眼,但卻騰不出手将煙從嘴上摘下來,因為手上拿滿了東西——不不不,也許沒拿東西,是對着這牆壁在做什麽,剛好那截煙灰就掉了下去。

虞楚開始仔細察看面前的牆壁,終于被他瞧出其中的異樣。

在奇形怪狀的黴斑和青苔之間,有一道極細微的筆直縫隙。那縫隙被隐沒在各種明暗線條裏,如果不仔細看,根本就察覺不到。縫隙向上延伸,右拐,向下,在牆上圈出塊一尺長寬的正方形。

虞楚伸出右手去推那塊正方形,沒有任何反應,繼續用力,感覺到手下的牆塊似乎往裏陷了一點。他的好奇心被徹底激起,将兩只手都按了上去,用盡全力往裏推。

咔咔咔。

幾聲不大的機械聲響後,面前的牆壁向右緩緩滑動,露出門扇那麽大的一條甬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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