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明罰

心口被洞穿,那一瞬玉無缺疼得呼吸都停了,喊叫卡在嗓子眼裏,連質疑鶴不歸為什麽突然下殺手都問不出來。

外婆不是說,他不會要了自己的性命麽?

縱使靈獸折損引發赤金山爆發,玉無缺也不是故意為之的,他出手救人,難道這也能值得以死謝罪?

鶴不歸是不是瘋了?

什麽噬日什麽人魂,玉無缺根本不知道這些到底什麽玩意兒,老實交代除了一句“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思來想去,只能是鶴不歸瘋了。

玉無缺茫然地垂下腦袋,視線落在胸口處,劍身沒入幾寸,确鑿是插在心髒上了,但怎麽不見血呢?

非但不見鮮血湧出,一開始那陣剜心之痛開始減緩,自身由心,鈍痛脫體而出。

玉無缺猛地擡頭盯着座上之人。

“上仙……不是要殺我。”

如果太微上仙想要他的命,為什麽還把永樂真人請來給自己醫治,這麽脫褲子放屁的多餘之舉,想來也不會幹吧。

鶴不歸像是聽見了他在說自己脫褲子放屁,皺着眉道:“空知,撤了吧。”

眼前景象乍然變幻,身側執劍刺殺的空知像煙塵一般散開,他其實站在玉無缺的身後,只用手指點在了腦□□位上。

空知收了手道:“主人,玉公子并未遭人蠱惑,也無侵入神識之跡象,我照主人吩咐已搜遍識海,并加固了防護結界,方才他說的話是真話。”

原來如此。

鶴不歸以幻術逼問的同時,探入自己識海找東西,兩廂保證下才肯相信自己沒有說謊。

也難怪他會用這種手段,非親非故,又從未相識,不留餘地也是正常。

傳言非虛,太微上仙确實有些不近人情。

将人折磨一遭,鶴不歸神色緩和些:“玉無缺,我姑且信你沒有聽過,也未沾過人魂,如此一來,明知故犯和大逆不道兩宗死罪,你暫時免了。”

“方才得罪了。”空知拿了布巾替玉無缺擦汗,“接下來主人要問的事,公子如實回答就好。”

玉無缺沒什麽好心虛的,無力地點頭:“弟子必知無不言。”

側門進來一排傀儡,他們兩人一組擡着木板,木板被布蓋着瞧不出放着什麽,等傀儡一塊塊碼放在玉無缺面前後,空知将布掀了開來。

“公子,這些是從坤達獸腹中取出,對其造成致命傷害的碎片,殘渣多已被胃液腐蝕,餘下的發現上刻‘玉’字,是否出自公子之手?”

“沒錯,他們都是我做的,一共十只,九只入腹,一只被熔岩焚毀。”

“傀儡被獸齒咬碎後吞下,在沒有傀線牽引的情況下,于胃囊中重組,繼而破開囊袋撕攪腹腔,請問公子,你是以什麽方式操縱它們攻擊的?”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但你非要問,我只能講了。”玉無缺答,“意念。”

鶴不歸眉心微動,盯着玉無缺的臉,沒看出大放厥詞的狂妄,倒是一臉的理所當然。

空知愣了下道:“這不可能。”

“我可以自證,找一個傀儡來,要不就你吧。”

玉無缺摩拳擦掌,開始調動靈力,意念操控是玉無缺生來就會的獨門絕技,沒告訴過旁人,能在第一偃師面前炫技他自然得意,可搗鼓半天,空知也無任何反應,場面逐漸變得尴尬,鶴不歸默默地看戲。

還是空知打破了死寂,問道:“公子?你開始了嗎?”

玉無缺抓抓鼻頭:“靈力還沒恢複,操控你有點難,咱換一個。”

又叫來劍傀,盾傀,夏雨苑的低階侍傀,無一例外都将玉無缺的“意念”屏蔽在外。

玉無缺羞得聲音都小了些:“是不是上仙的傀儡不讓我碰,不然平日,早就聽話動了呀。”

他一閃而過的得意和未能成功的羞赧都沒逃過鶴不歸的眼睛,剛被幻術以死相逼過,這小子心智很是堅強,不過半刻,好像已将死亡威脅放歸腦後,只想着怎麽努力表現了。

這份心大帶了一點坦蕩無畏的意味。

鶴不歸又多信了他一分。

“以後再試,公子莫急。”空知彬彬有禮地繼續講,“主人從傀儡殘片中複原了一個物件,很是稀奇,需細問公子出處。”

它掀開最後一塊木板白布,上面赫然放着九顆圓形的匣子,匣子早已碎成了渣,此時因術法自然聚攏成最初的形狀。

“這是傀儡自行活動的關竅,你做的?”

只有偃師能分辨出一具傀儡裏最具價值之所在,鶴不歸眼睛毒,一見此物就知非凡品。

玉無缺:“是。”

鶴不歸憑空一點,其中一顆漂浮在半空,殘渣散開,內裏蘊着淡藍色的霧,鶴不歸饒有興趣地看了會才道:“這匣子做得精巧,叫什麽?”

玉無缺:“魂核。”

“魂核。”鶴不歸頓了頓道,“所以這是魂魄了。”

“沒錯,儲存靈魄所用,也是傀儡的動力之一。”

本着老實交代的原則,玉無缺手舞足蹈地開始講解魂核的設計理念,空知瞧了一眼自家主人的臉色,默默退開三丈遠。

不好,要發火。

那一縷霧狀棉絮便是魂魄的實體,太微上仙一眼便能認出,故意這麽問也是想看看玉無缺的反應,果然是個叫人開眼界的人物,罪行昭昭放在眼前,非但不心虛,還像個開屏的孔雀廢話連篇。

玉無缺叨叨不絕地炫耀自己的偃術技藝,說完兩手放在膝蓋上,乖巧地等着挨誇:“上仙覺得這東西做的如何呀?”

鶴不歸只覺得耳朵吵,非常敷衍地“嗯”了聲:“倒是用心。司戒,司律,你倆過去。”

玉無缺:“?”

傀儡應聲而動,鐵器走路砸得生響,空知也挪到了玉無缺身後,三人七手八腳脫了玉無缺的上衣,将他肩膀死死按住。

玉無缺掙紮不開:“太微上仙?這是做什麽?”

鶴不歸冷冷道:“打。”

“唰唰”幾道清脆響聲,立馬皮開肉綻。

打完十下,傀儡就停了手,司戒手中拿的藤條,司律持一把鐵戒尺,等待着鶴不歸的指令,空知還是那般溫雅清冷的嗓音,跟玉無缺介紹起來:“戒律二使專罰犯錯弟子,玉公子稍安勿躁,此刑罰已是主人看在你腿上有傷,格外開恩了。”

玉無缺龇牙咧嘴道:“要罰,也得讓弟子知道犯了什麽錯事吧。”

鶴不歸覺得好笑:“問了半天,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玉無缺隐隐約約知道,但也不是太知道,鶴不歸似乎并不是因為坤達獸受傷而生氣,半個字沒提赤金山,那問題只能出在魂核上了。

可魂核出處他已和盤托出,前前後後都是自己鑽研的,他嘴硬道:“若是坤達獸,我是為了救人。若是因魂核,那是我親手所作,沒偷沒搶,沒犯宮規,何錯之有?”

鶴不歸冷笑:“再打。”

“弟子不服!”

管你服不服,鶴不歸又讓人打了十下。

玉無缺的後背已經鮮血淋漓,他無法掙脫只能承受,不管說什麽鶴不歸像是都沒聽見一樣,外婆特意告誡要老實交代,但前提是對方聽得進人言,也告知責罰緣由,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打,實在做不到心無怨言。

那點崇拜之情,大大地減少了!

鶴不歸玩味地看着玉無缺倔強的臉,眼睛瞪得圓圓的,冒着不服氣的精光,像是氣惱得能随時咬人一口。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多少帶了些稚氣,唬不到人。

反倒讓人想起尚在襁褓中的那個嬰孩。

一晃過去如此多年,咂摸手指的天真孩童已然長成舒朗英俊的少年,可內裏到底藏着一顆怎樣的心,誰又能知?

鶴不歸手杵香腮,數着打到四十下,才讓傀儡停手,他走到玉無缺面前,打算給他個明白:“魂魄從哪裏來的?”

玉無缺恨恨道:“狡兔。”

“你親手所殺?”

“不是我殺的,我從未主動取過狡兔性命。”玉無缺梗着脖子,坦坦蕩蕩,“若有一句虛言,天打雷劈。”

用不着天打,我打就夠你受的,鶴不歸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萬物有靈,死後肉身化作塵土,魂魄進入輪回,此為天道,你強留魂靈入傀為人驅策,有違生靈意願,更有違天道,此乃罪一。”

玉無缺最怕誰給他講道理,這個年紀的人,越講越逆反,他答:“天道是什麽弟子無緣得見,至于意願,這些狡兔是想留人世的,上仙不妨自己問靈,若它們哪一日要走,我自會超度!”

鶴不歸順手取來一旁的魂核,起開後絮霧漂浮:“度給我看看。”

傀儡損壞嚴重,狡兔的魂魄已無處安放,不如送走,玉無缺“嘶”了一聲擡起手,默誦經文施法超度。

絮霧起初有四散的趨勢,卻不知為何被某種外力束縛成緊密的一團,越超度掙紮得越厲害,絮霧中更是隐隐約約浮現出咒文,那字歪歪扭扭像一個“玉”字。

魂魄不是不肯走,而是走不得了。

空知:“此魂有主,無法度入冥界,且怨煞開始聚集,長此以往必成怨靈。”

玉無缺難以置信:“為何如此?”

“公子此前從未超度過?”

玉無缺終于有了一絲心虛:“這術法……我還在修煉,目下只是順利引渡入傀,從傀中放出還未試過。”

鶴不歸從袖中引出一縷黑霧,臉上淡淡地蘊着怒意:“在你來前,阿坤已經氣絕身亡,這是它的魂魄。”

同樣無法超度,怨煞叢生,絮霧中咒文很淡但已經顯形,歪歪扭扭的“玉”字把魂魄禁锢在了原地。

鶴不歸:“你解釋一下。”

玉無缺啞口無言,默默低下倔強的頭顱。

“‘噬日’以禦魂聞名天下,後因釀下大禍歸入禁術,凡私自修習者,先廢修為,後斷根骨,逐出道門,若因此術而害命傷魂,死罪。”

空知解釋:“公子說自己未聽過,那我給你說說,這‘噬日’排在禁術的‘天罰’一級中,是無量齋刑罰最高級。”

玉無缺聞言大驚。

鶴不歸回到主座坐下,目光幽深,審視着玉無缺道:“此術失傳已久,玉無缺,你從何處習得?”

玉無缺咽了咽口水道:“我不知這是禁術,更從未向旁人學過,此術是我自己創的。”

至于從何而來,純粹是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夢。夢中術法清晰可聞,醒來就有了大致的思路,哪怕是玉無缺自己都覺得這個說法聽着扯淡,可事實就是如此。

玉無缺說完擡起頭,又強調道:“弟子沒有撒謊。”

本以為要換來一頓毒打,鶴不歸卻對荒唐的說辭表現得出奇淡定。

他問:“什麽樣的夢?”

美夢,夢中玉無缺能操縱數以萬計的傀儡,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整個城池拜服于他一人,他是活活笑醒的。

玉無缺還想為自己辯駁一句:“太微上仙,我私自創造術法而不知其危害就擅自使用,以致狡兔和坤達獸無□□回,我知錯,可我并非明知故犯,更從未動過汲取人魂的念頭,還望上仙明察。”

若真是明知故犯,何至于才打這麽幾下,就算不丢去赤金山,無量齋也會上門抓人,到時候玉無缺這條命,誰都保不下來了。

鶴不歸沉吟良久。

其實他方才沒把話說盡,“噬日”只是其中一術,此術和不死城息息相關,玉無缺本就身世離奇,因為古怪的夢境而學會就禁術,怎麽看都像是有人在故意為之。

把他藏在天極宮十六年,外頭不少人一直想找到他,禁術現世,一旦被人知曉,聯想到不死城和十六年前的嬰孩是必然的,那玉無缺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塵封的死城像一塊毒瘤長在天地間,它有無窮無盡的寶藏,有至高無上的邪法,世人欲念再起,趨之若鹜,根本無法祛除,不管玉無缺是否真是開啓城門的“鑰匙”,那一身姬瑄獨有的印記,足以讓他做一輩子犧牲品。

鶴不歸必須把人扣下來,在看見山內景象,确認了魂核之後他就是這麽想的,不管用什麽理由,或者根本邏輯說不通的理由,他都必須把人保住,扣在浮空殿。

這麽做,不過是念着璇玑長老臨行前的話,他以仙人之命凡人之軀獨活于世,未必就得自囚自苦,若能守着那座同樣孑然獨立的古城,不讓禍事再起,也算三千大道為鶴不歸這樣的命格安排的路。

如今明罰暗保,于十六年前帶走嬰孩是一樣的道理。

死守古城,以及和古城有關的一切,是師尊給他明示的路。

“無量齋會定你死罪,可這裏是浮空殿,我說了算。”

鶴不歸給玉無缺神識上打下浮空殿雜役的符印,如此便可自由在殿宇中行走了。

“今日,權當我因坤達獸和赤金山一事重責于你,沒有旁的緣由。”

這是要他閉嘴,順帶也免了無量齋的死罪。

玉無缺擡起頭來,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太微上仙在保他?

“若閑話外傳,或再讓我看見魂核一類的物事,我立即廢你修為,逐出天極宮。”

玉無缺一凜,趕緊答應着:“是。”

“這些生靈到底是因為你被強留下來了,你活罪難逃。”鶴不歸遞過來一個眼神,“司律司戒,打夠一百下,把他送去夏雨苑。”

“從今往後,無我手令,玉無缺不許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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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中秋快落,明後天都好忙,周四再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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