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浮空殿
玉無缺難道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惡事?
這是薛易被甩了臉子後生出的第一個念頭。
不過比起鶴不歸的語焉不詳,薛易更惱他的态度。自己好歹也是天極宮四修院師尊之一,完全不被放在眼裏不說,二位長老還被傀儡三推四請地轟出了大殿。
薛易狼狽地站在殿門口,琢磨道:“他難道真的要殺了無缺?”
木青君搖頭嘆氣:“我覺得上仙心裏有事,不好同你我明說,殺應該不至于,他最後那句話像是在暗示咱們什麽。”
“暗示什麽?我只聽出陰陽怪氣。”
“你不要有偏見,我覺得上仙的意思,是玉無缺必須留在浮空殿。”
“留人可以直說,何必動肝火,繞那麽大個圈子還給你我臉色看,萬一你猜錯了,無缺是不是死定啦?”
木青君也不敢亂猜測,只是基于一個普通人的邏輯,推斷鶴不歸喊打喊殺純屬吓唬,可鶴不歸哪是什麽普通人,他眼中除了白氏兄妹和觀夏夫婦,其餘都和他做的傀儡屬于同一個物種,既然死物活物都算“蒼生”,哪怕殺一個活的,祭奠一朵花,放鶴不歸身上都是說得過去的。
“不行,這事兒得跟宮主說。”
薛易火爆脾氣,做事也是雷厲風行,說找宮主立刻就要禦劍起飛,木青君又把人扯下來。
“上清觀的人剛到,宮主正忙着呢,況且宮主過來也一樣的,誰不知道整個天極宮,最寶貝這位上仙的就是咱們宮主。要不先告訴觀夏,讓她來說和說和,太微上仙對觀夏一向敬重,她老人家來要人,上仙肯定不會為難。”
薛易眼睛一亮:“對對,觀夏也得找,誰的孫子誰心疼,咱們做兩手準備,快走。”
木青君被薛易直接拖上了劍,好半天沒站穩,忍不住揶揄他:“平日你罵得最兇,真遇到事了還是疼他的。”
“疼個屁!”薛易吹胡子瞪眼睛,“我才不疼這不孝子呢!等這事兒過了就給他轉院,誰愛教誰教,再當他師父,明年就得咽氣!”
二位長老為玉無缺的生死大事操碎了心,馬不停蹄地就把觀夏給請來了。
觀夏風風火火推門進來,大吼一聲:“臭小子!”
玉無缺吓了一哆嗦,見她沒抄雞毛撣子,頓時小嘴一撇:“外婆。”
“還剩幾只腿啊?給我看看。”
觀夏嘴上不饒人,卻是直奔床邊檢查玉無缺的傷勢,老人家一臉的擔憂和心疼根本藏不住。
“我沒事。”玉無缺見外婆這模樣突然心虛,把人牽住軟着聲音道,“你再晚來半刻,這疤都要好了,就算缺胳膊少腿,我也給你長幾只新的出來。”
“少貧嘴!”
即便包着藥,觀夏一雙琉璃妖眼卻看得清楚,腿肉都沒了,森森白骨上是刮過的痕跡,就算服用止痛藥丸,藥效過了也是鑽心的疼。這小子全然不在意定是裝的。
“外婆。”玉無缺眼睛盯着食盒,“我要吃飯。”
觀夏心疼得緊又不想表現出來,一邊喂飯一邊罵人:“你是有什麽毛病去打靈獸,救下人就趕緊走啊,非得耍那幾下威風,要不要給你搭個戲臺子再舞一遍,況且靈獸折損,你賠得起?”
“賠不起賠不起,唔唔,再吃塊肉。外婆別擔心錢的事,我攢了不少材料,拿去外頭賣能換不少錢的。”
“錢是小事,你萬一有個好歹,讓我怎麽辦?啊?我一把年紀了,氣不得急不得,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我自然最心疼外婆,哎呀,不吃菜葉子,拿走!”
左耳進右耳出還挑食,玉無缺腦門上被拍了一巴掌,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觀夏說起正事。
永樂真人已經告知了坤達獸來歷,但外婆提起的是另一樁,聖山爆發的能量足以塗炭生靈,這是玉無缺始料未及的,就算折損靈獸乃無心之失,可捅了這麽大個窟窿,他也脫不開罪責。
觀夏道:“幺兒,外婆現在去跟上仙請罪,争取救人之功可以抵罪,罰得輕些。”
玉無缺難得見外婆跟誰這麽客氣,問道:“太微上仙很不好講話嗎?方才聽永樂真人說,師父和木青君已經求了一早上情了,他要怎麽罰我?”
何止是罰,是要你命啊乖孫。
觀夏不想吓他,安撫道:“別怕,姓鶴的不給別人面子,不敢不給我的,你等着外婆,一會兒咱就回家。”
有觀夏這句話作保,玉無缺踏實躺平,一個時辰過去,食盒吃空了,觀夏還是沒回來。
再一個時辰,玉無缺等得有些心焦,門終于被推開。
觀夏印堂發黑,顯然動了怒,玉無缺暗覺不妙不敢吭氣。
觀夏坐到床邊,盯了玉無缺老半天才問:“你有沒有事瞞着我?”
玉無缺一愣:“沒有。”
“當真?”
“真沒有,外婆為何這樣問?”
觀夏明顯有話想說,但她忍了半天,最後還是咽下話頭。
“我深思熟慮後覺得,你還是在這裏思過比較好,不管做了什麽,都得給上仙個說法。”
玉無缺:“???”
“在別人的殿宇你收斂點脾氣,好好灑掃侍奉,得空也別落下修行,上仙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聽他的話,順他的意。他高興了,自然會放過你。”
玉無缺拖着長長的尾音喊了聲“外婆”也不頂用,只好問:“上仙跟你說了什麽呀?”
“他說了什麽自然會再問你。”
觀夏麻利地收拾好食盒,這就要走,她眼神複雜,憐愛心疼之外,好像還多了點別的什麽,就這麽盯着玉無缺瞧了很久,最後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幺兒,外婆信你沒有壞心,但你做了什麽最好都跟上仙老實交代,即便是他往死裏罰你,也不會真要你性命,你好好聽話,不許有怨言。”
觀夏走得很幹脆,态度轉變得讓玉無缺有些懵,尤其讓他想不通的是外婆要他老實交代什麽東西。
屋裏藥味濃郁,止疼丸藥效過了,玉無缺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沒人來管過他,他只好窩在被褥裏,硬躺到日落西山。
飯點兒了,有人來送吃的。
木疙瘩的聲音傳進來,兩個雕工精細的傀儡侍童推開門,還拉着一個貨架,上面放着晚飯和熬好的湯藥,幾瓶燙傷膏,至于臉盆手帕和換洗衣物,都是玉無缺用慣了的東西,一看便是從弟子房裏直接送上來的。
玉無缺自言自語:“外婆當真不管我了。”
木傀儡無聲無息地把東西全都歸置好,見玉無缺靠在床邊恹恹地打量他們,于是貼心地支了個木桌在床上,把飯菜一樣樣端過來。
玉無缺原本又餓又疼,可現下倒無心吃飯了。
古人雲秀色可餐,誠不欺我,玉無缺光看着這些傀儡在面前走來走去,就羨慕嫉妒得飽了。
不愧是浮空殿的傀儡!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鶴不歸!
他發自內心地贊嘆起來。
這些傀儡制作工藝上乘,用料精貴,若放在千鶴城售賣,能開出天價,然而他們只是浮空殿的侍傀。
最妙的是沒有傀線牽着依舊活動自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光這一個技術,就是求而不得的上品傀儡。
玉無缺抓過傀儡的手臂細看,啧啧稱奇:“卯榫環環相扣,軸承設計全是巧思,行動起來沒有半點僵硬拖沓之态,若是披上罩衣,足能以假亂真,不過……機動裝置在哪裏呢?傀線也沒見着,難道有別的驅動之法?”
“做得真好。”
“啧,看看,這個用料,我怎麽沒想到呢。”
“哇,眼珠子跟真的似的,媽呀,你在眨眼嗎?”
見到傀儡就鬼迷心竅,玉無缺折騰完一圈才想起飯要涼了,他捧着飯在床上吃得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在傀儡身上。
木傀儡做完事就安靜地站在床邊,見玉無缺半張臉粘着米粒,掏出一塊白淨的帕子替他擦臉。
“等會兒!”
玉無缺往後一縮,盯着木傀儡有些難以置信:“你——”
木傀儡謙恭道:“主人一會兒要見玉公子,浮空殿有規矩,儀容規整方可面見,得罪了。”
清爽稚嫩的少年音是從喉嚨那傳出來的,與真人一般無二,倒是符合傀儡“侍童”的青澀面相,但死物就是死物,日常勞作經過訓練可以承擔,察言觀色的本事不是訓練就能有的,遑論開口說話,這已經超出了玉無缺對于傀儡的認知。
早前聽說過鶴不歸做的傀儡能言善道,仿若真人,可聽說歸聽說,親眼所見還是大受震撼。
玉無缺不禁好奇,這些死物是一早就設定好了“問”與“答”,讓人有對答如流的錯覺,還是真的像活人那般會思考?
如果是後者,那可真是見着寶了。
他強自鎮定,按捺着激動之心問道:“我流了一身汗,快馊了,是不是該先沐浴再去求見?”
“是。”
“可你瞧,這腿包着實在不便,怎麽辦?”
“木桶和熱水已在門外,公子若吃完了,我們這就替你擦洗身體。”
傀儡說着便收拾碗筷,又兩個傀儡擡着木桶進來,玉無缺興致大起,毫不講究地脫了衣服,任由傀儡伺候。
“你們有名字嗎?”
“回公子話,我叫夏肆。”侍童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芙蓉繡樣道,“我們三人皆屬夏雨苑,姓夏,名是主人将我等制作出來的次序。”
玉無缺聞聲也看了看另外兩位的衣服,笑着道:“夏柒,夏壹,還有夏肆,多謝三位關照。”
“公子客氣了。”
三個侍童同時發出聲音,聲線一模一樣,嘴角向耳邊扯開一個角度,露出空無一物的口腔,這個笑仿得僵硬,饒是玉無缺跟傀儡打了那麽多交道,也覺得瘆得慌。
“這水有股香味,是什麽?”
“夏雨苑荷塘裏的花終年不敗,沐浴用水都泡了荷葉又摻花汁,聞之清香。”
“聞之清香?”玉無缺伸手掬了一捧故意遞到夏肆鼻前,“那水中到底花香多一些,還是葉香多一些呢?”
夏肆眨眨眼:“公子,我們沒有嗅覺,主人喜歡荷葉,那我想或許葉香會多一些吧。”
平時沐浴不過半刻鐘的事,今日有三人幫着擦身,玉無缺硬是洗了有一個多時辰,一會兒像村口說媒的婆子問東問西,一會兒像地痞流氓動手動腳,要不是這三個侍童根本不是人,早就把浴桶倒扣在頭上了。
不過他倒是問出了些門道。
這些侍童不需傀線牽引,身體裏嵌了別的驅動裝置,且這裝置還不只提供動力,它能賦予傀儡一些簡單的智慧。
活人與死物,最大的區別就在于智慧,玉無缺醉心偃術,終極目标就是能做個和活人一般無二的傀儡,眼前這幾具已經十分接近了。
他把話題引到了更深一層試圖一探究竟。
“你們不是人,可也太像人,有問有答,知冷知熱,還會笑。夏肆,你知道笑是因為高興嗎?”
“高興?”
“就是情緒,人有七情六欲,高興便是其中一種,有了七情六欲,即便身體是木頭做的,你也算是活人。”
夏肆迷惑道:“可是沒有人是木頭做的。”
玉無缺道:“不,活人不過是魂魄放置于肉身,誰說只有血肉之軀才能稱為肉身,你若有魂魄,或是……放一個魂魄,你就算是——”
吱呀——
房門突然被推開,生生斷了玉無缺後頭的話,門口站了一位穿着宮服的高階傀儡,夏氏三兄弟一見他便瞬間消音,默默給玉無缺穿好衣服,退到門邊。
“公子收拾妥當了,就往主殿請吧,我叫空知,是主人的近侍,今後公子在浮空殿一切事務都由我負責。”
空知表面着了一層近似皮膚的罩衣,根本看不出與活人有什麽區別,音色雖與夏氏三兄弟很像,但要冷清得多,面上神色也透着威嚴。
玉無缺應了聲“好”,便滿屋子找能撐腳的東西,空知擡手一拍,屋外又進來一人,推着輪椅,一把将玉無缺按進去,直接就推出門去。
輪椅“咔噠咔噠”地在瓷石磚面上滾動,長廊兩邊每隔十步便有劍傀默默挺立,但他們神色莊嚴,靜默得宛如神像,反而讓長廊顯得空曠肅穆。
玉無缺只覺眼花缭亂,滿腦子“太微上仙好厲害”,只顧得上崇拜,全然忘了自己是被帶去責罰的。
他一路上又問了空知許多問題,空知沒有夏肆那般健談,很少搭理他,末了叮囑一句:“公子往後切莫再同傀儡議‘生死’,此乃主人大忌,亦是我等大忌。”
玉無缺:“……”
玉無缺:“犯了忌諱會如何?”
“公子會挨打,我等只能報廢。”
到了主殿門口,殿門大開,空知輕輕扣了三下門環,等了片刻才敢進去,玉無缺的輪椅交到了空知的手上,被一步步推向主座。
和長廊的潔白地磚不同,大殿裏一應事物都是用岫玉鋪就的,半透明質地的石材中纏繞着淡淡的墨綠蛇紋,此時夕陽斜照,橙黃摻着翠綠,整個殿堂就像兜在翡翠琉璃盞中,如夢似幻。
除了和外頭一樣多的劍傀靜默在壁下,玉無缺聽見了幾聲動物喘息,傳聞浮空殿裏除了太微上仙之外沒有活物,陪伴其修行的是巨型偃甲和萬千傀儡,這幾聲喘息,想必就是那些形似神獸的偃甲了。
置身此地,玉無缺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是害怕緊張,偃術至高境界今天得以一觀,他簡直興奮得要蹦起來。
至于那一位,玉無缺當下頭不暈眼也不花了,目光落在主座就再也移不開。
沐于琉璃翡翠光中的真人,和他想象中的太微上仙太不一樣。
鶴不歸端得是清秀俊逸,豐神俊朗好模樣,哪怕歪在座上低眉垂目也透着貴氣。他玉冠上插着一羽飄逸鶴翎,和白紗長袍上繡的暗紋仙鶴交相輝映,氣質出塵得不似凡人。
玉無缺自诩天極宮門面,在此人面前,他也不得不嘆一句“驚為天人”。
何況這位“天人”技藝拔群,讓世人望塵莫及,玉無缺的崇拜之情又不可控制地增加了。
空知把玉無缺推到近前停下,彎腰行禮,玉無缺懂事得很,坐在輪椅上行禮,立馬聲如洪鐘地道:“內門弟子玉無缺拜見太微上仙,因腿上有傷無法行禮還望上仙贖罪。”
拜薛易所賜,鶴不歸腦仁一直疼到現在,故而低着頭靜思,玉無缺一開嗓他眼皮都跳了一下,不免有些煩躁。
冷冷投過去一眼,沒瞧見一星半點做錯事的心虛,鶴不歸不說話了。
見他不理人,玉無缺又大聲道:“赤金山上仙救弟子于危難,弟子銘感五內,來日必定報答。”
鶴不歸挑眉,冷哼道:“你是想提醒我,救命之恩應當功過相抵?”
“是,不是不是,弟子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
玉無缺撓頭:“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只是直言犯上,故而拐彎抹角,以求寬容。”
鶴不歸坐直些,幹脆道:“好,抵了。”
玉無缺:“?”
這不是挺好說話的嗎?
“說另一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得隐瞞,否則救人之功不作數。”
鶴不歸淡淡道,“我還會殺了你。”
玉無缺根本沒把死亡威脅當回事,畢竟面前之人是太微上仙,他滿心崇拜着,自己又是天極宮的正經弟子,沒有仙尊師長不聲不響說殺就殺的,除非是瘋了。
然而事實證明,觀夏的憂慮,薛易的擔憂,都不是沒有出處。
鶴不歸話音剛落,空知就抽出佩劍,一劍抵上玉無缺心口,劍尖鋒利,傀儡竟然釋放着殺意。
鶴不歸面無表情地問道:“何時學會的‘噬日’?”
玉無缺滿頭問號:“噬什麽?什麽日?”
滋啦一聲。
劍尖刺進皮肉,玉無缺吃痛大喊,滿心驚懼,鶴不歸當真說刺就刺啊?
鶴不歸又問:“你可納過人魂?”
玉無缺疼得喘不過氣,但還是一頭霧水,斷斷續續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一聲冷笑。
空知手掌抵着劍柄,殺意暴起,竟毫不猶豫地刺進了玉無缺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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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空知:公子,你未來的老婆是叫鶴不歸吧?
玉無缺:什麽不歸?
空知:鶴不歸。
玉無缺:鶴不什麽?
空知:鶴不歸。
玉無缺:鶴什麽歸?
空知:行了,公子,你涼了。
一個來自馬冬梅梗的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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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