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枯水牢

天極宮什麽犄角旮旯的地方玉無缺沒去過?可枯水牢竟從未聽聞。

一聽是禁地更加來了精神, 他好奇道:“禁地不就兩個麽,枯水牢是什麽地方,在哪?”

“你沒聽過也正常。”白應遲笑道,“我和師弟也只去過一次。”

天極宮禁地有三, 降魔塔、赤金山和枯水牢。

降魔塔鎮壓大兇邪魔, 魔氣深重,重兵把守,是萬萬不許人靠近的。

赤金山渾身是寶,又是聖山,隔絕往來是出于敬畏和保護,必要時浮空殿會撤下結界讓弟子們靠近采撷, 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禁地。

但外人只聽聞前二, 并不知枯水牢所在, 就連天極宮的弟子都未必清楚, 宮內幾大湖泊其實是連通的,在他們下方有一個加着層層禁制的密閉空間,內裏蓄着劇毒深海之源名之枯水, 專囚大妖。

此地尋常人找不到, 找到了也去不得,不論是人是妖在枯水之下都無法存活,因此勉強算個禁地。

吳天囚于其中, 可見極其兇悍, 又屬珍獸, 鶴不歸一掃輕松神色,問道:“吳天确定關在裏頭?”

“是, 太過久遠, 我也是翻查記檔才知道的, 以為他早已滅絕,沒想到在咱們腳下。”

鶴不歸感覺哪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擡手一指玉無缺:“既是禁地,他不能去。”

玉無缺可太想去了,一來這地方他沒聽說過,二來人這一輩子能見幾只奇珍異獸,大開眼界的好機會,怎麽能輕易放過。

他立馬蠕動到鶴不歸身旁,叽叽歪歪起來:“我想去看看。”

鶴不歸毫不客氣:“都是囚犯,有什麽好看的?”

玉無缺俊臉湊上前:“給阿坤做偃甲要熟悉妖獸身體構造,多看看我才好琢磨,上仙布置的作業,我有認真對待。”

鶴不歸冷哼一聲:“廢話不想聽。”

“好吧,我就是純屬好奇。”玉無缺攤手,“夜黑風高的,想跟上仙去湊熱鬧,不然肯定得失眠。”

鶴不歸:“……”

還真是耿直得不講禮貌。

白應遲在一旁聽得直笑:“随行的還有淩宗主,加上無缺也無妨。”

鶴不歸不解:“怎麽還有外人?”

白應遲耐心解釋,一開始尋着鱗片上的微末妖氣翻遍了天極宮幾大湖泊而無果,調查陷入僵局。

故而白應遲打算去枯水牢看一看,可去枯水牢必須三位尊長在場才行。

枯水牢三枚解禁玉葉是天極宮長老代代相傳下來的,天樞宮主飛升後傳給了白應遲,璇玑長老那枚落在鶴不歸手中,另一位長老健在,便是術修院師尊開陽長老崇山。

白應遲:“我先去找了開陽長老,淩宗主恰好在和他品茶,見到我淩宗主主動詢問了最近妖獸異動的現象,還拿出了他家祖傳的秘典,綜合目下僅有的幾條線索,淩宗主認為極有可能是吳天。”

禦靈宗在禦獸一術上頗為精通,濁月魂術大面積影響異獸瞞不住他們。

既然他已主動問起,加之有秘典和禦獸術輔助尋找妖物線索,白應遲和崇山邀他一起探查也是情理之中。

況且淩斯一雙兒女馬上就要參加大會,以淩岚的實力成為開陽長老的親傳弟子幾乎沒什麽懸念,淩霄勝算也有八成,有這層關系在,禦靈宗往後只會和天極宮更加親密,同去枯水牢倒也無妨。

“此前那枚鱗片并無實體,妖氣太淡,以它為依據确認物主有些難。”白應遲把手中紙頁一折,“現有淩宗主的秘典佐證,加上無缺這個人證,若可直接指認妖物就是吳天,咱們省了不少搜查的功夫,能更快對症下藥解決事端。”

玉無缺默默拿起手爐,擺出一副随行侍從的樣子立在一旁,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去了。

鶴不歸只好淡淡地「嗯」了聲:“師兄拿主意就是。”

“這些事得虧淩宗主家秘典記載,補全了咱們的妖物志,大概有個脈絡,來,邊走邊說。”

三人深夜登上飛甲離開,因要入水,鶴不歸特意選了一架能潛海的文鳐相随。

白應遲趁這個時候跟他們聊起了吳天的來歷。

數百年前,遠東深海惡妖現世,打破了一直風平浪靜的局面。航路阻斷,往來船只但凡誤入妖物盤桓之地,皆會被海渦和濃霧困住,更有人無故失蹤。

讓人驚悚的是,此惡妖攔截船隊後只抓女子,目的就是為了繁衍後代。

此話由一名被誤抓又放回的人親證,他是客船上一富商的面首,容貌姣好身形婀娜,妖物辨不出雌雄把人擄了去。

但發現其是男人後又丢進海中,漂浮數日被尋到,幸運撿回一條命。

玉無缺像蹲在茶館裏聽人說書,聽興奮了拐了旁人一下,感慨道:“簡直不能用眼瞎來形容,男女都分不出,這惡妖怕是智力低下。”

坐在旁邊的鶴不歸瞪他一眼:“手拿開。”

白應遲繼續講解:“據那人所言,此妖物八首八身,腰部以下共用軀體,看不見腳,卻有很多觸手一般的肉須輔助行走,摸上去滑膩冰冷随時會變換形态,他把女子抓回去後,八身分離,像肉泥一般包裹住女子身體,肉泥呈半透明質地,內裏可看得一清二楚,凡人身體由表及裏逐漸融化,分離出來的肉身變回球狀物靜置數日後會脫體再生。”

鶴不歸嫌惡地蹙眉道:“再生的是胚胎?”

“對,但都是死的。”白應遲展開折扇,輕輕搖起香風,“不知道他這種繁衍後代未果的狀況持續了多少年,被誤抓的男子說不少牢房裏都是白骨,有的根本不像人的,而培育出死胎吳天也不惱,還會渾渾噩噩地說胡話,要再接再厲,再續香火之類。”

後來面首得以逃脫,告知富商此事,加之往來客船商船出事的太多,受害者們懸賞十萬金玉誅妖,不少道門趨之若鹜。

然而東部深海是水妖的地盤,修士難以施展拳腳,不少人連吳天盤桓之地都靠近不得就落敗而歸。

無法,此事最終由天極宮出面平息。

白應遲:“畢宿長老在東海與惡妖苦鬥三月,終将其收複帶回了天極宮,囚于枯水牢中,但也因此戰身體大受損傷,六百多年前就仙去了。”

畢宿長老按照輩分來算,是白應遲的曾師祖,當時他留下遺言,吳天是上古水獸,世間唯此一只。

若是殺了恐滅絕了仙妖血脈,故而留他一命,想後人也許能尋到法子祛除邪氣感化之,替他找到合适的繁衍方式再放歸大海也算功德一件。

抓女子繁衍後嗣,以及身體形态都和玉無缺撞見的妖人對得上,可吳天和不死城毫無關聯,姬瑄死後數百年他才出現,應當沒有過交集,那他何以會特意尋有額間胎記的十六歲女子?

除非是有人跟他說過什麽。

鶴不歸托腮沉思。

白應遲看出他的憂慮:“師弟,吳天八首八身亦有八個神魂,若他不止肉身分離,靈肉也可分離,那跑出來的很有可能是他的魂魄。”

鶴不歸恍然大悟,濁月若是蠱惑此類多魂兇獸,簡直事半功倍。

不論如何去看一眼總是好的,若是他,想法子固魂以防再生事端。

若不是,也有新的調查方向,明日雲巅大會正式開啓,試煉所用的兇獸早就嚴加看管,稍有古怪的已經進行更換,萬不能再生事端。

飛甲停在了裴月湖邊,三人下了飛甲,岸邊早有人在等候了。

開陽長老神色凝重,低聲跟淩斯交談着什麽,見來人淩斯上前寒暄,白應遲特意解釋為何帶上玉無缺,宮主都發話了,本也有淩斯這個外人在,開陽長老倒也沒說什麽。

鶴不歸放出文鳐帶着衆人潛入水下。

文鳐偃甲的腹腔和畫舫差不多布置,按玉無缺的話說就是豪氣逼人。

不過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些上,光盯着結構和材料都值當來這麽一趟。

偃甲共三層一艙,外層是防水抗壓的金屬,中層是骨架和儲氣艙,底層蓄水,內艙便是他們所在的地方,兩面鑿空安裝了特制琉璃片,下潛和航行全程都可對水中景象一覽無餘。

首次登上偃甲的淩斯大開眼界,但太微上仙不茍言笑,杵在人群之外冷冰冰的,他也不好上去寒暄,便逮住趴在琉璃片上流哈喇子的玉無缺聊了起來:“淩霄淩岚總提起你,來我瞧瞧,好小子,宮宴上受委屈了吧。”

“淩伯伯好!”玉無缺趕緊站得端端正正的,笑得燦爛,“還要謝謝淩伯伯給帶了吃的,明日開始霄哥岚姐就要參賽了,一定會奪魁的!”

“嘴倒是甜。”淩斯把人拉到一邊,眼裏透出長輩看孩子的關切,聲音也小了些,“聽說你一直留在浮空殿,太微上仙在宮宴上又肯出手救你,怕是有意收徒,你不把握好這個機會,也參加比試,萬一入選呢?”

“淩伯伯,我比霄哥小一歲,沒有參選資格。”玉無缺老實道,“況且我在浮空殿是受罰,幹的雜役的活,素日根本見不到太微上仙,話都說不上一句,哪裏會得他親眼呀。”

“這就可惜了。”淩斯喟嘆一聲,“我也是頭一次見到太微上仙,百聞不如一見吶,還想着什麽時候去好好拜訪上仙呢,也順道看看你過得如何。”

“多謝淩伯伯關懷。”玉無缺笑得天真浪漫,答得滴水不漏,“浮空殿不許人出入,我也離不得灑掃院落,見不得外人也見不得上仙,伯伯美意我心領啦。”

淩斯待人親和,又是和淩霄一樣的性子,玉無缺難免心生親近多聊了幾句。

但問及前幾日赤金山的異動,山中巨獸之音,玉無缺立時裝傻充愣,許是鶴不歸太少現于人前,淩斯對他充滿了好奇和試探,玉無缺半個字都不敢多言。

航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四周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方才還能看得見小魚小蝦,這會兒外頭連一點活物都沒有了。

艙內氣溫驟降,白應遲走到鶴不歸身邊摸了摸他的手背,輕輕點了一抹金火術在手腕上。

玉無缺也不甘示弱,悶着頭塞過去一個手爐。

鶴不歸蜷起手指:“夠了,不冷。”

話是講給白應遲聽的,玉無缺以為是對自己說的,拿出壓飯的氣勢道:“不冷也抱好,帶都帶來了。”

亥時早過了,鶴不歸确實身子虛,師兄愛操心,雜役馬屁精,他懶得推辭,認命般「哼」了一聲,抱着手爐走到最前端。

嘩拉一聲,文鳐劇烈震動後破開結界,進入禁制保護的密閉空間,這裏仿若一個巨型的水泡,将外面的活水阻隔開來,注入其間的枯水色澤暗沉,渾濁不堪,視線不大清晰。

又有一層水泡籠罩在天然自成的洞穴口,那裏無水,看來是給人停留所用。

文鳐穿過第二層水泡,穩穩地停在了洞穴口。

這裏就是枯水牢的牢門了。

艙門開啓,五人魚貫而出,撲面而來的陰寒之氣撞得人腳步一頓,不止是寒冷,空氣裏彌漫着死氣,連喘氣都只喘得上半口。

淩斯蹙眉,小聲道:“有一股妖獸瀕死時會散發的臭味。”

開陽長老道:“淩宗主好靈的鼻子,不愧是禦獸的好手。”

“整日和妖獸打交道,聞得多了自然認得,不少妖獸将死未死前為了防止屍體被拿去另作他用,會從肚腸開始潰爛腐壞,就是這個味道。”

“嘔——”玉無缺早就倒胃口了,一聽爛肉腐肚的一下子嘔出聲,“淩伯伯別說了,剛吃了宵夜。”

鶴不歸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下船聞見臭氣轉身就走,是被白應遲給生生提回去的,所以開艙門前他就隔絕了鼻息。

玉無缺在旁邊一聲賽過一聲地嘔個不停,就算聞不見聽也得聽吐了,他生硬地撇過玉無缺肩膀,紮紮實實地在鼻尖上彈了一下。

玉無缺睜大眼睛:“?”

這是什麽厲害的臭氣消失術?!

鶴不歸推開他:“聞不見了吧?”

玉無缺揉着鼻頭,眼冒淚花:“好了,謝謝上仙,下次要彈您好歹預告一下。”

鶴不歸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疑似翻白眼:“啰嗦。”

洞穴口被石門封着,整個牢門稱得上一句平平無奇,只有石頭門上千變萬化的法陣提醒着來人禁止擅闖。

法陣詭谲,以玉無缺的修為根本看不出它的陣眼在何處,放鑰匙的槽洞倒是顯眼無比,三個葉片形狀赫然浮于門上。

可見設陣之人對自己的術法很有自信,沒有鑰匙,這門不可能打得開。

三位尊長把玉葉扣進匙孔,退後一步。

只聽「噗呲」一聲,氣體從石門縫隙裏噴射出來,帶出了裏頭惡臭腐朽之氣,淩斯差點兩眼一翻臭暈過去。

白應遲擋在最前,撐開結界擋下零散的枯水。

氣體散盡之後,石門也大喇喇地敞開着,黢黑一片的洞窟只餘嘩嘩水洩之聲,水聲漸熄,白應遲才收了法力:“莫沾枯水,皮膚碰到還能救,若飲下一滴就藥石難醫了,跟緊我。”

他打頭陣,鶴不歸緊随其後,玉無缺像小尾巴一樣跟在上仙後面,淩斯夾中間,開陽長老殿後,一起進入了枯水牢。

本以為這是個正經牢房,鐵籠隔斷,一間間困着兇獸,可進去之後,路兩旁只有完全透明的琉璃壁,進枯水牢不能點燈,兇獸常年在漆黑的環境下生存,燈火會刺激視線激發兇性,等人的視覺适應了黑暗的環境,水中微光反而能把外頭物事看得更加清楚。

從外頭看以為是山,進來後竟如入海底。

走了半柱香的時間,一個囚犯都沒見着,淩斯嘀咕:“沒見鎖鏈,也沒有法陣,難道不怕兇獸逃脫,且它們都是水獸,放于水中不是更有利它們行動麽?”

開陽長老低聲道:“枯水非比尋常,任何活物泡于期間,插翅難逃。”

四面是水,往裏只有一條潮濕的石徑,腳步聲回蕩,在水下空間裏迷迷蒙蒙地像給耳朵蒙了層棉絮,心口也似壓着石板子,又窒息又讓人心裏發毛,玉無缺加快腳步,往太微上仙身邊挨近了些。

綁——

巨物撞擊琉璃壁,碰出天大聲響,玉無缺吓了一跳,幾人停下腳步倏然回頭,便見其中一壁被一整顆頭給擋住了。

那顆頭顱飄在水中,沒有下肢,頭顱下端盡是柔軟的肉須,表皮是透明的,青色血脈連着腦子泛着幽藍微光,外緣一層薄膜似在呼吸般一張一合。

它臉上膿包疊起,嘴巴裂開到臉頰邊緣,牙齒尖利細密,似笑非笑地盯着一行人。

“鳥。”

說的還是人語,一行人聽得一清二楚,白應遲不動神色地往後退了一步。

水妖目光飄忽,在幾人身上逡巡,舔了舔舌頭又怪笑一聲:“鳥!”

“它是不是餓了?”玉無缺總覺得它看着自己,莫名其妙道,“哪來的鳥?”

開陽長老沉聲道:“宮主,這只茈魚竟然醒了。”

綁綁綁——

四處響起拍擊之聲,方才空曠的四壁驟然出現許多兇獸,它們形狀各異,長相醜陋,一張大臉怼在琉璃壁上興致盎然地觀察着五人。

“咯咯咯。”

“是人。”

“咔咔——是人。”

“鳥。”

“咯咯咯,鳥!”

妖言妖語中夾雜着一聲模糊的嘆息:“叽——噓——”

鶴不歸心一沉,立即變了臉色,他反手把近旁的玉無缺撈過來,也顧不上親近不親近的問題,死死抓着這人手腕。

“怎麽了?”玉無缺被抓得有點疼,見鶴不歸臉色不好,關切道,“是不是太冷不舒服?”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鶴不歸審視四周,這些妖物眼睛太毒,看得見自己真身,那看見玉無缺身上的東西也不是不可能,可就算看見,剛才脫口而出的怎麽會是——

瞧他神色有異,玉無缺又挪近些:“我乾坤袋裏有舊衣,給你披……”

話未說完,水妖爆喝一聲:“姬瑄!”

作者有話說:

坐完飛機坐潛水艇,再手拉手水族館一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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