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水伯

姬瑄——

吼聲裏透着一股斬釘截鐵的認定, 不止隔着萬傾枯水,還有千年時光沉澱下的暌違怒意。

在黑暗中盯過來的那雙眼并沒有那麽容易找到,玉無缺卻能察覺一股芒刺在背的鋒利。

他只覺得莫名其妙, 其餘人聽見此名皆是一震。

鶴不歸反應最大, 幾乎在聽清的同一時間就放出了傀儡, 四枚小劍從袖中飛出,落地成傀,“蹡蹡”抽出佩劍戒備在前。

與劍拔弩張的傀儡相對的,是琉璃壁後更加興奮好奇的水妖,越來越多的醜陋巨臉從水中游過來,像荷塘裏搶食的錦鯉湊成一堆, 精神矍铄地對着石徑中人叽叽咕咕。

白應遲沉聲問道:“是誰說話, 主動站出來, 否則——”

“找。”

搶先一步動手的是鶴不歸。

他才沒有耐心聽這些醜八怪胡言亂語, 一聲令下,四只傀儡手掌撐住琉璃壁,突然之間半個身子就融了進去, 死物淌進枯水就和尋常海水一般, 不會受到影響。

傀儡提着利劍游弋在妖獸間,很快就把一只瑟瑟縮縮的蚌殼給擡了過來。

隔着琉璃壁,衆人只覺得這蚌殼精滑稽古怪, 傀儡一手持劍翹殼, 一手擡着殼底, 它吓得發出怪叫,嗓音尖利, 不似先前那一聲吼般沙啞低沉。

紮入的利劍刺進軟肉, 蚌殼大開, 露出裏頭只有半個身子的本體,看模樣是個女人,旁邊還有一具已經幹癟成枯屍的人型。

淩斯回憶片刻,指認道:“這應該是龍鳳蚌妖,殼內有雙生雄雌人型體态,據記載此蚌妖身型巨大,以肉為食,海中精怪多離它遠遠的,尋不到吃的還會上岸騷擾漁村,怎麽這只……”

玉無缺接話:“好小,而且都癟了。”

女妖和蚌肉是連成一體的,就像跪坐在殼裏,她擡頭看了一眼鶴不歸,立刻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

“大仙饒命,是我相公喊的,他、他快不行了,是亂喊的。”

幹枯男體恰好張嘴又吼了一聲:“姬瑄!”

傀儡橫劍在女妖頸下,鶴不歸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沉聲問道:“聽來的?”

女妖瑟瑟縮縮地回答:“是,歌裏總在唱,什麽千古一城,萬事成空。”

白應遲:“你聽得見有人唱歌?”

女妖抹淚:“這不還在唱呢麽,你們聽不見?”

白應遲回過頭和鶴不歸對視一眼。

只有妖獸能聽見的「歌」,定然是術法傳送過來的某種咒語,能讓人想到的目下也只有濁月一術了。

鶴不歸動了動手指,劍傀又刺一劍進了蚌肉,女妖「啊呀」一聲,正要放聲大哭,鶴不歸冷聲道:“你再給我唱一遍。”

她只好吸着鼻涕用奇怪的古語唱歌,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一行人聽得雲裏霧裏,倒是水中妖獸聽了此歌後紛紛開始附和。

玉無缺聽她唱起第一句就感到莫名熟悉,曲調似在夢中出現過,是一個很好聽的男聲唱的。

夢中意識模糊,一切都那麽朦胧,這歌裏藏着綿綿情誼,讓人聽來安心。

不似女妖如今所唱,難聽無比。

鶴不歸聽罷,不耐煩道:“歌詞何意?”

女妖發抖解釋:“這首歌在說,姬瑄未死,兵禍再臨時萬物即将蘇醒,先祖神明降世,它會帶我們回到傾覆的城池,再續往日榮光。”

複述完,她扒着殼求饒:“我相公快不行了,為了引起你們的注意才出聲喊叫,大仙能救救他嗎,我們保證以後再不吃人了。”

傀儡收了劍,穿回石徑中,鶴不歸指着女妖:“把你聽到的所有歌詞記下,海草也好蚌殼也好,刻下交于我。”

女妖欣喜若狂:“我這就去,多謝大仙救命之恩。”

水中妖獸都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态,白應遲索性點亮火燭,帶着衆人繼續深入,女妖所說之事,讓一行人憂心忡忡,拍打琉璃壁的聲音此起彼伏,妖言妖語也讓人心亂如麻。

鶴不歸有些後悔帶玉無缺下來,這會兒捏人捏得更緊,玉無缺幾乎是被他拎着一路小跑,上仙的手指冰涼地箍在手腕上,玉無缺默默掏了件洗得幹幹淨淨的大氅給他披上。

入夜不好動法,要動都是虧白天存下的,會更虛弱,鶴不歸腳步一頓,低頭的時候玉無缺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把大氅給系緊了。

見他嘴巴要動,鶴不歸輕輕搖了搖頭,把人往懷裏一拉,扯着往前走。

礙于旁邊妖獸衆多,不好當衆問出口,玉無缺肥着膽子傳音入腹:“上仙,姬瑄是誰?”

【……】

【傾覆的城池是指白令川旁那座古城嗎?】

【……】

【我聽說那是座鬼城,常年陰風不散,萬鬼嚎哭之聲幾十裏外都聽得見,以至于周遭莊稼都長不出來,明明近河靠海,四面斷水斷流,是個不吉之地。】

【可前幾日我看書,提到不死城前稱叫千古,那個地方是個不可多得的寶地,風水極好,是怎麽變成鬼城的呀?】

【我還聽說……】

四周妖物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出聲,聽不清說的什麽,交雜在一起本就吵得人心煩,玉無缺還在識海裏叨叨叨。

鶴不歸忍無可忍,兇巴巴地回了一句。

【玉無缺,你少看些無聊話本。】

【話本也有好的,比如說,我見猶憐的女妖最會騙人。】

【你想說什麽?】

【方才那女妖沒完全說真話,哭得梨花帶雨就是博你同情,上仙可別見她美貌嬌羞,就被诓騙了。】

美貌嬌羞?那種時候,誰有心情去看她長得好不好看?

不過玉無缺聽得出她言辭閃爍,鶴不歸倒想考考他。

【她确實可憐,男妖未必救得活,你怎說她在诳我?】

玉無缺複雜地看了鶴不歸一眼,一臉「我就知道你瞧她漂亮心軟了」。

【這裏的妖獸都是被抓來的吧,若非犯了滔天大錯,也不至于囚在枯水中生不如死,換做是我,被關了幾百年,自己相公都癟成幹屍了,甫一見到仙長,竟會相信你随口就說的救命而為你驅使?】

邏輯缜密。

鶴不歸默默誇了一句,不答話,繼續聽他剖析。

【能囚在此處的兇獸都是修煉了成千上百年的精怪,智力勝過凡人,恐因枯水之故使他們神智不清。

但女妖複述歌詞時,明顯思路清晰,比之亂拍癡笑的妖獸來說,她修為恐怕在所有人之上,瑟瑟縮縮定是裝的。】

【裝模作樣地出現在衆人面前,把歌謠內容複述出來,我覺得——】

鶴不歸贊賞地彎起嘴角。

【她在替人傳遞消息,故意讓我們知道的。】

【上仙早已察覺?我還以為你瞧她可憐心軟了呢。】

心軟是什麽東西,鶴不歸的字典裏就沒有這兩個字。

【即便她今日所言非虛,我也不會可憐她,此妖興風作浪欠下的血債數不勝數,再如何也輪不到我來一筆勾銷,不過玉無缺,你心思細膩,能察覺這些已屬難得。】

這是實打實的誇獎了,玉無缺喜色難掩,眉飛色舞地看着鶴不歸。

【上仙不獎勵獎勵我?】

【你想要什麽?】

想要拜師,你肯麽?當然不可能。

玉無缺也不敢随便把這事兒說出來,想了想道。

【想聽聽姬瑄的故事,想知道他們口說所提「鳥」是什麽意思,還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鶴不歸就知道只言片語逃不過玉無缺的好奇性子,沒有當場打破砂鍋問到底已經很克制了。

【你問題好多,只能選一個。】

【那上仙替我選吧,挑個你覺得告知也無妨的講與我聽。】

鶴不歸怔了下。

感覺被他冒犯了,又突如其來的被他的一點點人情世故給客氣了。

拒絕在唇邊急剎車,答應得勉勉強強。

【行吧,回去再說。】

又行一炷香的功夫,吳天的牢房到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比之女妖所唱,吳天的歌喉更勝一籌,曲調悠揚,詞曲完整,玉無缺這才聽出一點夢境中安心定神之感。

像是知道有人會來,曲調先行,等人步行到琉璃壁面前,一曲将盡,吳天早已懸在琉璃壁後,随着水流上下沉浮。

他和畫像上一樣,八首八身連成一體,腰部以下的觸手表面鱗片滿布,泛着璀璨綠光,身型巨大,在幽深海水中自有莫名威懾之力,饒是知道泡于枯水,又有琉璃壁隔着,那股壓迫感分毫不減。

白應遲立于他前,找了片刻,對着其中一個首級微微颔首:“水伯既已醒,想是有話要說吧。”

玉無缺滿面狐疑:“水伯?”

淩斯小聲介紹:“吳天原名天吳,是縱雨吞海的上古仙妖,法力高強,凡間都稱他一聲水伯,早年間他尚未入魔,還知道聽取民願,降雨送福,後來不知怎的邪性大起,為禍蒼生的事沒少幹,蟄伏于東海成了兇獸,漸漸就沒人再尊他為水伯了,連名字都倒過來念。”

難怪八個首級氣質千差萬別,有的眉目緊閉面帶猥瑣笑容,有的大睜骨眼流着哈喇子一看就沒帶腦子,只有白應遲挑出來說話那個是清醒的。

不但清醒,他面帶威嚴卻沒有邪性,劍眉星目堪稱美男子,讓人生不出嫌惡之感。

吳天颔首回禮:“外頭要變天了,不知今夕何夕,天極宮早已換了主人。”

白應遲溫聲道:“在下姓白,名應遲,是天極宮第三十七任宮主。”

“啊。”吳天端詳起他,“有禮了。”

玉無缺盯着面容認真分辨,再次傳音入腹。

【是他,我不會認錯,不過襲擊我們的那個好像……睡着了?】

鶴不歸不動神色地看了玉無缺一眼。

【哪一個?】

【左半邊身體從下往上第四個頭,右邊眉尾有個痦子,上頭長根毛那個。】

【……】

鶴不歸無言看過去,那個首級确實像在睡覺,不止一個,吳天八首,只有三首睜着眼睛,其餘五首無力地垂着腦袋,而醒着的三首只有說話的首級意識清醒,剩下兩個神色憨傻呆滞,像是癡兒。

吳天審視來人,目光落在鶴不歸身上,突兀地鞠了一躬:“有禮。”

鶴不歸錯開視線,并不打算跟妖物多來少去。

白應遲直截了當地問:“水伯何故神魂離體,四處騷擾無辜之人?”

“這樣不體面的事,你以為我想?”吳天垂下眸子,“你們既已找來了,想必知道魂術蠱惑人心,我無力抵擋,只能任其擺布。”

開陽長老大驚:“魂術?”

淩斯也睜大眼睛:“不會是早已失傳的禁術吧?”

無知無覺中學會了禁術的玉無缺一顆心提了起來,生怕是什麽不知名的副作用才導致妖獸行為不受控制。

但二位知情的上仙并沒有理他,想來跟他無關,他又悄悄松了口氣。

白應遲微微眯眼:“有人用魂術蠱惑你的魂魄,故意放到外頭引人注目?”

方才女妖之言白應遲心中有數,不管是歌謠,還是四處尋女子繁衍生息的游魂,都像刻意為之的障眼法。

他哪會看不出來?

吳天苦笑道:“白宮主聰慧,那人目的我并不清楚,歌中所唱的姬瑄和降世神明我也根本不認得,挑中我,大抵是因為我神魂八個,又大限将至吧。”

淩斯勾着頭看過去:“水伯誕于洪荒,壽與天齊,怎會大限将至?”

吳天動了動身子,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些,他下,身流着濃水,有些觸手已經開始幹癟萎縮,處于下端的幾個首級雖不清醒,但面容和蚌殼男妖相似。

介于活人和死屍之間,膚色泛着淡淡的紫青,肌理幹皺,已是瀕死之象。

操縱魂魄的目的自然是控制本體,可吳天本體已經開始腐爛,即便得手也無用武之地,為何還要挑他?

神魂流散在外,除了制造些微騷亂,就是聳人聽聞的流言四起,要真說引起禍事,憑那幾個也不大可能。

那蠱惑于他,意義何在?

見鶴不歸蹙眉沉思,吳天客氣道:“這位仙尊,你是不是在想,我既大限将至,那人就算完全控制了我也沒什麽用處,為何還要大費周折?”

鶴不歸冷淡道:“你想說便說。”

吳天輕笑一聲:“我有個秘密,只說給你聽,其他人退開,仙尊請挪動尊步上前來。”

白應遲攔在前頭,玉無缺也拿腕子擋着鶴不歸。

二人護駕的姿勢默契地一致。

“水伯有話不妨直說。”

“就是,有話敞開說,我們也要聽聽!”

鶴不歸把二位推走:“別礙事,你們先過去,他确實快死了,大概有遺言留下。”

白應遲不肯:“師弟,這些水妖看得見——”

“我知道,你不肯走,是不是信不過我?”鶴不歸堵上他的嘴,撇着肩膀推給玉無缺,“玉無缺,把你們宮主帶走,你也不準過來。”

劍傀把幾人往後推了好幾步,鶴不歸确保所有人都走遠了,這才上前。

他對水不水伯的毫無尊敬之心,也不想虛與委蛇,直言道:“你有求于我。”

“仙尊聽我一言,我命不久矣,也無法力探知其餘神魂的行為和動機,若能續命,我願為仙尊終結這場禍事,反控神魂找出幕後之人,還可允諾将來身死,屍骨和妖丹留你享用。”

鶴不歸奇怪道:“享用?”

吳天神秘一笑:“仙尊靈脈損毀嚴重,難以為繼,若能以我屍骨和妖丹重塑肉身,便能複原如初,重得神力。”

這話術太像街邊賣假藥的赤腳郎中了,簡直不敢相信是上古仙妖嘴裏吐出來的。

鶴不歸露出感興趣的神色,踱步一個來回,問道:“條件是什麽?”

“這條件嘛……”吳天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仙禽之肉,若能讓在下啖一口,便能再活百年。”

“啊——”鶴不歸詫異地拖了個長長的尾音。

吳天以為他被說動了,心下大喜,趴在琉璃壁上伸出手指:“就一口,只啖一口。”

這如饑似渴的模樣把鶴不歸逗笑了,太微上仙笑得殺氣騰騰:“水伯客套半天,原來只是想吃我?”

作者有話說:

玉無缺:吳天在裏面和上仙叽叽咕咕說什麽呢!捉急!

吳天:我只是想點個肉菜。

鶴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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