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渾水

湖面山火已滅, 燒焦的妖屍和變冷的熔漿堆積起來,融化成黑乎乎的一層敷在湖面上,人站上去都不會沉底, 影傀和弟子們踟蹰在上清理湖面。

巴蛇沒有找到吳天真身的屍首, 縮回鶴不歸袖中, 他原想問問白應遲追蹤進行得如何了,可宮主身邊圍滿了人,腳都插不進去,七嘴八舌吵得心煩,他只能挪得遠遠的,正好盯着永樂治傷。

玉無缺趴在擔架上, 裸露的後背灑滿藥粉, 敷了厚厚一層草藥膏, 這次處理得及時, 又有鶴不歸靈力護體,不需要刮骨療毒,但還是放了不少毒血出來。

再是健朗少年, 哪怕一身腱子肉也抵不住這麽磋磨, 燒傷很痛,放了血整個人虛弱得就像受傷幼獸,誰看了不心疼?

“無缺怎麽這麽不小心啊!”

岳庭芳求了鶴不歸要在一旁守着小夥伴, 聞着濃郁血味還是忍不住掐手心, 他道,“上仙,他燒傷面積這麽大, 不會落下什麽病吧?疤好得了麽?我瞧那些山火幸存下的人, 皮肉爛得吓人。”

饒是太微上仙見慣了大場面, 叽叽喳喳的人一聲不吭暈在那,血放了半桶,他也繃不住一張冷臉,何況這不是不小心。

岳庭芳的話倒是提醒了他,孔雀如玉無缺,要是一身皮肉皺皺巴巴地爛在那,指不定多難過,鶴不歸捏住永樂真人的肩膀:“永樂,一絲疤痕都不許有。”

常雲清流汗:“行!”

永樂真人和淩霄把人裹得像個粽子似的橫在擔架上,玉無缺只剩一張和紗布融為一體的慘白小臉,看着着實可憐,空悟恰好從浮空殿趕回來,給鶴不歸拿來了幹淨的外袍。

鶴不歸也懶得換了,下巴勾了勾:“給他蓋好。”

在鶴不歸的盯梢下,常雲清下了狠藥,把他非救命不拿出來的保心丹喂了半瓶,終于在一炷香後,玉無缺逐漸轉醒了。

“無缺,你終于醒了!”岳庭芳按着不讓他亂動,拿着荷葉卷了些清水喂去嘴邊,“後背燒壞了,剛上了藥,好好趴着。”

玉無缺迷迷糊糊「啊」了一聲,見自己蓋着的衣服繡樣,嘟哝道:“上仙呢?”

就站在一旁的鶴不歸:“咳。”

岳庭芳:“太微上仙救你回來的,他無事,宮主他們也都趕過來了,妖獸盡數死絕,你不用操心。”

“小妹呢?”玉無缺剛問完就聽見季玫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他一把抓住岳庭芳,“小妹……怎麽了?”

“雪薇活着。”淩霄把玉無缺的手摳下來,塞回衣袍下蓋好,他說得盡量緩慢,語氣裏還是藏不住地難過,“在枯水裏泡太久,膝蓋以下肉骨都已腐壞枯朽,等她心脈平穩些就要截肢。”

“截肢?!嘶——”玉無缺急得跳起來。

淩霄按着他:“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命!無缺,你冷靜些,雪薇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小妹活潑可愛招人喜歡,好端端的橫遭毒手,還要截肢,玉無缺哪接受得了這個打擊,他猛推岳庭芳,一聲吼起來:“你這個大哥怎麽當的?!讓你護着小妹,你就這麽護?”

岳庭芳又急又悔,支支吾吾地說,季雪薇在拜師儀式剛開始時人就不見了,他想着人多擠散了,從試煉場地轉移到萬象武場有一段路程,腳程慢些也是有的,結果一直到禍事爆發,季雪薇也不見蹤影。

岳庭芳懊惱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有責任!你罵我吧!”

淩霄也勸:“誰能想到兇獸來得那麽突然,原本以為吳天神魂分離的事已經了了,哎,無缺,庭芳,你倆不要為這事吵架。”

“罵有個蛋用,罵了能換回她的腿我一定罵死你,算了,也不全怪你,我也不配當她二哥。”玉無缺握緊拳頭,“我去看看她……”

淩霄攔着:“你別亂動,傷口崩開又得拆紗布重新上藥,你躺好行不行!”

“我要看看她,我不放心——”玉無缺掙紮着要起來,鶴不歸實在看不下去,蹲下一把掐住他後頸皮,按回擔架躺着:“季雪薇有藥修照料,尚在昏迷,想替人出頭得先顧好自己,抓到始作俑者,才能為她報雙腿之仇。”

“你再鬧騰,就給我滾回浮空殿。”

玉無缺猛錘地面:“弟子……知道了!”

他吸了吸鼻子,有氣無力地問鶴不歸:“上仙可有幕後人的線索?”

木青君一行人馬恰好這時沖大家走過來,鶴不歸看了一眼道:“這不就來了麽。”

他們擡回來了一個人。

從衣袍紋樣看是金天祿沒錯,只是這人全身被污血浸濕,又沾了零零碎碎的血肉,已然辨不清容貌。

腳踝以下齊齊斬斷,木青君搜得仔細,把一雙斷腳也撿了來。

花錦雲大驚:“死了?”

木青君:“沒有,金護法還有氣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我們是在一個隐蔽的洞窟外發現他的。”

人交給常雲清救治,各家掌門看罷都圍了過來,聽木青君禀報。

“現場妖獸腳步和人的腳步都很多,按理說金護法帶去的人該有二十,對方有十五,可現場只有金護法一個活口,其餘人……應該是死了。”

白應遲蹙眉:“什麽叫應該?”

“從現場痕跡來看,其餘人可能都被妖獸吃了。”在衆人悚然的神色中,木青君繼續道,“找不到屍骨,可滿地都是碎肉殘渣和血跡,還有被妖獸嚼碎的碎布,山洞中有個被毀去的法陣,應當有人在那操控妖獸行進路線,現場其他物事我都帶來了,請宮主驗過。”

法陣依樣拓下,但毀得太亂,已經看不出是拿來做什麽的,洞裏只剩幾具落了灰的傀儡,上面刻了偃師之姓——玉。

玉無缺承認:“那個山洞裏确實放着些舊傀儡,都是我做的。”

“真是巧,出事地點又有你的傀儡,吳天第一次出現襲擊的是你,這次裴月湖你又在現場。”花錦雲陰陽怪氣道,“怪事兒回回都能被你碰上,要說跟你沒關系,我也不信啊。”

木青君咳了一聲,道:“花掌門莫急指認,還有別的東西。”

屍體雖然都找不到了,但碎布料還在,上頭的花紋清晰可辨,除了血淵殿的血蠱紋樣,還有玄戒門的家徽萼綠君。

除此之外,掉落的佩劍也對得上人數,同樣出自血淵殿和玄戒門。

“荒唐!”花錦雲變了臉色,甩袖怒道,“我派光明磊落,絕不會幹出此等龌龊事,有人栽贓于我!”

見他一前一後反差巨大,蕭旗忍不住譏諷道:“花掌門方才還說巧,這下又荒唐了,要我說,天極宮的地界,出現玉無缺的舊傀儡可比出現玄戒門的佩劍合理多了吧?”

“血淵殿護法在天極宮出事,獄釋宗必然會拿此事向天極宮發難,妖獸禍世又給天極宮名聲帶來不小的影響,這怎麽說,都像極了玄戒門的動機,畢竟只有你們一家,把取而代之的心思明晃晃地擺在臺面上。”

花錦雲氣得發抖:“蕭旗!你少信口雌黃!”

蕭旗只有自己的立場,誰的紛争都不沾,故而看得清楚,他不怕得罪人,衆目睽睽下點破花錦雲的那些心思,讓花錦雲顏面盡失,又無地自容,見人氣得都要拔劍相向了,蕭旗素手一擡:“我話還沒說完,花掌門先聽聽。”

“方才有人說血淵殿有嫌疑,花掌門還說他們不會做此等沒腦子的事,現下也是同理,你們的心思是擺在臺面上的,又不是只我一人看出來,若兇手想找人背鍋,髒水潑你們頭上最易引走大家注意,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蕭旗言笑晏晏:“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以玄戒門的手段和功法,殺人越貨定會做得幹淨利落,哪會丢那麽多把柄在那,所以肯定不是你們,自然了,也不會是玉無缺。”

明嘲暗諷把人好一頓損,其實話裏話外邏輯清晰,蕭旗不過是提醒大家,現場物證過于明晰反而古怪,現下懷疑任何人都難免着了他人的道。

花錦雲一口惡氣憋着喉頭,「哼」了一聲,什麽都不說了。

衆家争論什麽都入不得白應遲的耳朵,他立在人群中,另一頭早就親自去追擊目标人物了,門派之間的龃龉也罷,誤會也好,恐怕都是那個人刻意為之,無須太過在意,靜觀其變就好。

他冷靜道:“諸君稍安勿躁,蕭樓主說得有理,人證物證一應俱全才會認定兇手是誰,待金護法醒來,聽他之言再做論斷吧。”

“是他!”

像是特意為白應遲接話,金天祿突然爆喝一聲,僵硬地從擔架上坐起,半眯着眼睛指着玉無缺:“他會魂術!是他操縱——啊!!”

聽見叫喊,衆人将将轉過身去,便看見一股疾風錯身而過,狡兔傀儡已經躍至金天祿身後,将他整個人劫離人群。

變故發生得太快,藥修弟子低頭處理傷口哪想到一股旋風卷了過來把他們掀得人仰馬翻,毫無防備下人就不見了,狡兔傀儡拿着劍橫在金天祿頸下,金天祿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他還指着玉無缺大喊:“你要殺人滅口!你要殺人——”

刺啦——

血濺三尺,金天祿頭飛了幾丈遠,半空中眼底那層淡淡的白翳倏然消散。

玉無缺怔在原地:“小五?”

傀儡行動如鬼魅般迅速,扔下金天祿的屍體,蹿進人群中撞開衆人,它靈巧地躲避襲擊抓捕,硬是又截下了一個弟子。

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醒過來的季雪薇。

玉無缺手印變化數次,凝神操控都沒有辦法控制它,急得大喊:“小五!小五你不許傷害小妹,回來!”

只聞齊齊拔劍之聲,一半沖着玉無缺,一半對着失控的傀儡。

季雪薇卻在這時候說話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會魂術。”

“我跟千古城沒有關系。”

傀儡掐着季雪薇脖子,把她提了起來,季雪薇語帶哭腔,說話斷斷續續的,眼皮耷拉像是根本沒清醒:“我沒有跟他提起你,無缺哥哥,別殺我,不是我說的。”

傀儡手勁加大,季雪薇臉部漲得通紅:“你會魂術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

“真的,也沒提起你的身世,你為什麽……還要殺我?”

季雪薇一手扣着傀儡的手指,一手指着玉無缺的方向:“無缺哥哥,別殺——”

嘎達!

電光火石之間,傀絲射進傀儡後心,白疏鏡飛劍斬下傀儡的手臂,把季雪薇抱走了,鶴不歸盡力用傀絲牽制傀儡,奈何傀儡現在全由魂核驅動,扭動掙紮得很厲害,簡直像發狂一般。

玉無缺驚恐之下,結印動起了禁術,他周身乍然掀起一股幽冥死氣,鑽入太陽穴,連着眼白和瞳孔都全部變成了黑霧,這股死氣纏繞上異動的傀儡,硬生生從魂核裏拖出狡兔的魂魄。

傀儡肢體自毀,散了一地的碎渣子,而狡兔的魂魄已經變成了魔氣纏身的怨靈,白應遲一甩拂塵定了靈,收進了鎖靈囊中。

季玫抱緊季雪薇,探了鼻息一聲哀嚎:“小薇死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在場諸人都僵了半刻,不知作何表情。

方才那番話誰都聽得一清二楚,話鋒直指玉無缺,他動了魂術也是人人看見的。

若說金天祿和天極宮向來不對付,言語不可盡信,那季雪薇和玉無缺交好大家心知肚明,她冒着傀儡毒手進行指認,這下矛盾全都指向了玉無缺。

衆目睽睽下此人嚣張縱魂,傀儡接連痛下殺手滅口,又再次提起不死城。

人人在心裏嘀咕,十六年前的遺孤,興許就在眼前了吧。

不論今日禍事于他有無關系,光有可能是姬瑄轉世這一樁,就足夠要他性命!

唰唰——

起陣的起陣,拔劍的拔劍,季玫哭訴着要讓玉無缺一命換一命,又有其他人幫腔撐腰,氣勢洶洶就要過來拿人,面對咄咄逼人的外人,鶴不歸撤掉傀絲,走到玉無缺身前,仙風道骨地把手一背。

這意思很明顯了,有太微上仙在,誰也不準動他。

白疏鏡會意,持劍在前,話都給白應遲來說。

“此時蹊跷,季壇主,先讓永樂真人替雪薇看看傷勢,其他事稍後再說。”

“你們這麽擋着,是還要包庇那個賊人嗎?!”季玫抱緊季雪薇,不讓任何人碰,“誰都別過來,尤其天極宮的人,不準碰她!”

“你們不給個說法,藥王谷就算傾盡全派之力,也定要讓玉無缺付出代價!”

玉無缺不相信季雪薇就這麽死了,明明方才三位仙尊出手極快,自己也用噬日反控住了傀儡,怎麽還會折頸而死呢?

這不可能!

玉無缺茫然搖頭:“我明明控住他了,我控住了的……”

小五突然失控本就古怪,小妹說的話更是每一句都莫名其妙,玉無缺腦子亂成稻草,扯不清頭緒,只渾渾噩噩地一遍遍道:“我沒有殺她,我怎麽可能殺她!我沒有!”

花錦雲一步向前:“玉無缺傀儡連殺兩人,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做的,當下不是該先把人關入天牢,再查傀儡暴動之原因?太微上仙,太清上仙,恕在下冒昧,你們這樣護着,是要罔顧法紀,無視兩條人命也要包庇他嗎?”

白疏鏡一步不讓:“天牢刑罰過重,玉無缺一身傷,丢進去扛不住三個時辰,等事情查清還他清白,他怕早已沒命了。”

花錦雲哂笑:“說來說去,你們就是不願交人,玉無缺不過一介普通弟子,幾位護得這樣周全,是否有所隐瞞?那不死城遺孤……”

玉無缺頭嗡嗡作響,已經聽不清後面在吵鬧什麽,他不想仙尊們因為自己的事被衆家為難,努力爬起來道:“是否清白,宮主和尊長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在此之前,弟子願去天牢接受一切刑罰。”

他沖季玫的方向拜了一拜:“還請季壇主莫遷怒天極宮,讓永樂真人為小妹救治,興許……還能救回來。”

岳庭芳抓着他的手:“無缺,那地方聽說和無量齋的手段不相上下,非窮兇極惡大逆不道者不入內,你若進去,還有命活嗎?”

“還有別的辦法麽?”玉無缺苦笑,“咄咄逼人浪費時間,不如我進去,尊長們更方便查案。”

鶴不歸站在他面前一步都不讓,玉無缺扯了扯鶴不歸的衣袍,話還沒說出口,鶴不歸就扶住他的肩,輕輕捏了下道:“你躺着,哪也不用去。”

“上仙……”

玉無缺委屈極了,季雪薇出事,金天祿橫死,他百口莫辯,又因為自己,連累尊長們被衆家逼問指責,鶴不歸雖然不說話,從始至終站在自己面前護着的這份信任也讓他很難過。

千言萬語捂在肚中懶得再說,卻因鶴不歸這突然的舉動化成了委屈。

玉無缺垂着頭:“我不想你們為難。”

“無人為難得了我。”

鶴不歸言簡意赅,字字铿锵有力。

“我信你,你就不許委屈。”

作者有話說:

死線寫完的,後臺突然變動好大,昨天據說要分級,我得去看看是怎麽加标簽法兒,就不寫小劇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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