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高興齋

暖帳熏爐, 輕夢散去,鶴不歸這一覺睡得踏實。

迷迷蒙蒙中,聽見了幾聲清脆的「師尊」, 倒不似兒時的自己, 叫起人來偶爾嫌棄勉強, 偶爾又帶着別扭的依賴。

而喚自己的人,一貫是理所應當的直接幹脆,仿佛這突如其來的師徒關系,他一早就做好萬全準備要接下的。

為尊上者,還別扭什麽呢。

懷念故人的那點惆悵倏然散了,鶴不歸懶懶地睜開眼。

玉無缺披着薄衣, 坐沒坐樣地杵在床邊, 一手卷着書冊看得認真, 正是那本《千古風物志》。

鶴不歸盯了一會兒, 等視線清晰才出聲問:“看到哪了?”

“呀,師尊醒了。”

被子裏熱氣烘得鶴不歸白裏透紅,半睜着眼, 眉尾去了鋒利, 瞧着心情不錯,玉無缺放下書給他端去清茶。

“看了大半,正說到姬瑄怒斬狴犴, 之前忙着做偃甲, 現下總躺着, 正好細細研讀。”

鶴不歸叮囑:“要認真看。”

“知道啦。”玉無缺端正身子,炯炯有神地等着鶴不歸喝茶,“師尊。”

茶碗遮了鶴不歸大半張臉, 他懶洋洋地「嗯」了聲。

“師尊。”

“哎, 師尊。”

鶴不歸美目一擡:“有話就說。”

我只是想叫叫你。

玉無缺眨巴着眼睛,眼底都是笑意。

他确實沒什麽想說的,此前自己的來處是樁心事,如今公之于衆,細枝末節也由外婆一一訴說,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來處,總會踏實許多。

再說和姬瑄以及不死城的關系,反正誰也說不清楚,他倒不妨坦然處之,一面有《千古風物志》可探究一二,一面想着,他一個好好的大活人,非要跟死人和鬼城扯到一處,未免有些自尋煩惱。

鶴不歸睡得舒坦,耐性極好,等了許久玉無缺也沒憋出一個字,他揶揄道:“平日不叫閉嘴你能從早說到晚,今兒倒卡殼了,有顧慮?”

“不是,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明白的誰也說不明白,我懶得深究。”

還挺有哲理,鶴不歸道:“那你琢磨什麽。”

玉無缺難得磕巴,笑道:“在意兩件事。”

他湊近些,半趴在床邊,把被子角搓成一個個山包:“我的名字當真是師尊取的?怎麽沒随了外公外婆姓,也沒随了師尊的姓,獨獨姓玉呢?”

“叫你觀二狗,你樂意嗎?”

玉無缺撇嘴:“不樂意。”

“黑鐵柱。”

玉無缺嫌棄得皺眉:“好難聽。”

“又不是我兒子,做什麽要跟我姓。”鶴不歸道,“所以撿了跟姬瑄有關的字眼,用作姓氏。”

見玉無缺一臉迷茫,鶴不歸橫他一眼:“你肯定沒認真看書。”

玉無缺趕緊道:“還沒看完呢。”

“姬瑄曾做出一具心愛的傀儡,單名一個玉字。”鶴不歸擡手輕輕碰了下玉無缺的眉心,“剛見你時,你身上有許多胎記,師兄為了保護身世之謎隐去了,給你瞧一眼,自己去銅鏡那看。”

玉無缺聽話地去到銅鏡前,眉心果然逐漸顯出真跡,兩尾活靈活現的神龍盤在一起,殷紅奪目,他在書裏見過,這是姬瑄身為偃師會給傀儡留下的印記。

難怪鶴不歸用玉字做了姓氏。

可這身印記應當現于死物,那便是姬瑄親手做作,不疑有他,現在活人身上,這又怎麽解釋呢?

想來師尊也不懂其中原委,所以用玉字隐喻了出身和可能的來處吧,又或許,玉是姬瑄最為得意的作品,也是希望玉無缺沾了那傀儡的氣運,修得個獨一無二的天資。

眉心胎記透着一股子妖異,玉無缺容貌本就出衆,殷紅奪人眼球,讓他俊秀之外多了一絲妖裏妖氣的蠱惑意味。

玉無缺卻覺得很好看,站在原地孤芳自賞,即将孔雀開屏。

鶴不歸:“把上衣脫了,再看。”

玉孔雀聽話照做,脫了衣服丢在一旁,後背滿是凹凸起伏的可怕傷疤,雖然在緩慢恢複了,仍是刺着鶴不歸的眼睛。

這也是玉無缺頭一次看見自己身體上的秘密,除了眉心,關節要害處都被打了印記。

鶴不歸動了動手腕,喚醒了陣法,如此看得更加清楚,這些印記的位置都有講究,連成一體保護的便是他腹中的東西。

見玉無缺呆呆地站在那,左摳一下右摳一下沒想透這是什麽,鶴不歸道:“穿好衣服過來。”

空知在床邊放了軟墊,又送過來手爐和炭火,師徒二人便一人躺着一人趴着,開始促膝長談。

“玉無缺,你肚子裏封着千古城的鑰匙。”

“這有鑰匙?!”玉無缺大驚,摸着肚子上一層薄薄的軟皮,“誰塞進去的?”

“天生的,幼時法陣已在,但并未運轉,現在陣法運轉如常,保護的便是你的金丹。”

言下之意,後天修煉得來的金丹便是城門鑰石。

所以才說這鑰石是天生的,帶着一股前世承襲的注定。

鶴不歸說這些話時娓娓道來,就像說他身上長了個不起眼的痦子,無傷大雅,讓玉無缺的驚惶一掃而空。

“這些話我只說一次。”鶴不歸還是那般平靜語氣,“管他裏面放着鑰匙還是別的什麽,是你的就留着,不能讓人拿走,好好修行,強大到旁人都靠近不得,你才能護着自己。”

“護着自己,便是護着蒼生,你若懶怠讓他人的觊觎之心得逞,不止你要付出慘痛代價,還有千萬百姓,明白嗎?”

我怎麽如此倒黴,這是玉無缺的第一個念頭。

別人懶惰害的終歸是自己,一生至多碌碌無為,沒什麽大過錯,可玉無缺若是懶惰,讓身上的物件被人奪了去,他就是天下的罪人。

他要想好好地活着,就得拿出本事,配得上旁人留下的活路,不然外頭的人拿着鑰匙一說要将妖孽趕盡殺絕,他也無力辯駁。

“追雞攆狗還是放火燒山,我都懶得管你。”鶴不歸給他一記下馬威,“但你掂量清楚代價,若此事有任何纰漏,我不殺你,自有人讓你償命。”

被吓唬一通,玉無缺乖巧點頭:“徒兒明白了,不敢不聽師尊教誨。”

說完撒嬌,扯扯鶴不歸露在外頭的衣袖:“不過你多少還是得管管我吧,我會聽話的。”

這便是鶴不歸唯一想要跟玉無缺交底的事了,說完了便也沒有旁的要交代的。

但今夜氣氛恰好,他也有心思多講幾句,便問:“你方才說在意兩件事,還有一件呢?”

玉無缺「唔」了聲,不知道該不該提:“還有一件跟師尊有關,能問嗎?”

鶴不歸拿喬:“看心情回答你。”

“扉頁上做序之人叫鶴南,他寫了先祖曾在冀望山與姬瑄有一面之緣,是個值得相交,托付大任之人,哪怕後人對姬瑄功過褒貶不一,這本書依舊是以客觀視角還原姬瑄的一生。鶴南寫了冀望山仙鶴一族的故事,師尊,你也姓鶴……”

鶴不歸坦然道:“鶴南是我二哥。”

玉無缺「啊」了一聲,繼續道:“他說兄妹共四人,鶴王不想在取名上費腦筋,便撿了東南西北四個字,師尊怎麽叫不歸呢?”

“本名鶴西,不歸是師尊送我的名字。”

璇玑長老當時一聽,鶴西鶴西,駕鶴歸西,堂堂鶴王怎的給自己孩兒取這麽不吉利的名字,必須改!

小徒兒雖然命格特殊些,身體底子差些,但來了自己這裏,就得有另一番自在天地。

他想起一詩“山明野寺曙鐘微,雪滿幽林人跡稀。閑居寥落生高興,無事風塵獨不歸。”【1】,便将鶴西改成了鶴不歸。

望他自有閑情逸趣抵抗無邊寂寥,無畏冒着風雪到熱鬧中去,往後在哪,身旁是否有人,都能自在。

玉無缺聽完覺得妙極了,鶴不歸能跟他說這些私隐之事,便不好再多問身體之因。

冀望山仙鶴一族,已不是凡塵中人,鶴不歸本該随着父母親眷一齊回仙界去,獨他一個來到人世間,想必有不得已的原因,恐怕和稀爛的身體有極大關系。

玉無缺想,師祖希望師尊自在,自己這個徒兒,便護着這份自在,要更強大,保護自己,也保護好他的師尊。

“師祖将好意藏在名裏贈予師尊,就像師尊贈予我一樣。”

一世無憂,永享安樂。

玉無缺道:“我懂得的!”

……

身上「雜役」的符印被鶴不歸消了,換上了前所未有過的「弟子」符印,浮空殿所有殿宇自由出入。

雖然還是債臺高築,但有師尊發話,庫房的所有東西玉無缺都可以随便取用,債欠着就欠着吧,将來他出師了,一樣可以去千鶴舫賣東西,總能還上。

夏雨苑和主殿之間起了一座小樓,樓前有個小小的池塘供休息納涼,這樓是做授課之用,空知讓玉無缺自己為書齋取個好聽的名字,他思來想去,名之高興齋。

空知差點吐血:“玉公子,你好歹念了幾年課文了,怎的取個名如此俗氣。”

“你不懂。”玉無缺搖頭晃腦吟詩一首,然後道,“既然要「閑居寥落生高興」,便該有個高興的所在,叫高興齋正好,反正只有我和師尊在這裏!”

三日後,高興齋有了第一縷念書聲。

迎着那朗朗高聲而去,鶴不歸擡頭瞥見書齋匾額,只是輕輕一笑,便懂了其中含義。

又修養數日,玉無缺身體恢複,在變故後第一次下山了。

昔日小夥伴聞聲而來,感慨玉無缺被太微上仙收下,今後恐怕就此飛黃騰達,恭賀的恭賀,道喜的道喜,也有幾個離他遠遠的,生怕沾上不死城不詳的氣息。

他顧不上跟人多來少去,拉上岳庭芳先去看了小妹。

這次下山來,就是為了給季雪薇換義肢的,失去雙腿已是事實,玉無缺養傷時就想,小妹難免心灰意冷。

但到底還年輕,等她情緒過去了,往後日子要如何過才是要面對的實際問題,他一個大男人,照顧女兒家情緒的事不拿手,但解決問題還是有能力的,便親手做了這副義肢。

能走能飛,刀槍不入,經過調試已和斷肢完美貼合,沒有任何不适,穿上鞋襪也看不出差別。

季雪薇見哥倆兒一個比一個苦大仇深,反道安慰他們:“芳大哥,缺二哥,事情跟你們無關,別苦着臉,往後咱們三還是能在一起念書修習,這便是最好的。”

玉無缺也攬着岳庭芳的肩:“還怪我呢?”

“沒有。”岳庭芳錘他一下,苦笑,“咱聽小妹的,往後三人好好在一起,我斷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了!”

季雪薇比玉無缺想得堅強多了,經此一事,她少了些稚嫩青澀,倒比從前穩重許多。

至于淩霄淩岚,一個在百花谷,一個在玄徵殿,出事後就閉門不見人,聽說兄妹二人情緒大受影響,尤其是淩岚。玉無缺想去見見,但一來他見不到人,二來也無從勸慰起,只好作罷。

有開陽長老和永樂真人看護,目下是出不了什麽事,但外頭變了天,禦靈宗往後難以為繼已然是可以預見的事實,兄妹二人要遭受許多白眼非議,還得扛着岌岌可危随時傾覆的禦靈宗,實在是難。

好在宮主發話,天極宮在一日,禦靈宗便在一日,宗主叛門,便令立宗主,淩霄淩岚堂堂親傳弟子,會扛不起一方道門?

白應遲護着,誰又敢給這對無辜兄妹什麽委屈受呢。

……

一月轉眼即逝,天極宮已經下了第一場大雪。

雪積到膝蓋,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沙沙聲不絕于耳。

山門口一早便停着一駕豪華馬車,玉無缺頂着寒風在這等了許久了,寂靜山林裏響起踏雪而來的腳步聲,他給剛堆好的雪人插上兩個樹枝手臂,拍拍手站起身來。

“師尊!等你好久啦!”

少年站在風雪中,揚着燦爛的笑臉看過來,對山路上的人招手。

鶴不歸走到近前,腳步一頓。

看見那個胖乎乎的雪人,兩只手做出把人往山外轟的姿勢,肚子上還寫着四個大字——一路平安。

鶴不歸:“……”

玉無缺接過空知手裏的傘給鶴不歸打着,伸出手:“上車吧,我扶你。”

鶴不歸搖着頭上車,坐定了才問:“你興高采烈的樣子,以為是去游山玩水嗎?”

“那不然呢,苦大仇深的嘴臉師尊也不想看吧。”玉無缺替他接下大氅挂到一邊,“快捂捂手,我去趕馬咯,咱們出發。”

見人要跑,鶴不歸眼疾手快地揪住玉無缺的腰帶,把人扯了回來:“過來背書,用得着你趕馬?”

玉無缺詭計未能得逞,苦着臉道:“今天還要背啊,師尊……咱們趕路辛苦,你也歇歇呗。”

鶴不歸:“我不累。”

玉無缺心想,我累。

鶴不歸才不管他,給了空知一個眼神,傀儡立刻下車撤下馬凳,馬嘶一吼,木輪叮鈴咣當地就碾着雪痕往前去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2】

“馳騁……馳騁,啊呀!疼疼疼,想起來了,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3】

“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4】

……

雪林空山,馬車獨行其間,郎朗背書聲和挨打後的龇牙亂叫雜在一處,于山林裏回蕩。

雖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可如今這般父不慈子不孝的畫面,盡在鶴不歸的意料之中。

“師尊,背完啦。”

“還有一本。”

“沒啦沒啦,啊呀!我背!我背就是了,你快把尺子收收!嘶——”

也有一件意料之外,鶴不歸暗暗想。

身披風雪入紅塵,他身邊竟多了個熱熱鬧鬧的徒兒,也是他,把寂寞空庭掀開了一道口子。

作者有話說:

【1】《閑居寄端及重陽》作者:韋應物;

【2】【3】【4】《道德經》作者:老子;

——

玉無缺:一日為師,終生為夫。√

卷二

霜露揚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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