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禁術

來時坐的輪椅,回去時躺的擔架,玉無缺被打得沒了脾氣,任傀儡折騰,連哼唧都停了。

雖去了半條命,但比起被無量齋抓走,這刑罰實在是輕了,玉無缺這才明白外婆為何放任不管,叫他老實順從。

衆所周知,修真界禁術不少,有的陰毒至極,有的遺禍百年,一旦被無量齋設為禁術,私自修煉就是觸犯公律,輕則拔除靈根,重責處死,若是觸碰最高級“天罰”中的禁術,不論是哪個道門的修士,都會被公開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太微上仙心狠手辣是真,但也并非一點兒不通人情,沒把玉無缺罪行上報而是關起門來打一頓,可不就是暗戳戳地包庇弟子麽。

想明白這一節,玉無缺安分了許多,對鶴不歸的怨氣下去大半,哪怕再有責罰,他也不敢頂嘴了。

只一點他不大想得通,這個級別的禁術為何憑空現于自己夢境,現得如此之清楚,醒過來就已然學了大概,鶴不歸只提禁術的危害,卻并未提起起源,那今後再做什麽了不得的夢,再現新術法,他學是不學?

不學豈不是可惜了,學的話,要是夢境并非天意而是人為,為什麽挑了自己呢?

必須找鶴不歸問個明白,玉無缺恹恹地想。

只是現下新傷舊傷相疊,沒個四五日是下不了床了。

“嗷——”

“公子莫要亂動,這藥是主人吩咐空知送來的。”夏肆按住他,細心上藥,“一天抹三次,這樣的皮肉傷五日便能好。”

玉無缺埋在枕頭裏,悶聲問:“好那麽快作甚,反正我下不了山,慢慢養呗,用那麽貴的藥我也還不上。”

空知推門進來,身後跟着一串傀儡搬東西,他走到玉無缺身邊,放下湯藥,又細心檢查傷口,玉無缺抓着人便問:“空知,上仙真的不許我下山了?”

“我不知道。”空知如實道,“主人有自己的考量,公子離不得浮空殿,也是對你有好處的,這些東西是公子的,都給你送來了。”

早上還只是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到了下午,觀夏恨不得把玉無缺整個屋子打包寄上來——手工匣子,藏破爛的錦盒,幼時最愛的木偶玩具,甚至是書桌上那半盤沒吃完的糖棗。

觀夏簡直是用行動告訴玉無缺——快滾。

夏肆他們收拾完屋子,被空知都叫了出去,他一人坐到床前替玉無缺蓋好被褥:“寝屋都打點好了,這五日主人沒有吩咐,公子養傷便是,五日後我來接你。”

“坤達獸的事,有什麽我能做的嗎?修墳,立碑,或是誦經祝禱都行。”

玉無缺雖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形同廢人,但語氣很是真誠。

“是我下手重了,害它丢了性命,它媳婦兒不是還活着,有法子讓它原諒我麽?不然赤金山的事可怎麽辦?”

常雲清口中,赤金山噴發才是頂要緊的大事,但鶴不歸打他的時候竟半個字沒提,玉無缺不至于沒心沒肺到闖了禍撒手不管。

“阿坤魂靈不散,也不算丢了性命。”

空知見他都被打成這副廢人模樣了,還操心這個,難免心軟,便安慰道:“公子好好養傷便是,赤金山自有主人安排,你不必費心。”

也是,就算他好胳膊好腿他也費不起這個心,只是給人憑空添那麽大一麻煩,于心有愧。

玉無缺乖巧點頭,細心聽着安排。

“傀儡殘片送還公子,等公子身體好些了自行處置,需要工具和材料吩咐我,浮空殿別的不多,修複傀儡的東西管夠。”

玉無缺一愣:“太微上仙還準我動傀儡?那他……看過這些有沒有說什麽?”

“主人說‘同是愛物之人,何必自毀心血’,公子親手所作,斷然舍不得就這樣棄了。”

匠人之心,自然是同為偃師的人才能懂。

玉無缺心裏稍得寬慰,軟綿綿地躺下去:“我還有一事相求,那幾個魂核能否還給我?”

“理由?”

玉無缺戚戚然道:“這幾只兔子是我養大的,一窩生一窩,生老病死都是我陪着,它們不舍得離開天極宮,我才放在傀儡中帶着,如果魂魄因無法超度有化怨靈的可能,我想幫他們化解煞氣。”

空知靜了一會兒,像斷線木偶似的沒了反應,隔了會兒眼神恢複清明,笑答:“主人同意了,我這就去取來。”

“替我謝謝太微上仙,等我好了,再親自謝過。”

玉無缺心滿意足地躺回去,事已至此,他躺平認罰,空知替他掩上門前,又特意交代了一句:“很少有入得了主人眼的傀儡,公子,雖然那幾具傀儡損毀嚴重,但瞧得出心思細巧之處。”

“真的?太微上仙……有誇我?”

玉無缺眼看又要孔雀開屏,空知笑着點頭:“公子天賦極高,莫辜負了才好。”

……

同一時間,浮空殿正殿。

太清上仙白疏鏡把佩劍一放,挽着袖子将一碟碟可口的甜品端到鶴不歸面前:“特意給你帶的,快過來吃。”

鶴不歸不吃這套,別開臉道:“沒胃口。”

白應遲送到他嘴邊:“山楂糕是開胃的,來,師兄喂你。”

也不知道洗沒洗過手,鶴不歸不情不願地張嘴,吃下一口酸甜糕點,臉色才好些。

他将人拘在浮空殿打個半死的事已經傳遍山內,再加上薛易和木青君添油加醋那麽一說,好些人以為玉無缺已經涼了。

白應遲了解鶴不歸脾氣,他家這個冷冰冰的師弟若是管閑事,打完殺完手袖一甩就什麽都不問了,哪會費力氣請人來醫治,還動了肝火将人拘在自己殿宇中。

必然是事出有因,且因由小不了。

故而一聽說這件事,白應遲拉着白疏鏡急急趕來,一來問清真實緣由,二來也是給師弟順毛的。

不過兄妹二人達成了某種默契,鶴不歸的肝火比天大的事都要緊,他們得先把人哄好。

“小西,你過來,我新得了一個寶貝。”

白疏鏡從袖中拿出個金閃閃的繩索,獻寶似地端到鶴不歸面前。

“此物叫東陵混金索,千鶴舫尋了許久都未得手,鼎劍閣陸掌門把它贈予我了,聽說你新制了一尊偃甲,正缺個順手的神兵,這索恰好。”

姓陸的三不五時就給白疏鏡送東西,恨不得把“求娶太清上仙”刻在腦門上,鶴不歸頭一個不待見他,怎麽可能收他的破爛?

“拿開,我自己不會做?”鶴不歸看都沒多看一眼,把東西推了回去,嗔怪一句,“師姐,你又叫我小名。”

“好好好,師姐錯了,咱不叫了。”

白疏鏡在外人面前很少有笑臉,威名比白應遲還高上幾分,但對着自家的寶貝師弟,她只有溫柔和氣,是外人見不到的女兒家的溫婉模樣。

“師姐忙了一日連口茶都沒喝上,聽說你動了大氣,怎麽了?誰惹你不快,我給你做主。”

生氣是做給外人看的,鶴不歸懶得解釋,他确實臉色不好,倒不是因為動肝火,全因玉無缺牽扯出別的事讓他有些擔憂。

目前沒什麽眉目,也查不到線索,所以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故而憂心忡忡讓人誤以為是怒氣沖沖,但別人不懂他也就罷了,怎麽白氏兄妹也這麽戰戰兢兢地來哄人。

鶴不歸不耐煩道:“你倆要說玉無缺就直說,醜話說前邊,要我放人不可能。”

“好師弟,犯錯當罰,打也打了,就把人放了吧。”白應遲道,“他到底是觀夏的孫子,罰重了怕傷了老人家的心,你不是最疼婆婆,怕是也舍不得。”

白疏鏡也道:“你要着實在意坤達獸,師姐再去給你尋一只,尋只公的,可好?”

白應遲:“赤金山之事我聽說了,你放心,師兄會想法子解決。”

把人當三歲孩童哄便也罷了,哄半天也沒哄到點子上。

鶴不歸嘆了口氣:“赤金山不用你們管,我已經在處理了,阿坤已下葬,阿達我自會安撫,但是玉無缺犯錯不可下山,旁人若問起,你們就把我的話原樣奉還。”

白應遲頓了頓,福至心靈道:“師弟,不是你不放人,是玉無缺不能下山?”

“本想查清了再告訴你們,免得徒增擔憂,罷了。”

鶴不歸屏退所有傀儡,又加了一層隔音結界,這才開口:“聽說過‘噬日’嗎?”

白應遲愣了下:“上古禁忌魂術之一,自然是聽過的。”

“阿坤雖死,魂魄被‘噬日’困住,已無□□回。”

“誰做的?”

“玉無缺。”

鶴不歸道盡來龍去脈,白應遲和白疏鏡聽完都很是震驚。

白疏鏡琢磨片刻問:“‘噬日’最為盛行也最為人诟病不就是姬瑄在世時,他曾用此術操控生魂,以致觸犯天怒不得善終,玉無缺的身世我聽你們說過,十六年來一直相安無事,可那個夢……倒像是古籍中記錄的千古城之景,于夢中習得術法,難不成他真是姬瑄轉世?”

白應遲摸了摸下巴:“當初師弟否認了這個說法,全因無缺胎記有異,可現如今,倒是不好說了。”

除了胎記和怪異夢境,近些年來,玉無缺在偃術上表現的天賦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放眼天下,除了鶴不歸,再找不出第二個人做得出“魂核”這樣的東西。

如果天賦不止是天賦,而是另一種傳承,又當如何解釋呢?

鶴不歸問:“聽說他十歲那年就已結成金丹?”

“是,根骨,天資,他樣樣都有,而且都比別人好,只是偏科太過,又是個閑不住的性子,鬧得各大修院的師長唯恐避之不及,小妹你教過他劍術,說說他平日表現如何。”

“早前就跟兄長說過了,玉無缺那小子雖不逃課,但他自己不練,學了劍法全教給傀儡了,傀儡的劍術都比他好。”

白疏鏡雖享上仙尊號,卻并不擺架子,她兼任劍修院的師尊,素日不管弟子品階,都能受其教化,玉無缺修劍術時她也是親自教授過的。

她道:“但凡他從偃術上分點心思去別處,憑他的天資,将來定是個人物,可惜——”

白應遲聽到的也不少了,跟着嘆氣:“可惜這家夥除了偃術,其餘一概不放在心上,師弟,說起這個,我倒是覺得玉無缺和你小時候挺像的。”

“哪裏像了,我有這麽吵嗎?”鶴不歸嘴一撇,“況且他十歲就結丹,我沒有。”

戳到痛處,白應遲又心疼起小師弟來,趕緊道:“沒有就沒有,你也不稀罕金丹的,就算別人能結十顆,也未必打得過你的小鹿和小巴,無妨無妨。”

哪裏有人能結十顆丹?師兄你哄人也講點邏輯。

“師兄你不要打岔。”鶴不歸強行把話題拐回重點,“此事還有蹊跷,靈獸遭人蠱惑,我已派傀儡去調查了。”

阿坤生性溫和,甚至有些膽小,有人誤闖赤金山它不可能現身,更別說做出攻擊舉動,可被救的弟子和玉無缺都證實阿坤确實主動發出攻擊,而且在清理腹中碎片時鶴不歸看得真切,發紅的喉嚨有多次噴吐岩漿的痕跡,阿坤甚至對弟子下過死手。

後魂魄無法轉生,鶴不歸從上頭找到了些東西。

鶴不歸:“它被‘濁月’蠱惑過。”

“當真?”

聽聞這個名詞,白應遲到此時臉色才開始嚴肅起來。

看他這反應,白疏鏡蹙起眉問:“‘濁月’雖歸入禁術,可古籍中只寫了名,無詳細記載,那是什麽?”

白應遲:“古籍沒有記載是因為早就失傳了,我也是從鶴南那聽來的。”

上古三大魂術,“噬日”定魂,打上烙印後,從此不入輪回道;“濁月”洗魂,魂魄意志和神識可自由替換或更改;“曜星”補魂,即便是殘缺的散魂流魄,也可縫補後重新使用,或當養料或做引子,讓其他魂魄更加強大和完整。

當年千古城萬千“活”傀儡便是得益于魂術的操縱,但這些術法并非出自姬瑄之手,而是他的手下敗将——蠻荒兵主。

兵主成也魂術,敗也魂術,更是因此術永遠受困于姬瑄,成了他手下千萬傀儡中的一員。

不過千古城當年被修真界齊力讨伐,姬瑄傾盡全力封閉城門後身死,禁術也一并失傳了。

如今齊齊現世,讓人不得不擔心,是姬瑄活了,還是有知情之人在從中作梗,想要打不死城的主意?

白疏鏡聽了半天,猶豫着問:“又是玉無缺幹的?”

“他沒這麽大本事。”鶴不歸解釋道,“‘噬日’都只學會了一點皮毛,要熟練操縱‘濁月’以他現在的修為還做不到,‘濁月’範圍很大,坤達獸到底是目标還是被波及尚不可知。”

“難怪你不許他下山。”白應遲恍然大悟,“你懷疑有人利用魂術共鳴,在找玉無缺?”

“我不知道,找玉無缺或是別的目的,此人都和不死城有莫大關系,那城裏關着什麽你知我知,不得不防。”

白應遲沉聲道:“大會在即,山上人員複雜,不曉得是否別有用心之人趁這時混了進來,事關重大,又必須隐瞞,師弟明罰暗保,确實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我也派人先暗中搜山探查,加強人手戒備。”白疏鏡道,“可赤金山噴發迫在眉睫,師弟,這事兒你不必一人擔下,師姐幫你——”

“不必。”鶴不歸打斷她,眼神似有幽怨,“就算沒有金丹,這點小事也不至于做不了,你忙你的。”

“師弟沒問題的,你放手交給他就是了。”

事情既然已經問明白了,三位上仙鎮在天極宮,想來也不可能出什麽大事,玉無缺交到鶴不歸手裏白應遲是放了一百二十顆心的,不過聯想方才話頭,他又多心地生了個鬼點子。

“師弟,我有個想法,既然玉無缺落在你手上了,不如你收他為徒吧。”

這是什麽随随便便的理由?落在手上就得收徒,那浮空殿早就住不下人了。

鶴不歸拒絕得很幹脆:“不要。”

“你聽我分析,一來,他在偃術上天分極高,偏科這點上像極了你,二來,你還記得麽,當初鴉瑩就說他跟你有緣,興許師徒緣分是一早注定的呢?”

“我不要徒弟。”

白應遲像是沒聽見,自顧自講:“投其所好,因材施教,別人教不了管不下的人,可能只有師弟你能拿下,本來雲巅大會就是給仙尊收親傳弟子所用,你從不參加,破格收一個也不是不可以。”

禁術雙雙現世,換做旁人早就滿腹愁腸,殚精竭慮地去查個底朝天了。

白應遲卻還在操心師弟收徒這種小事,但鶴不歸明白,師兄并非心大,而是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太重又沒必要的位置。

他還是拒絕,直言:“我這副身體,教得了什麽?”

“你別急,聽我說嘛。”白應遲沉默了會兒道,“我是瞧着浮空殿總你一個人,怕你膝下寂寞,你又不肯下山,時日久了連話都找不到人說。璇玑長老雲游四海之後,你越發孤僻了,萬一将來我和你師姐都……誰來照顧你?”

求仙問道,飛升成神,對他人來說是最好的去處。

只是這個去處,天生就斷在了鶴不歸眼前,師兄師姐自然一早就清楚,将來他們都走了,鶴不歸會在凡塵孑然孤獨地活下去,沒滋沒味還沒有盡頭。

但也不是随便找個人陪着,這命數就能改的。

如若一眼能看到結局,他還是誰都留不住,一開始就不該有任何念頭,這話鶴不歸早就說過了,認識師兄師姐的時候鶴不歸還太小,不懂得拒絕,否則他一樣不會把滿心牽挂留給他們二人。

再輕的情誼也珍貴,鶴不歸擔待不起,寧願不要。

“我不要。”鶴不歸垂眸摸着茶盞出了會神,“飛升是好事,你倆趕緊飛,不用挂念我。”

白應遲心疼得緊,喚他一聲“小西”,再也找不到話說。

鶴不歸風輕雲淡地笑了笑:“一個人挺好。”

“好了好了,不收就不收吧,兄長別強迫他。”白疏鏡繞到桌子後面,像小時候一樣摸了摸鶴不歸的腦袋,“那就都依着你,‘濁月’一事我們暗中調查,有了線索再從長計議,玉無缺就留在浮空殿了,往後怎麽安排他,聽你的,可好?”

鶴不歸輕輕地往後靠,後腦勺抵着師姐溫熱的手掌心,這才露出真心的笑意來,懶洋洋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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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姐姐面前是要摸摸頭喂糕糕的鶴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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