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宮宴

仲秋至,秋風飒爽。

晨起,空知備好一大袋子東西送到玉無缺住處。

“這些是常備藥,大多出自永樂真人,主人吩咐送去給觀夏婆婆的,公子請收好。”

玉無缺只背了個小包就要下山,見送來的袋子藥都裝了大半袋,受寵若驚地接過來謝了半天。

“這月的月錢就不給你結了,抵扣賬目後還欠浮空殿六十五金玉,公子還需努力呀。”

“嗨,大過節的,就別提這茬了吧。”玉無缺擺擺手,把袋子背起來。

連生死自由都置之度外了,還在乎這點月錢麽?

玉無缺:“我這就要下山了,你随我去嗎?”

“今日要跟着主人,公子請自便。”

玉無缺湊過去小聲問:“上仙這麽放心我啊?不怕我跑了?”

空知故意垮下臉,沒有感情地道:“最晚子時,浮空殿結界再起,屆時就算公子不願回來,影傀也會把你押回來的,到時候就不是我接你,是司戒司律接你了。”

玉無缺:“……”

恐吓完傀儡笑出聲:“器修院弟子的宮服已洗好送來,公子可以換上。”

玉無缺看了眼銅鏡裏的自己,穿着雜役的衣服,一樣玉樹臨風潇灑倜傥,換它作甚。

何況就算是雜役,那也是浮空殿的雜役,掐頭去尾就是太微上仙的人,炫耀還來不及,哪舍得脫。

“不換了,穿回去給外婆瞧瞧我在這幹得多精神,走吧。”

拿着鶴不歸的手令,玉無缺順利登上離殿的飛甲。

“空知,代我跟上仙說聲中秋團圓,哎等等。”

活人都沒有一個,團的哪門子圓,這個祝福不好。

玉無缺改口道:“弟子備了中秋賀禮,放在廚房,你代我送去給上仙。”

“還有給你的,還有給夏肆他們的,還有還有——”

“知道啦知道啦,公子別站外面,不安全。”

偃甲飛得賊快,玉無缺還在叽叽咕咕交代什麽,聲音全被風給卷走了,空知掩面笑得肩膀直抖,笑完又有些莫名,傀儡很難與活人共情,除非眼見為實,看到眼淚知“悲”,聞笑知“喜”,嘆氣知“憂”,這玉公子當真是個妙人,自從他來,不止夏雨苑的傀儡話變多了,所有與其接觸過密的傀儡都多少有點情緒不穩定,喜怒哀樂過于浮誇,就連主人都——

想起鶴不歸,空知趕緊收回飛太遠的思緒,急急趕回大殿,那位卻百無聊賴地歪在躺椅裏下棋。

鶴不歸眼皮都沒擡,只問了句:“走了?”

“是,帶着主人的藥,還有一包他手作的小玩意兒,歡天喜地地回家了。”

能回家自然歡喜,中秋佳節,常年在外游歷的黑檀爺爺也會回山,一家三口相聚,怎麽都是好的。

不知怎的,鶴不歸竟能從簡單的一句話裏看見那人“歡天喜地”的鮮活畫面,腦補的聲音直接鑽入了耳朵,想象中玉無缺會啰嗦的所有話都在神識裏聒噪。

可見這一月相處,零星打過的幾次照面,玉無缺已經給一向喜靜的太微上仙造成了不小的陰影。

鶴不歸眉心一皺,“啧”出聲。

空知會錯意,安慰他家主人道:“只探親一日,夜裏就回來了。”

愛回不回,我又沒催。

鶴不歸再沒出過聲,他注意力全投在棋盤之上,沒有對弈之人,左手跟右手下總分不出個高低,不過可以耗去一日辰光,也是個不錯的消遣。

從巳時一直坐到申時,期間未用午膳,窩在太陽下頭打了個盹,茶涼了總有人添新的,就這麽一直續到日落西山,嘴裏都咂摸不出味道了,胃裏還刮着疼,直到廚傀端着飯菜進殿,鶴不歸才稍微有些動靜,活動起僵硬的四肢。

煙火氣依舊會把他拉回現實,鶴不歸眸光落在飯桌上。

那桌菜不是傀儡會做的,養胃的清火的,補血的提氣的,一桌藥膳恨不能做出十全大補百病全消的效果,還非要擺盤雕花,末了端上一盆夠十個人吃的大饅頭。

不用想都知道是誰的手筆。

鶴不歸:“……”

空知:“主人,玉公子臨行前特意交代,這桌蒸菜是他獻給主人的中秋賀禮。”

傀儡烹饪除了火候控制得好之外,也沒什麽用處了,故而玉無缺全部弄成蒸菜,自己準備好食材和配料,交給他們蒸就完事兒。

只是可惜,鶴不歸沒有胃口。

“先放着吧。”

很多年前,多到凡人半輩子那麽久,璇玑長老偏生挑了個中秋佳節的日子走了,以至于年年今日,鶴不歸的心情都不大好。

別人顧着團圓,他卻是記着自己這一日又少了個塵世牽挂之人。

斬斷塵緣,得道飛升,那飛升不了的人呢,塵緣羁絆豈非就如中秋團圓一樣,只是個惡毒的詛咒?

這大概就是天命。

鶴不歸悻悻地想,想過萬次,難不成前世得罪過什麽人,做過什麽大逆不道的惡事,落得今世這般奇怪的命麽?

可他也不能去怪命不好。

即便故人所剩無幾,待他始終如一,他是念着的。

鶴不歸攏了攏毯子,扭頭問空知:“什麽時辰了?”

“酉時,再過一個時辰,宮宴就要開始了。”

空知甚至沒有多嘴問一句“主人去不去”,鶴不歸久居浮空殿,年節除了除夕,他從不随便下山,中秋這個日子特殊,他怕是更不會去湊熱鬧。

然而今天卻奇了。

鶴不歸活動起僵硬的肩頸,吩咐道:“你去,把暗格裏那倆新制的法器帶上,各個修院的守護偃甲也一并帶着。”

“主人這是?”

鶴不歸踱步進寝殿,挑了件繡了金鶴的宮袍,輕飄飄撂下一句:“陪師兄師姐吃席。”

……

天極宮某間客殿中,男人盛裝加身,還有一會兒就要去參加宮宴,臨行前依舊來到神女房中陪同祝禱。

“神女大人,你吟唱許久,他可聽到召喚了?”

“到底是沉睡了六百年,喚醒需要機緣也要時間,你信不過我麽?”

神女微揚起下巴,真摯地看過來,眼底只有悲憫和溫柔,一句疑問被她說得像是懇求。

“是我失言了,神女贖罪。”男人欠了欠身,“我與神女推心置腹,共謀大業,自然是全然信任的,只是為人父母難免牽腸挂肚,小女靠聖水吊命至多三個月,我……”

神女下了榻,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蠕動到男人面前,握住他的手:“別怕,他一定會醒的,最遲今夜就有消息,宗主放心去參加宮宴,其他交給我。”

禮樂之聲漸起,神女幽深眸光越過輝煌宮殿,落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

山岚之隙,洞湖之底,上下幾千丈都鋪就了一層無聲的古老小調。

神女一哂,輕蔑地在心底咒罵一聲——區區凡人。

……

秋月高懸,飛螢入簾。

中秋宮宴設在靈樞宮大殿中,衆家齊聚,絲竹聲聲,觥籌交錯,天極宮宮主坐于上位,敬過賓客後就熱熱鬧鬧開席了。

白應遲今天出奇高興,原因無他,左手邊的位置一向是空着的,今天卻來人了。

鶴不歸非但賞臉參加宴會,還帶了禮物來,白應遲得了一把清心玉蕭,白疏鏡不愛琴棋書畫,鶴不歸投其所好,送的是自己親手做的劍鞘,正好配師姐的龍淵劍,二物皆是鶴不歸傾心所作之法器,且不說貴重異常,光是在中秋佳節送份心意,就夠他倆樂上一整年。

除了二位上仙有禮物,天極宮四大修院也得了寶貝,鶴不歸拟态四象,制了守護偃甲逐一相贈,劍修院是蒼龍甲,藥修院是朱雀甲,術修院是白虎甲,器修院得了個結界厚實的玄武甲。

四象偃甲齊聚一堂,氣勢磅礴,威嚴直逼真的聖獸,讓與會道門都開了眼界,一邊對太微上仙的手藝贊不絕口,一邊暗暗驚嘆着天極宮的實力。

不少人想趁機巴結,端着酒杯去敬鶴不歸,還沒走到跟前就被傀儡給攔下了。

空知:“主人,上清觀觀主陵玉道長求見,他德高望重,我不敢随便阻攔。”

諸如此類德高望重舉足輕重之人物,不論男女,鶴不歸都冷冰冰一句“不見”,而後甚至把座位前的竹簾給拉得嚴嚴實實,擺出一副誰也別吵我用膳的嘴臉。

整場宴席只有薛易得與鶴不歸說上一二句話。

他惦記着自家徒兒被抓走一事,即便得了偃甲,臉上也不見喜色,顧着禮數才沒滋沒味地端着酒杯挪來道謝,沒說兩句果然提起玉無缺。

“今日見了無缺那小子一面,這都一個來月了,我以為上仙有什麽高明的手段調/教此等頑徒,好叫我也學學,沒曾想,竟是安排他打雜,白白浪費大好時光。”

薛易自從被太微上仙拂了面子後就再也忍不住脾氣,陰陽怪氣得空知直皺眉,鶴不歸卻不惱。

“長思真人愛徒心切,殊不知頑劣的禍根就是精力過于旺盛,你可聽說過玉目鐮犬?”

薛易咬着後槽牙,一副“我不想知道但你偏要顧左右而言他那我就看看你能說出個什麽玩意兒”的好奇臉。

“在下不知,還請上仙賜教。”

玉目鐮犬,上古犬妖,生于北寒極地,因一雙眼睛冰藍如玉,毛發旺盛的尾巴如彎曲鐮刀而得名,此犬極其兇猛,又十分好動,越是四處撒野兇性越是難除,曾憑一己之力,拆了北地數座村寨,後被得道高人馴服。

馴服的法子十分簡單,妖犬愛跑愛跳,高人便将其收進芥缽,用術法造出和凡塵一模一樣的世界,等妖犬在芥子裏耗盡精力,再放出來時,指東邊不往西邊,溫順得連地上的肉都不敢撿了吃。

鶴不歸端的一副清高孤傲之姿給薛易講故事,言外之意不過是把玉無缺的好動比作玉目廉犬,以打雜之名行馴化之舉,至于這法子是否管用嘛,鶴不歸也陰陽怪氣起來:“你今日不是見過他,是否比從前乖巧聽話,看不出來?”

把自己徒弟比作妖犬,薛易血壓蹭地高了。

“短短一月要改本性談何容易,聽聞他在浮空殿除了打雜還當起了廚子,我實在是惋惜這麽個好苗子折在無窮無盡的雜事中啊!”

鶴不歸像是故意要氣死他,冷淡道:“雜事都做不好,何以成為一名合格的偃師?你想讓他恢複早晚課業也不是不可,但今日燒山明日放火後天炸了爐鼎,我又不願放他下來,是不是浮空殿一切損失由器修院賠給我?”

空知和留了一只耳朵偷聽的白應遲齊齊看過來一眼。

這是喝了多少假酒,才引得話都懶得說的太微上仙開始叨叨怼人了。

薛易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恨恨道:“上仙敢不敢跟在下賭一賭?”

“賭什麽?”

“以三月為期,那小子若在浮空殿沒有鬧出任何事端,安分守己,我便信了上仙的法子管用,不再找你要人。若他鬧了,便把他交還給我管教。”

三個月後大會早就開完了,想來要查的事也定有眉目,哪怕玉無缺賴着不肯走,鶴不歸也會八擡大轎把他請下山去。

鶴不歸果斷道:“好,以你之言,賭便賭。”

“望上仙說話算話,告辭!”

薛易氣急敗壞地走了,鶴不歸見他走遠才隐在竹簾後默默輕笑起來,擡起的杯盞擋掉了太微上仙難得一見的笑意,方才那些浮誇惡毒之言,就替玉無缺在他欠下的巨債中抹掉一筆就是了。

鶴不歸哪有馴服別人的心思,更無意同誰搶徒弟,故意放話惹薛易着急上火,不過是今日場面難得,需得做場好戲,給外人看的。

底下推杯換盞的道門翹楚他一個都信不過,沒別的原因,單純就是不熟。

魂術始作俑者沒找到之前,玉無缺只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過活,但浮空殿确實是沒有第二個活人住那麽久過,流言紛紛,從最初的犯錯被罰演變成了某個弟子天賦異禀才得上仙另眼相看。

多事之秋,流言和目光不能過于集中在玉無缺身上,只當是鶴不歸起了性子,非要刁難便罷了。

空知斟滿酒也笑起來:“長思真人痛心疾首,卻不知此事若問玉公子,他定然是頭一個不願走的。”

願不願随便,反正我沒虐待他。

鶴不歸飲下一口酒,自信道:“這個賭約,薛易要輸。”

“主人說的是,玉公子在浮空殿謹守宮規,安分沉穩,長思真人輸定了。”

宮宴接近尾聲,天極宮侍從貼心地給各家道門送去祈福用的天燈,白應遲鑽進隔壁竹簾,正好看見鶴不歸捏着筆沉思。

“師弟要寫什麽願望,給我看看。”

天燈上還是空的,鶴不歸杵着香腮,把筆杆子夾在鼻下發呆。

他想許的願望實現不了。

應該許的願望,諸如白應遲年年所寫的“社稷安,蒼生濟”,又實在不必廢這筆墨,許不許願妖魔邪祟都少不了,寫不寫下,有他們這些修道之人守護,安濟天下終歸是分內之責。

“我沒有願望。”

“那你看我的。”

白應遲獻寶似地捧出天燈,上書——

唯願鶴西,身體康健,平安喜樂。

盯着自己許久不用的名字出了會神,鶴不歸倒是想起了方才的賭約,突然知道自己可以許個什麽願望了。

“我和薛易打賭,我便許願自己贏吧。”

他拿着筆,鄭重其事地寫下——願玉無缺乖巧聽話

白應遲看完愣了下:“這算什麽願望。”

“自然也是願望。”

然而沒等鶴不歸把這小小的願望點上放出去,願望就碎了。

侍從急急來報,有天極宮門人在湯泉作亂,意圖不軌,人已經抓來了。

烏泱泱跟來一群人,都是各大道門的随從女弟子,她們義憤填膺地站在大堂中間,非要讨個說法。

白應遲擡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細細說來,出了何事?”

侍從禀報道:“方才湯泉有異響,後有人破開隔斷,沖進女弟子沐浴用溫泉。”

跟在後頭的女弟子現身說法。

“偷窺不說,還敢破門而入,實在膽大妄為!”

“那宵小之徒忒不要臉,女子清白最為要緊,堂堂天極宮弟子,怎會行這穢亂之事,請宮主為我們做主!”

“請宮主嚴懲此等狂徒,還我們一個公道。”

有的女弟子想是受了驚吓,嘤嘤哭個不停,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事關女子名節,沒人會拿這個開玩笑,宮宴上衆家掌門皆在,聽聞此等怪事哪個不是氣憤難當,但事關天極宮,無人敢出來大聲指責。

“爾等莫急,天極宮不會包庇任何宵小狂徒,定給你們一個說法。”白應遲沉下臉,嚴聲問道,“那人是誰?”

侍從看一眼宮主,掃一眼薛易,戰戰兢兢從拉緊的竹簾上錯開眼,回禀道:“玉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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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鶴不歸以為的頑劣→放火燒山炸爐鼎

還能救,許個美好願望叭(*^▽^*)

侍從:玉無缺偷看女弟子洗澡

鶴不歸:?

煩了毀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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