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求情
“關思過崖!關多久你說,一年,兩年?還是下一次雲巅大會再放出來?”
“讓觀夏先收拾他!我就不信了,大腿粗的雞毛撣子還不能叫這孽子學乖!”
“打!狠狠地打,打完送來給上仙賠罪,讓他寫三千字檢讨文書,罰跪在浮空殿前倒着背!”
狠話入耳,玉無缺尚在昏厥,導致做的噩夢恐怖翻倍。
他夢見自己以倒立金鈎的姿勢撐在院中,一只手還得默寫檢讨書,外婆拿着腿粗的雞毛撣子打小腿,敢寫錯一個字,雞毛撣子加一根。
他被打得渾身哆嗦,越寫越錯,直到外婆一手提十根,仿佛雞毛撣子成了精,活活把他從夢中吓醒。
“外婆我錯啦——”
玉無缺幹嚎一聲睜開眼,發覺只是夢而已。
意識回籠,目之所及卻陌生得很。
床頂帷幔華貴,用的是奶白色的三法紗,龍骨木床杆上吊着黃金熏爐,香煙袅袅,是可以治病的名貴香料石葉香的氣味。不過香料壓不住藥味,玉無缺吸了吸鼻子——龍筋草、血雨冥枝、暗蠱絲、百裏蕪,盡是有錢也買不到的貴重神藥。
喉頭舌尖還殘留着藥味兒,他這不僅得救了,還享上了清福?!
夢果然是反的,玉無缺美滋滋地想,他救人有功,怎會還要倒立金鈎地挨打,這不,一睜眼便睡上奢華病房,如此待遇定是要獎他。
“醒啦?身上還哪兒不舒服嗎?”
說話的是常雲清——藥修院師尊永樂真人,此人號稱修真界第一杏林聖手,治百病解千毒,只要不是魂飛魄散,他都有辦法從閻王那撈命回來。
“都躺了一宿了,重藥喂下去,怎麽還呆愣愣的?”
常雲清很難請的,非是病入膏肓危急萬分,一般不會親自出手,都勞動他的大駕來治病了,玉無缺吃了一驚:“真人怎麽來了?”
“我來兩日了,怎麽着,我親自出馬給你療傷,你還這表情。”
玉無缺表情确實難看:“我竟傷到這個地步了?”
常雲清橫他一眼,嘆得很大聲。
玉無缺眉毛皺成一團:“你就說吧,我還能活幾天。”
“一天。”
玉無缺差點跳起來:“你沒诳我吧?!”
常雲清無辜地搖搖頭:“哎。”
玉無缺愣了半天,開始交代後事:“後山有個洞,藏了好些寶貝,一半能用,拿去山下變賣能換些靈石,一半是半成品,但是把傀身上的材料薅下來都算是稀罕物,真人能否幫我個忙,把話帶給外婆,我若不行了,這些好歹算是遺物,外婆的養育之恩我是報不完了,這些能還一點是一點。”
不止後山,愈靈泉邊的千年老樹,弟子房拱橋下面的溪澗,萬象武場的懸崖,都打了洞藏了很多傀儡,照玉無缺的話說,那些傀儡要在靈氣充沛的地方溫養着才能開竅。
現在權當是一筆不菲的遺産。
常雲清一一記下,嘴角抽動,強忍笑意問:“還有嗎?一并交代清楚了,我都告訴木,不是,告訴你外婆。”
“永樂真人。”玉無缺看他抽動的嘴角,嘟着嘴質問,“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麽還騙小輩呢!”
常雲清笑開道:“你這鬼靈精,要是今天不詐你,過幾年天極宮都被你打滿窟窿了。”
常雲清脾氣最是好,又喜歡逗弄小輩,他能開玩笑,想來傷勢無礙。
玉無缺趁機撒嬌:“我不打洞了,真人替我保密,攢點本錢将來也是要給外婆養老的,好真人,有你在,我這傷是不是明天就好啦?”
“躺回去,你傷勢可不輕吶。”
常雲清戳了他腦門一下,像老父親般慈祥告誡:“赤金山的熔漿和別處不同,灼燒皮膚,腐蝕筋骨,要是沾的面積再大點不出一個時辰你就只剩灰了。不過我既然來了,定然将你的腿複原如初,敷藥至少七日,下地得看身體情況,除此之外你靈力損耗太大,虧的又不是自己的,且得養了。”
玉無缺聽懂了,這是外頭爛了,內裏還被掏空,難怪虛得慌。
“無缺啊,赤金果與山同源,燒傷本來沒那麽嚴重,吃了果子讓你內體也開始灼燒起來,以後別亂吃外頭的東西,聽見沒?”
常雲清笑得溫文爾雅,點破玉無缺偷吃靈果之事但并未責怪他,還給玉無缺掖了掖被角。
“多謝真人,我再不瞎吃了。”
玉無缺就吃這套,誰對他好一分,他骨子裏的逆反就會被順得平平的,顯露平日見不到的乖巧模樣,他窩在被褥裏露雙眼睛問:“真人,這是哪兒啊?”
“浮空殿。”
玉無缺愣了下:“太微上仙的殿宇?還真是他——”
暈厥之前遙遙一見,挺拔玉立,白衣勝雪,玉無缺努力回憶其長相,卻實在是沒看清。太微上仙平時幾乎不下山,即便下山他們這些普通弟子也不可能見得着面,那人獨居的浮空殿懸在赤金山上方,被無數飛甲馱着飄在雲裏,神秘極了。
被他所救,玉無缺自是十分感激,但也确鑿聽見他要責罰,而且這位上仙不聲不響拿個滑不溜啾的東西就電人,有一點不講道理,玉無缺難免惴惴的。
玉無缺:“哇。”
常雲清看傻子似的看他:“哇什麽?”
“我在天極宮長大,聽過不少太微上仙的傳聞,但從未見過本人,今日被他所救當然值得一‘哇’。”
玉無缺坐起來要掀被子:“我這就去謝救命之恩,上仙的居所不好叨擾太久,謝完勞煩真人立馬送我回家。”
“不急,這裏是浮空殿的客殿,為了讓你養傷臨時打掃出來的,安安心心住着。”常雲清把他按住,意味深長地道,“太微上仙不怕你叨擾。”
玉無缺苦着臉:“他不怕我怕,不早點走就走不了了,師父要罰我,也別在人家的殿宇裏罰呀。”
常雲清好笑道:“聽見啦?”
“方圓十裏地都是他的吼聲,當然聽見了。”玉無缺也委屈,“可我是為了救人,他怎麽還動那麽大肝火?”
“動氣未必真氣,不這樣怎麽讓太微上仙放過你。”
常雲清掰開玉無缺的嘴喂下止疼藥丸,這才跟他解釋,事情緣由大家都知道了,那兩名闖禍的小弟子主動認錯,現已領罰跪在了思過崖,受了點輕傷沒有大礙,玉無缺英勇救人本是大功一件,可之所以說上仙不肯放過,全因那兩只巨獸來歷不凡。
“你出手重傷的是鎮守赤金山上千年的坤達獸,赤金山乃活火山,千年來從未噴發,是坤達獸吞吃熔岩漿水之故,以此保了方圓百裏平安。坤達獸原本是一對,公獸內髒幾乎被傀儡攪爛,性命垂危,母獸一見這陣仗當場抑郁了,現下不吃不喝情緒崩潰,若赤金山再度噴發,豈非大禍臨頭?”
這不是還沒噴麽,況且坤達獸傷人在先,玉無缺為求自保才出手的,這要怪也怪不到他頭上去啊。
玉無缺殷切地抓住常雲清道:“真人那麽厲害,治好坤達獸不成問題!”
“少拍馬屁。”常雲清語氣沉重,“來給你包腿前,我聽見侍傀已經在準備後事了,你做好心理準備。”
玉無缺“啊”得變調了,戰戰兢兢問:“真被我打死了?”
“是死是傷你都難逃一劫。”常雲清道,“這次動大氣的是太微上仙,誰求情都無用。”
同一時間
浮空殿正殿
長思真人薛易聲如洪鐘地隔空怒罵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罵不動了才換木青君唱白臉,說了一籮筐玉無缺的好,對面的人還是無動于衷。
鶴不歸始終冷着臉,像是根本沒在聽,二位都歇火了,他才涼涼道:“阿坤要死了。”
薛易抹汗:“這不是請雲清來了嘛,給無缺包了藥,即刻就去救治阿坤,一定能救活它的。”
“阿達在絕食。”
一旁的木青君苦口婆心:“聽聞禦靈宗已經在山內住下,他們有特殊的讨人,不是,讨獸歡心的法子,我一會兒就去拜訪禦靈宗宗主,請他想辦法。”
鶴不歸:“赤金山爆發在即,你待如何?”
地動劇烈,長老們自然知道火山要噴發了,慢則一月,快則十天,若不阻止,方圓百裏生靈塗炭。
天極宮大會就要開啓,漫山遍野都是道門翹楚,十步一位長老百步必有掌門,若火山噴發傷及無辜,天極宮顏面無存事小,恐怕修真界會元氣大傷。
赤金山是聖山,立在此地幾萬年了,傳言上古時期神明降下天罰懲戒世人罪惡才有了此山,這樣一座神叨叨的火山,不是随便想對策就能阻止它爆發的。
木青君嘆了口氣:“當務之急确實是阻止赤金噴發,所以玉無缺的事可以往後放一放。”
薛易也道:“天極宮有三位上仙,數位真人和長老,傾盡全派之力,必能化險為夷。”
“二位心疼弟子,也得有個度。”
鶴不歸沒了耐心,聽見這些空話更是心煩,他譏諷道:“重傷神獸替他尋人治療周全,惹出禍端,又喊着傾盡全派之力填這個窟窿,長思真人,聽說他是你的弟子。”
“是。”
“有錯不罰,只想着善後,将來此子若大逆不道,為禍蒼生,你舍得殺嗎?”
薛易蹙眉,十分不解地看着鶴不歸,但他沒有立即回答。
鶴不歸冷心冷情是真,但不至于不講道理,玉無缺因救人而傷了神獸,本是事出有因,硬拐到大逆不道為禍蒼生這事上,不像是借機發揮。
他話裏有話,難道還有別的因由?
薛易沉住氣:“既是我的徒兒,自然該由我來罰。”
“還輪不到你。”鶴不歸把茶碗蓋上,“至多一月,赤金山必然噴發,哪怕傾盡全派之力也保不了萬全,事情一旦傳開,招來宵小之人意圖不軌,到時候斷送的何止天極宮的名聲。”
木青君眉心一跳:“獄釋宗虎視眈眈,正愁沒有機會削弱我派實力,他們若知道了這事,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薛易:“就算被知道了,這事也必然大動幹戈,确實耽誤不得,不如即刻回禀宮主,四大修院出力——”
鶴不歸:“我一人足矣。”
二位齊齊擡頭看向他。
鶴不歸從來都是少說話只做事之人,他既說了可以,必然已經想好了萬全的法子,力保此次危機可解。
二位長老拜服鶴不歸的能力,只是不解,他強調諸多隐患,好像并非是因為顧慮,而是想算到玉無缺頭上去。
鶴不歸看着二人松了一口氣,又提起一口氣的樣子,未免覺得好笑。
“我出手平息事端為的是天極宮,事情由玉無缺而起,我從他身上讨些彌補,不為過吧?”
薛易:“我明白了,上仙的意思是不論事情如何解決,由何人解決,無缺這個起因者都必須追究,茲事體大,太微上仙一人出面平息,自然該交由你處置,我等不敢有異議,只是不知,上仙打算如何處置?”
鶴不歸根本沒想好,随口一說:“扔去山裏。”
二位長老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是恐吓,他幹得出來,他鶴不歸真的幹得出來!
六年前,鶴不歸在桃芷山采料,偶遇金烏門的人抓桃妖煉蠱,毒物灑得漫山遍野都是,污損了福地靈物,鶴不歸一怒之下将人殺了,還畫地以桃芷為界方圓十裏不許金烏門的人踏入,傀儡嚴守,入即死,不管金烏門如何申斥請願,說太微上仙不講道理手刃道門之人冷酷無情,鶴不歸都沒給過半個眼神,哪怕連正統道門都有了微辭,他還是我行我素。
三年前,天極宮弟子去千鶴城采辦,竟私下邀約門人去逛窯子,仗着自己是天極宮內門弟子的身份,當街調戲民女,此事被當時正在千鶴城做客的鶴不歸知道了,他找到那些弟子住的客棧,把人揪到大街上打了一頓,并立即逐出宮門。弟子們期期艾艾求情未果,擺出自己世家望族的身份頂撞施壓,說出“大不了把女子娶回家做妾,誰也不吃虧”的話,鶴不歸聽完二話不說廢了他們一身修為,讓飛甲送回老家。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鶴不歸不通人情,軟硬不吃,更不怕得罪人,邪祟妖魔他閉着眼殺,人亦如此。
但凡他認了死理,絕無通融這一說,且他罰誰殺誰,有理有據,除了說他做事太絕,誰敢說他有錯?
木青君臉都急歪了:“太微上仙,無缺有罪,可罪不至此啊!”
薛易壓着火氣再次求情:“無缺是我器修院弟子,又是觀夏的親外孫,若是重罰,要如何跟觀夏交代?赤金山之事既已有解法,還望上仙留無缺一條性命,任何罪責,我薛易替他擔着。”
鶴不歸在大殿裏坐了兩個時辰,已經被二位長老聒噪得忍無可忍了,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竟是一個不理,徑直往外走。
薛易真的急了,喊道:“太微上仙!難道在你心裏,靈獸的性命比道門弟子的還要精貴麽?非黑即白地定人死罪,和草菅人命有什麽區別?!”
木青君扶着額:“老薛,老薛不好這樣跟上仙說話的,哎呀,有什麽不能好好講。”
“這是能好好講的嗎?”薛易甩開袖子,“他一聲不吭把我的弟子拘在這兩日了,面都不讓見,現在還要殺他!”
鶴不歸走到門邊,停下腳步,回頭打量着把自己急成番茄臉的薛易。
鬧這麽一出,自己這個唱大戲的都沒着急,倒是把看客給氣出個好歹,等傳出去,外頭不知又要如何編排他的狠心。
可玉無缺的身世,不好跟這倆實心的糊塗蛋交底,他只得把人得罪一遭,讓別人以為太微上仙獎懲只憑心情。
既然只憑心情,留下誰,因為什麽被留下,就無人刨根問底。
是玉無缺還是玉有缺都沒關系,人人只會給鶴不歸的古怪性情舔幾筆罷了。
人必須在這,就是禍根必須留于眼前,要殺要剮,都得鶴不歸親自動手。
他在心裏冷笑一聲,經此一事,哪怕只剩屍骨,玉無缺也注定葬在這了。
鶴不歸輕飄飄問出一句:“長思真人,你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我不敢這麽想。”
“你可以這麽想。”鶴不歸端出一副殺人如麻的神态來,“他就是死了,也沒你們收屍的份,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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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突如其來的囚禁普雷
下章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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