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課表
這般聲嘶力竭地哭喊, 若不是以再次抛妻棄兒為先,白應遲恐怕已經相信了。
人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可用力表達的愧疚和深情, 放在淩斯這樣慣于隐忍和內斂的人身上, 演繹的意味重了些。
他似乎一邊希望白應遲相信, 一邊也在自欺欺人。
白應遲做出動容神色,待對方情緒平複,才又接着問:“你如何尋到的救治之法?”
淩斯收了淚,逐漸平靜下來:“煙羅族人說起深海水妖得一神女,她法力高強,能通神靈, 興許救得了姜寧, 我便答應去尋她。”
神女不無意外被淩斯找到了, 她提起上古水獸天吳, 妖身和妖丹有特殊的用途,可置換下姜寧凡人身體,往後她便能徹底成為妖族, 平安活下來。
淩斯查閱古籍, 又從祖傳秘典上尋到了天吳的記載,想起天極宮曾于六百多年前傳出抓捕天吳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經處決, 然而神女篤定他還活着, 如此, 淩斯開始暗中調查天吳關押的地方,與神女籌謀親上天極宮, 把天吳帶走。
說完事情原委, 淩斯将面前疊好的金錾蛇尾鞭和書信往前推:“我向宮主保證, 待小女得救,我一定回來俯首認罪,在這之前,我得回去陪着她。”
白應遲下巴揚起:“淩宗主如何斷定我就信你這番話,這中間種種,環環相扣,就像專為你設下的局,難道還要我來提醒你?”
“原是不信的,什麽都太巧了,我也懷疑過真僞,但神女用自己的血肉為姜寧續命,是我親眼所見。”淩斯迎上白應遲的目光,“為父之心,眼見女兒活命有一絲希望,哪有空再去懷疑。”
“冠冕堂皇。”白應遲笑容漸漸淡去,“淩宗主,你今日所言漏洞百出,我不信,随我回去認罪吧!”
話音剛落,拂塵擊碎結界,白應遲突入敵後,瞬息間就制住了淩斯。
然而拂塵捆身,淩斯身子一抖整個人就癱軟下去,表皮融化成血水,露出裏頭真正的妖物。
妖物瑟瑟縮縮,驚恐發抖,不住地求上仙饒命。它逐漸石化,外層被淩斯以自己半副血肉塑成泥像,放在這裏掩人耳目罷了。
而不遠處,罡風勁掃,懸崖邊唯餘動蕩後随風搖晃的幾株石蓮。
……
兩日後,靈樞宮。
白應遲花了半個時辰,又把前因後果完完整整地講了一遍,講得口幹舌燥,鶴不歸倒像是聽人說書,點好茶奉到師兄面前:“我不理解。”
白應遲喝下一大口:“哪裏不理解?”
鶴不歸嫌棄道:“淩斯兩頭辜負,我沒瞧見什麽深情,只覺出涼薄寡恩,他怎麽好意思在你跟前痛哭流涕?”
白應遲笑出聲:“唱大戲的人,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虛僞。”鶴不歸粗暴評價,又斜眼看師兄,“你裝作被他騙過的樣子,故意放他走,是料定他會回去找神女麽?”
白應遲道:“淩斯為人謹慎,不會單單只是以神女為女兒續命這一件,就甘願為人驅策,放棄所有,必然有別的原因。”
神女利用魂術蠱惑吳天,魂魄離體後制造騷擾,天極宮的人順理成章地要去枯水牢探查,淩斯正好尋到機會跟了去,由此才想到破牢之法。
枯水的效用是吸食散盡精氣神元,泡在裏面的妖物機體無力,修為全無,而後魂術蠱惑了尋常水獸——因他們異動不會引起旁人注意,大批聚集後生生撞裂禁制,利用這些縫隙往枯水裏源源不斷的送去新鮮的血肉和妖丹,以補充精元。
禦靈宗反而是最好的障眼法,他們自己就有無數馴服的妖獸,明裏暗裏運上山去,全部宰殺挖出妖丹,一邊用作路面引誘,一邊全送去了枯水牢。
所以牢中妖獸得以恢複氣力,破開枯水禁制蔓延湖泊,互相啖肉,活下來的都是大兇一級,而最終,不過是給吳天逃脫做嫁衣。
白應遲反問:“你若是淩斯,眼見這個號稱憐憫水妖的神女濫殺無辜,會相信她憐憫自己的半妖女兒嗎?”
鶴不歸不屑地想,自己若是他,心愛之人一封書信就一走了之,鶴不歸這脾氣,哪怕掘海千尺也要把人挖出來問個明白,也就不會有後頭這些破事了。
代入淩斯立場,鶴不歸只覺得為夫為父,哪怕是為人,淩斯都只配涼薄二字。
鶴不歸面無表情地罵:“人渣。”
“他愧疚和救女心切并非全然作假,若咱們猜的不錯,他和神女真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勢必會想法子回去找她,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便好。”白應遲道,“神女在深海之中,行蹤不定,目下也只有靠淩斯找到她,她既會魂術,又識得玉無缺身體的秘密,背後到底想做什麽必須查清楚,也許……是沖着不死城而去的。”
說起玉無缺,白應遲這才得空問:“師弟,你突然收下無缺,只是為了應付無量齋的責問麽?”
“這是一樁。”鶴不歸說完,見白應遲還在等後面的話,突然有些嘴軟,“也是為了往後留人不必再找借口,既是徒兒,他就可光明正大地拘在浮空殿了。”
玉無缺身世公開,有太微上仙威名護着,他會更加安全。
這個理由不是非常合理嗎?
白應遲笑意深深:“就只為這兩件,沒別的了?”
鶴不歸不會騙人,眨巴了眼睛後直言道:“有。”
廚藝不錯。
吃飯熱鬧。
幹活麻利。
能說會道。
鶴不歸掰着指頭把新收徒兒的好處一一數過,自覺是跟師兄交心:“好處多多,收下他并不吃虧。”
白應遲忍不出笑出聲:“優點還不少,只是聽着不像徒兒,還是個雜役。”
鶴不歸眉目一挑:“師兄這話,是擔心我在兒戲?”
白應遲道:“是有那麽一點點擔心,畢竟場面潦草了些。”
何止潦草,收徒宛如賭氣,贈禮更是敷衍,像是随手往身上摟些物件就草草完成了儀式,人人重禮,見此情狀,難怪白應遲會擔心今日是師徒明日就散夥。
鶴不歸道:“我是認真的,若有任何意外,那必然是我眼瞎看錯了人,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誰說得準?”
“如此說來,師弟對這個徒兒還很滿意?”
“滿意談不上。”鶴不歸漫不經心道,“畢竟也沒第二個人能入得了我的眼,将就呗。”
這便是實打實地誇了。
玉無缺對于偃術的熱愛和用心,烙在眼神裏那般癡迷灼熱,是騙不了人的,鶴不歸仿佛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而對比自身,玉無缺天賦異禀,資質奇佳,個人條件得天獨厚,衣缽若真要傳承,他确實是不二人選。
雖然因為自己命格特殊,擔憂仍在,這幾日想起來,鶴不歸總怕混得個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己找罪受的下場。
故而他也給自己設下了界限。
師徒情誼,可深也可淺,自己和玉無缺之間,便只留淺淺一層師徒關系便是了,待此子長成,萬丈紅塵裏一裹,他便抽身而退。
生離死別,聚散無常,那時的他們已夠淡然處之了吧。
白應遲感慨道:“當年是你把他抱回來的,名字也是你取的,看來這師徒緣分是上天注定。”
鶴不歸還想起玉無缺問過小熊玩偶的事。
兀自彎了下嘴角,也許真是天注定吧。
白應遲問:“一月後,你們二人要動身去無量齋,可要多帶些人手?”
“不必。”鶴不歸道,“無量齋山高路遠,峰險林深,只能靠腳走,路上不管遇到什麽,就當是給玉無缺上的第一門課。”
“師弟到底打算如何說服無量齋?”
鶴不歸神秘一笑,起身拂袖而去:“既得仙身,正好拿來一用,反正我仗勢欺人的惡名早傳出去了,也不怕再加一筆。”
棉雲滾出一道金邊,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鶴不歸回來後便窩在院中寫東西,這幾日飯食沒滋沒味,他随意吃了幾口便推開了,繼續埋頭寫着,空知抱着從山下拿回來的課業用書,給鶴不歸打着下手。
“主人,這幾堂課玉公子都已經修完了,空念壓縮了課程時間,又加了不少經文,玉公子已經順利結業。”
“這個呢?是師姐拿來的?”
“太清上仙說,玉公子在劍術上學的不精,得加強學習,這幾本都是基礎劍法。”
“嗯,加上,你去教。”
“那器修課業,主人,我看過內容,這些對于玉公子來說,恐怕太簡單了些。”
“有我在還學什麽器修,這堂課就不必下山去學了,往後這個時辰就讓他來找我,我親自教。”
星子漫天,鶴不歸還在和空知琢磨玉無缺的課表,這外人看他是敷衍,實則兩日來都在鑽研如何做才算一個稱職的師尊。
尋常的課往後可以放玉無缺下山,要緊的課鶴不歸打算親自出馬,連教的內容都得研究,哪些過于深奧了,哪些又太淺顯了,删删減減,一樣樣都得費心思。
實在是麻煩得很。
關鍵熬了兩日了,連口好吃的都吃不着,鶴不歸肚子餓,扒了兩口飯,實在是沒什麽滋味,氣鼓鼓地把筆一撂,猛喝起水來。
空知見他欲說還休的樣子,主動道:“玉公子興許明日就醒了。”
那日玉無缺傷重虛弱,但精神亢奮情緒過于激動,以至于還沒回到浮空殿,在飛甲上就把傷口給掙開了,鶴不歸覺得這樣不适合養傷,果斷出手将人打暈,後叫來了觀夏婆婆照顧他。
誰想下手重了些,一暈兩日有餘,這會兒都還沒醒,不過傷卻好得很快,要是人醒着恐怕都能下地做飯了。
圓歡喜不錯。
豆面湯圓也許久沒吃了。
還有鮮蝦混沌呢……
鶴不歸杵着香腮打起盹來,饑腸辘辘地入了夢。
他難得地夢見了小時候。
剛入璇玑長老門下時,鶴不歸還不那麽懂事,他是被爹娘嬌生慣養大的,少小離家,體弱多病,他脾氣性格很是古怪驕矜,那時的璇玑長老還很年輕,收了個小徒兒,卻跟收了個祖宗沒什麽區別,這糯米團子似的小人兒,見誰都拉着一張臉,可沒過一月,他就只認璇玑長老一人了。
去哪兒都扒拉着不松手,哪怕璇玑長老要去茅廁,鶴不歸也要跟進去。
小孩兒的親疏遠近,就是日日在眼前護着自己的人。
他失去了家,恐怕以後也再見不得父母兄弟,但有了璇玑長老,就像得了個靠山,堅實與否還另說,在小孩眼裏,這靠山好吃,溫暖,就足夠了。
璇玑長老确實真心待他如自己孩子般親厚的。
為了哄他高興,帶他捉兔子,背他去山上摘果子吃,偶爾還馱他去集市上買甜糕。
鶴不歸挑嘴,吃得不順心就扯着嗓子哭,鹹了哭,辣了也哭,嘴裏淡出鳥也是一嗓子嚎個沒完,璇玑長老那麽随便的一個人,硬是生生被逼得去了廚房,講究細致地為鶴不歸學着做菜。
鶴不歸同樣一眼不離地跟着。
師尊那般溫柔好性子,手被油燙起水泡疼得直往褲腿上搓,鶴不歸站在一邊看見了幹着急,他個子只剛過師尊膝蓋,夠不着手,便抓着褲腿眼淚吧嗒地喊:“我不吃了,不吃了,師尊擦藥吧,不做飯了。”
璇玑長老當時窩心得把鶴不歸抱起來,摸着後腦勺問他:“小西都知道心疼我了?”
鶴不歸懵懂地點頭,朝水泡吹了一口氣。
璇玑長老歡喜得緊,還說:“那師尊為小西做一輩子飯也值了,你坐小凳上等着,馬上就好,咱爺倆今天好好吃。”
……
美夢一碰就散了,鶴不歸鼻息間似乎還有油煙味,面上就被寒風灌得更清醒了幾分,只是身上罩了一層厚厚的衣服,溫暖又把困意勾了回來。
他恍惚睜開眼,還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玉無缺自己也披着外袍,剛給鶴不歸蓋好,做賊似地掀開了一角,正往裏塞手爐,擡頭看見鶴不歸半睜着濕漉漉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愣了下咧嘴而笑:“外頭冷,師尊進去睡,別熬了。”
某一刻,鶴不歸現實和夢境無法抽離幹淨,情緒黏黏稠稠的擠在心間,他難受得緊,說什麽都不願起來,手爐溫暖,厚衣也溫暖,師尊的懷抱溫暖,笑也溫暖。
只這麽惆悵地看着玉無缺,他輕輕哼了一聲:“你傷好了嗎?”
“好啦。”玉無缺乖巧地蹲在他面前,扶在他膝蓋上,“所以趕緊就來拜見師尊了。”
“還疼麽?”
玉無缺搖搖頭:“哪都不疼了。”
“唔——”鶴不歸重重地點了下頭,眼眸一垂,“不疼就好。”
他又閉上了眼,呼吸綿長,一秒就睡過去了,嘴裏喃喃念了聲「師尊」,又稀裏糊塗地喚了聲「玉無缺」,像是方才根本就沒清醒,眼前人也是夢中人。
玉無缺和空知交換了個眼神,把手爐又抽出來給空知抱着。
玉無缺拉過鶴不歸一只手,扛在肩上,用下巴指了指裏屋,對空知道:“把寝殿的燈點上,我抱師尊進去睡。”
作者有話說:
玉無缺:師尊,貼貼。
鶴小西:徒兒,餓餓,飯飯,吃吃。
又是死線寫完的,明天可能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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