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收徒

不許委屈。

有鶴不歸這句話在, 玉無缺內心此起彼伏的焦灼像逢了一場久違甘霖,因受冤憋屈出的怒火倏然熄滅,腦子都清醒了不少。

和宮宴那次背鍋不同, 這次鶴不歸甚至沒有過問一句多餘的話, 就選擇站在自己面前, 玉無缺是意外的。

許是浮空殿相處兩月,鞍前馬後地伺候着,鶴不歸再冷酷推拒,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遠近多少還是會有差別,也或許同為偃師的惺惺相惜,自己求學問道的态度向來端正, 沒有哪個尊長能夠拒絕一個認真的學生, 鶴不歸生了惜才之心。

也或許是自己一時腦熱, 莽撞得來的這一身傷, 讓他心軟了。

玉無缺自作多情地想了幾個原因,旋即又抛之腦後,不管因為什麽, 若之前說「上仙待我很好」只是敷衍和自我安慰的話, 那今日立在身前的單薄背影,既是無言相護,也是無言信任, 實打實讓他感動了一刻, 想真心說一句, 上仙待我很好。

這邊廂「罪魁禍首」突然自我感動得閉了嘴,安分地窩在擔架上, 被太微上仙這尊大佛給好好地擋着, 那邊廂看客們的情緒徹底被天極宮的态度給點着了。

面對議論, 鶴不歸是慣了的,但把師兄師姐架在火上烤也不是個事。

他認真思考過,如若對方再咄咄逼人,他大不了帶着玉無缺一走了之。反正師兄已經在追擊混進山內行兇的人,幕後之人的目的總會浮出水面,到時玉無缺自會清白分明。

但現在把人交出去,他身份已經快要暴露,又動了禁術,道門間各懷心思,打着懲奸除惡的旗號誰又知道暗地裏會做些什麽?

玉無缺哪知道鶴不歸已經準備帶他跑路,他情緒穩定之後,好好地回想方才之事,碰了碰岳庭芳的手:“庭芳,方才小妹言行舉止都很古怪,我總覺得不像她會說的。”

“可不是麽。”岳庭芳小聲咬耳朵,“你說她是不是中邪了,那個魂術不是會蠱惑妖獸麽,是不是人也會受影響。”

“我的意思是,小妹不是小妹,并非遭人蠱惑,而是根本不是她。”

被蠱惑的吳天尚且還知道遵從真身意願去尋找女子繁衍後嗣,即便胡言亂語,也是出自自我認知,不像方才的季雪薇,空口白牙指認的言辭間,其實邏輯很清晰。

玉無缺問:“你什麽時候聽她喊過我「無缺哥哥」?”

岳庭芳一愣,拍了下大腿:“對呀!當初咱們結拜,那天你爬樹,褲衩挂在樹枝上戳得一屁股血窟窿,鬧出好大笑話,小妹才喊你「缺二哥」的,還說要一輩子這麽叫你。你這麽一說,倒真是奇怪,難道是被奪舍?”

玉無缺視線越過衆人,看向季雪薇的方向:“有可能,我可以确定方才傀儡沒傷她,可沒有鼻息,倒是可以用奪舍來解釋,若人還活着被強行奪舍,那人走後原主會進入假死狀态,自己的魂魄也在沉湎。”

岳庭芳:“可咱們怎麽證明,現下那些人又聽不進去!”

巫青岚一直在玉無缺不遠處默默地聽着,苦于沒有辦法替他解圍,聽完這番話,他悄無聲息地挪到巫行雪身旁,扯着叔父袖子低聲說了些什麽。巫行雪聽完眼睛一亮,擠開衆人,擡手示意大家安靜。

“在下有個法子,可還原一個時辰內所有事情經過,方才變故發生得太快,未免有人混淆視聽,故意污人清白,還請諸位重新看過再做定斷。”

花錦雲不客氣道:“一個時辰?哪有那麽多時間陪你在這耗,看完黃花菜都涼了,若事情重現後依舊是玉無缺的過失,豈非白白浪費時間,給這宵小推脫找說辭?”

巫行雪搖搖頭,慢慢走向玉無缺:“不需要一個時辰,進入識海不過一刻的功夫,前因後果都會明晰,且各位都是道門翹楚,此術可憑修為探查到細枝末節的變化,遺落的線索找出來也不只是為了給人正名,抓到兇手才是目的,對吧,花掌門?”

蕭旗展開扇子,饒有趣味道:“絕仙宮最善奇門遁甲術,本樓主願意一觀。”

有人附和,巫行雪婀娜地走到鶴不歸面前,客客氣氣地沖他一點頭:“太微上仙容禀,青岚托我前來相助。”

鶴不歸掀着眼皮看了一眼縮在人群裏的巫青岚,巫青岚抱拳作揖,滿臉懇切,如此,太微上仙才挪動尊步讓開路。

“玉無缺,本宮得多謝你救我侄兒,今日就算還你人情了。”巫行雪蹲下,嘴角含着淺淡的笑意,語調也極盡溫柔,讓人心生好感,他道,“手伸出來。”

巫行雪摘下了玉無缺手腕上的溯回珠,簡短地同大家解釋了一番此珠從何而來,什麽效用,又為何會到玉無缺手上去。

說完他走到衆人中間,随便用小石子布好陣,走到中間去,碾碎了溯回珠。

“諸位閉眼進入識海,以玉無缺為軸,一個時辰內發生的所有事都可自行查看。”巫行雪端立陣中,嗓音清脆,“一刻後,萬事真相大白。”

衆人齊齊閉上眼,在巫行雪的念詞裏,進入了溯回。

此陣快慢遠近可在識海裏自行調節,裴月湖發生的一切都映入眼簾。

玉無缺和太微上仙互相配合同巨獸惡鬥救下季雪薇,之後鶴不歸以一己之身破入妖障,玉無缺禦劍前去相助,護着上仙以至被熔漿潑了滿背,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地被抱回岸邊。

再往後,衆人在湖邊議事,木青君擡着金天祿回來,就在此時,有人終于看見摞成一堆的爛肉頭顱裏,有一雙眼徐徐睜開。

雙眼蒙着一層黑霧,目光四處逡巡,認準了時機,這絲黑霧離開了頭顱,鑽進了金天祿的身體之中,恰好這時金天祿突然暴起說話,眼睛半閉半睜間,底下白翳在慢放的識海中十分清晰。

黑霧自鑽進金天祿身體,便在丹田處有了法術運轉的跡象,與之共振的便是失控的傀儡小五,他趁人不備,快速斬落金天祿頭顱,那絲黑霧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體,進入了季雪薇的身體之中。

季雪薇同樣半閉半睜着白翳眸子,說出了那番指責之言,千鈞一發之際,玉無缺強控傀儡,又有太微上仙牽絲控制着傀儡四肢,小五确實沒有擰斷季雪薇的脖頸,而這個時候,黑霧于一瞬間脫離而出,飛入在雲霄盤桓的鴉雀身體,振翅向東飛去。

回溯甫一結束,衆人還未從識海回神,玉無缺便大喊:“小妹還活着,快救她!”

這次都看得真真的,始作俑者是那縷四處附身最終攜鳥逃離的黑霧,玉無缺并未殺人,季玫也知自己錯怪了旁人,聽見他喊,立刻松了手把季雪薇交給永樂真人。

常雲清撫在季雪薇眉心探了探道:“只是假死龜息狀态,喚靈後方可醒來,性命無礙,季壇主這下可以放心了。”

巫行雪收了陣,還講究地把小石頭一顆顆收進掌心:“諸位看過了,此事和玉無缺無關,金護法暴斃非天極宮人所為,你我皆可作證,若獄釋宗和血淵殿要說法,倒不如撮合撮合,聯手抓那幕後真兇,免了一場修真界的争鬥。”

這話是對着同屬中立的嘯月樓說的,有嘯月樓作證,話語分量足以讓天下人信服,獄釋宗想找茬也會無話可說。

白應遲拱手:“巫宮主深明大義,本宮多謝。”

“宮主客氣了。”巫行雪笑容淡了下去,瞥了一眼玉無缺,“我只是還人清白,至于其他的事,宮主還是給大家個明白交代為好。”

回溯是把雙刃劍,既看清了為非作歹之人,自然也讓大家看清了玉無缺動用魂術的細節,他并非只強控了小五一只,十個狡兔傀儡都身帶魂魄,就連兀自聽話行動的大型偃甲坤達獸,也是嵌了生魂的。

更讓人在意的是,泡在水中的吳天真身,所說之言一字不落都清晰落入衆人耳朵。

——她沾了千古血脈。

——腹中空空,鑰匙呢?

——昏聩城主,竟将鑰匙藏于凡人身。

而看見玉無缺的狡兔傀儡,吳天真人更是立刻識破那是魂術「噬日」,又言尋人雖不是目的,尋到也是意外之喜。

言下之意,玉無缺便是她所尋那個藏着鑰匙的凡人身。

所以從回溯識海中出來後,玉無缺雖非作奸犯科之徒,衆人看待他的眼神也從憎惡變成了忌憚。

花錦雲搶先道:“宮主,十六年前不死城遺孤被天極宮所收,那嬰孩到底和不死城有什麽關系,你們一直諱莫如深不願告知,如今怕是不好再瞞下去了!”

白應遲回頭看了鶴不歸一眼,只見鶴不歸深思熟慮出一臉茫然,不知道琢磨出些什麽沒有。

溯回珠剛捏碎時,鶴不歸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刻,玉無缺身世一旦公開,那他今後的安生日子怕是再也沒有了。

今日之事,一字一句一個細節,有嘯月樓在,不出半日全天下都會知道,不單單是跟不死城有關,憑「鑰匙藏于凡人身」這一句,就會給玉無缺招來無窮無盡的禍事。

那滿城姬瑄手作之寶物,法器,偃甲,神兵,随便一個拿出來都招惹萬千人觊觎,曾震懾天下的魂術,更是很多人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有了它,無邊法力,無上權力,天下拜服不過唾手可得之物。

羽化登仙講究機緣,機緣是個玄之又玄的東西,于凡塵中睥睨世人不比登仙更令人心馳神往麽?

而這些凡人都有的,最為邪惡也最純粹的欲念,都歸結在了玉無缺身上。

非把他生吞活剝了不可。

還不止如此,動用禁術,确鑿是嚴重觸犯公律,無量齋治下,玉無缺又要怎麽過那一關?

鶴不歸少見地為誰焦頭爛額了一瞬,等他逐漸理清頭緒,臉上茫然褪去,擡頭正好遇上白應遲關切的目光。

“師弟?”

鶴不歸沒有說什麽,只是輕輕地點頭。

白應遲會意,轉過身沉着道:“誠如大家猜測,玉無缺确實是十六年前抱回來的不死城遺孤,一直養在天極宮,未免他被歹人觊觎,所以隐匿身份至今。”

“姬瑄轉世乃無稽之談,至少到目前來看,并無轉世之端倪。”

“魂術「噬日」是無意間于夢中習得,早前已深入調查,玉無缺并未說慌,魂術有三,其二他皆未聽過,更別說學會了。”

“天極宮此前卻有隐瞞,但全是為了保護孩子平安長大,如今被人設計,将身世公之于衆,那公開也無妨。”

此話一出,衆家嘩然。

人人目光像刀子似的射過來,來來回回把玉無缺打量了個體無完膚。

玉無缺和岳庭芳呆在原地,大張着嘴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花錦雲沉着臉:“宮主坦誠,可在下也不得不為天極宮擔憂,禍事頻發,雖不是玉無缺所作,但總歸是因他而起,如此看來,玉無缺留在天極宮并非萬全,而你們也有些力不從心,不如……”

蕭旗搶過話頭:“不如交給無量齋,先斷一斷他私用禁術的罪過,至于去留,也得他從無量齋安然無恙地出來再說。”

鼎劍閣不置可否,藥王谷不敢說話得罪,絕仙宮态度擺在那,怎麽處置都和自己無關,人情還了,這被無量齋盯上的罪過他們可擔不起。

白應遲心裏門清,玄戒門和嘯月樓這時出頭,都各有目的。

果然,這兩家看對了眼,立時搭起戲臺一唱一和。

蕭旗語調輕佻,「咦」了一聲:“本樓主想起來了,負責無量齋護衛的人手,像是一直由玄戒門這邊出人吧?”

花錦雲:“樓主明察。”

蕭旗扇子一手,抵在太陽穴那:“往來押韻重犯的雖是齋戒僧,但事出權宜,由你們押去也是合情合理,節省時間。”

“在下正有此意。”花錦雲志在必得地向白應遲一拘禮,“玉無缺犯的錯事歸入「天罰」一級中,乃無量齋刑罰最高級,理當即刻押去定罪,宮主可有異議?”

“蕭旗。”鶴不歸撣了撣衣袍,揚起臉,“我記得無量齋有一規矩,弟子犯了重罪,親師連坐,須得一同入齋定罪。”

蕭旗點頭:“回禀上仙,确有這個規矩,不過玉無缺乃普通內門弟子,未入尊者師門,更不曾繼承衣缽,連累不到貴宮任何一位尊長,上仙問這個做什麽?”

就是怕連累不到,不好留人呢。

鶴不歸不想跟他廢話,直入正題,他轉身走到呆滞的玉無缺面前,摘下了自己玉冠上的那尾鶴翎,捏在指尖低聲命令:“你跪下。”

玉無缺還沒從自己奇怪身世裏琢磨過味,就猛然預感到鶴不歸要做什麽,他嘴巴張得口水都快下來了,身體卻誠實得很,顫顫巍巍地跪在了鶴不歸面前。

“師尊璇玑長老雲游四海之後,由本座繼承衣缽,號「太微」仙尊。奈何偃術一門,技藝、天賦、心性、修為缺一不可,實難尋到與之匹配的繼承者,近日諸事頻發,皆是磨砺考驗,終有一人配得上入我門資格。”

鶴不歸還是那般遞燙手山芋的架勢,将漂亮的鶴翎杵到玉無缺額上,重重一點,語氣很是鄭重。

“玉無缺,拜師收徒但憑本心,我只問你,可願叫我一聲師尊?”

玉無缺哪想過自己做了兩個月的白日夢,竟然是在這麽亂糟糟的場合下實現的。

他想都沒想,聲色爽朗,難掩激動之情:“弟子願意!”

鶴不歸極難得地彎了彎嘴角,眼神示意他靠近些,把那尾鶴翎插在了玉無缺的素銀冠旁。

仙鶴之羽迎風蕩漾,收徒收的倉促,也沒準備什麽像樣的東西,只好以自己貼身物件贈予對方。

鶴不歸道:“很好,本座便收你為徒,從今往後,你既是太微上仙座下唯一親傳弟子,生死榮辱系于浮空殿,更系于天極宮,将來繼承本座衣缽,兼顧扶危濟困天下,萬事以蒼生為念。”

“弟子聽從教誨!”玉無缺拜了三拜,再起身已是眼底暈了層激動的淚花,得意忘形地大喊一聲,“師尊!”

鶴不歸把手一背,轉過身睨着花錦雲:“無量齋自己的規矩,師徒連坐,現在本座已經連坐了,你敢押我去嗎?”

作者有話說:

巫行雪=行走的露天電影院;

玉無缺大驚:以後這種東西不能亂戴,不然幹了點什麽醬醬釀釀的事,豈不是喜獲全球首映的效果。

明天不更休息一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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