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秦瑛仰頭想要逼退眼中溢出的淚,可終究是徒勞,他一忍再忍,淚灑滿襟。

很快,得知消息的延慶帝帶着群臣浩浩蕩蕩而來。

陶滿滿七手八腳的将楊太後的衣裳複歸原處,再趕緊拉着秦瑛站起來候在一旁。

“母後!母後!”

延慶帝如同一個尋找母親不得的孺慕孩童,雙眼淚光閃閃,腳步淩亂的踏進內殿,那面上的哀痛欲絕看上去比落後他半步的和親王更深更重。

他似乎同樣難以接受現實,在看到淚流滿面的陶滿滿和秦瑛時,倏然頓住身形,抱着幾分不置信問秦瑛,“七郎,母後、母後她真的...”

秦瑛恨極了他的虛僞。

事到如今,惺惺作态還有何意義呢?

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自皇祖母身死的那一刻起,和親王府與皇帝之間維持了十數載的表面和平就被打破,更何況,還有血親之仇橫亘其中,他不願也不耐再配合延慶帝表演了。

是以,聞得對方詢問,秦瑛繃着臉色未置一詞,甚至還一腳踹翻身側擺放着白瓷插瓶的高幾洩憤,而後他眼含殺氣地狠瞪延慶帝一眼就旋身沖出殿門,瞬間消失在人前。

陶滿滿見狀驚如小鹿,勾縮着肩也不敢直面延慶帝的怒火,只是暗觑了和親王一眼,發現他傷痛的表情之下難掩憂慮。

當然,她顧不得太多,懷揣着忐忑不已的心,趕緊追着秦瑛跑了出去。

秦瑛不加收斂的敵視,延慶帝還有什麽不明白?

他眸光暗了暗,面不改色的來到楊太後榻前,見之果真毫無聲息,立時悲從中來,以袖掩面拭淚。

湧動的暗流,和親王心知肚明,然而母親驟然辭世的傷痛像一張大網籠罩着他,令他摧心剖肝,只能暫且将尚無根據的恩怨擱置一旁。

他二人淚灑當場,餘下衆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臉上也不約而同的開始淌淚,使得偌大的閱江樓頃刻間便充滿了嚎啕哭聲。

話說當陶滿滿追趕秦瑛至閱江樓回廊盡頭,放眼四顧,卻不見其蹤影。

她望着茫茫雨幕,惴惴難安,唯恐秦瑛少年沖動,釀下禍事。

這場大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不久雲層散了些,天光變得明亮。

“滿滿,”就在陶滿滿彷徨不定時,吳寶儀趁着溧陽郡主與張貴妃議事無暇他顧,她偷偷溜了出來,小胖美人的眼睛也紅紅的,想是也傷心了好一陣,“七表哥他...”

陶滿滿心力交瘁得很,不欲多說,“沒事,你同郡主先走吧,他會好的。”

楊太後雖然在曲江池病逝,然而延慶帝心裏有鬼,未免和親王父子悲痛過後查找證據,他假模假式的撒了幾滴鱷魚淚,又見雨勢減小,随即便命人将楊太後的遺體運回大內,入殓裝棺。

是以,眼下還穿紅着綠的權貴士族們很快就得披麻戴孝進宮哭靈。

“你好生勸勸七表哥,先前在筵席上,慕容奚那雜碎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求娶你,可讓他受了好大一番刺激。”

吳寶儀憂心忡忡的,“哪想太後娘娘也突然薨了,七表哥只怕受不了。”

“娶我?”

陶滿滿的眼睛腫得跟金魚眼似的,聞言驚得瞳孔都放大了,“我與他素不相識,他有病?”

“可不是!”吳寶儀仍是忿忿,“我估摸着是慕容雜碎嫉恨七表哥不成,便想以此來羞辱他。”

“不過你放心,和親王舅舅搬出太後娘娘給你撐腰,慕容雜碎的奸計沒有得逞。”

話雖如此,陶滿滿也惡心得仿佛吞了蒼蠅似的。

吳寶儀見她神色不虞,悄聲又道:“照目前的形勢,那些個使團應當很快就會返程,這幾日你在家中好生待着,莫要給慕容雜碎可趁之機。”

“嗯嗯,我明白。”眼見着周圍的人越來越少,陶滿滿張望了幾眼,沒有看到宋清彥的身影,于是叮囑吳寶儀,“若是可以,你進宮後替我給哥哥傳個話。”

“讓他宮中事了回府後,到我家中來一趟。”

她非宗親又非朝臣內眷,僅是一平民的身份,按規矩沒有資格留守宮中為楊太後進孝,僅能憑心意私下悼念。

“我會謹慎着不讓人察覺的。”

吳寶儀也曉得利害,小心應下。

陶滿滿幾乎是最後一個離開曲江池的人。

此時的閱江樓已經恢複平靜,檐下的琉璃繪彩宮燈被取下,換成了雪一般白的糊紙燈籠,搖搖曳曳,凄清蒼涼。

她步履滞澀,一步一回頭。

直到站在大門前,她看着走馬燈似的從眼前閃過的街頭市井的景象,驀然生出一股不知何去何從的惶然。

眼睛又幹又澀,已經流不出淚了。

只餘難言的哀傷。

她抱膝蹲在原地,風聲從耳邊呼呼而過,不知何時萬家燈火已經照亮,青石板上的小水宕映照出蒙蒙光影。

有人牽着馬在她身前緩緩站定,“滿滿。”

她已經冷得全身發僵,可還是勉力仰頭,在見到與之前判若兩人,形容落拓且狼狽的秦瑛時,淚珠又倏然滾落。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沒有嗔怪,也沒有怨怼,只是夾着哭腔的一句簡單陳述,幾欲讓秦瑛心碎。

他丢開缰繩,想去抱她,可念及被大雨浸透的衣裳半幹未幹,又遲疑着不敢上前。

最終還是陶滿滿撐着雙腿站起來,伸臂緊緊圈住他的腰,“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害怕...”

秦瑛到底情難自禁,用力将她揉進懷裏,埋首在她頸間時,眼中也落下一行清淚,“對不起。”

“以後再也不會了。”

“嗯。”

陶滿滿語氣甕甕的應聲,想問他去了哪兒,可終是按下未提,只問道,“你眼下要進宮嗎?”

秦瑛抿唇颔首,“我先送你回去。”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将人抱到馬背上坐好,自己再翻身上去。

馬頭調轉,蹄聲噠噠的往通義坊去。

楊太後薨逝,且又在萬壽節之前,時間點敏感又微妙。

可不管延慶帝內心作何想法,他向來以入孝出悌的形象示人,那麽除了以隆重的國禮為太後治喪,他別無選擇。

陶滿滿自四日前從曲江池回來,便閉門不出。

現今因太後大喪,舉國同悲,各家各戶都挂白幡,禁筵席歌舞,謹言慎行。

她不過是萬千百姓中的一員,倒也不引人注目。

夜色昏沉,冷月清寒,星子零零散落,寒風将檐下風燈裏的燭火吹得明明滅滅,冰霜在草葉上緩慢凝結。

陶滿滿坐在卧房的圓桌前,單手支着腦袋無知無覺地打起了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身前的油燈燈芯燃了長長的一截,火光如豆。

梁嬷嬷手持托盤,其上放着一碗熱氣熏繞的雞湯銀絲面,她掀開簾子進來,搖搖頭嘆氣道:“小娘子,若是困了就歇下罷。”

“已近午時,大郎君怕是仍不得空來。”

陶滿滿聞言一個激靈轉醒,迷茫了一瞬,緊接着揉着僵硬的脖子迷迷糊糊道:“再有三日,太後娘娘就該出殡了。”

“一應的谥號,祭文等也有了定數,哥哥再如何三頭六臂,難道都不能得片刻喘/息嗎?”

“再說了,宮裏現下的情況我都不清楚,也不好貿然遞話相請,只能幹等着了。”

梁嬷嬷将托盤擺放在她面前,又遞上銀箸,心疼道:“您連着熬了幾夜,又時時憂心郡王,眼下可是清瘦了不少。”

“不是老奴多心,太後一去,那陛下會如何對待和親王府,形勢可不容樂觀。”

“您若是熬壞了身子,将來如何有心力應對?”

前路茫茫,陶滿滿想到書中秦瑛的未來,內裏就一片郁結,聞着香噴噴摻着蔥花的面條,她是半分胃口也無,“哎,好煩。”

她愁,梁嬷嬷也愁,不大不小的屋子,可以說已然愁雲罩頂,難見希望。

主仆二人一時無話,不多時,荔枝從廊下邁着小碎步過來,“砰砰”敲響琉璃窗。

梁嬷嬷起身去查看,将窗戶推開一點縫隙。

荔枝的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表情有些激動,“大郎君和殿下一齊到訪。”

梁嬷嬷聞言,傾身往前一看,果然見身着玄衣肩披黑鬥篷的秦瑛和還未換下官服的宋清彥正繞過了屋角向卧房大步而來,她回身趕緊道:“小娘子,當真是郡王和大郎君。”

陶滿滿立即起身,快步出屋,還一面囑咐,“嬷嬷,再多下兩碗面。”

那頭荔枝已經打開門将人請了進來。

秦瑛摘下兜帽,俊臉瘦削,眸光冷冽,讓人陌生又熟悉。

幾日未見,卻恍若隔世。

眼前的秦瑛是他,又不是他。

過去他總是漫不經心的毫不掩飾自身的張揚,而現在卻讓人感覺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可他的魂兒卻浸在一團黑霧裏,生氣全無。

就好像楊太後沒了,他自小賴以依靠的精神支柱也消失殆盡。

陶滿滿不禁為他的孤獨凄惶而悲泗淋漓,方才還雀躍的心驟然縮成一團,聲音也有些發緊,“進裏間去吧,可以暖暖身。”

兩人默然颔首,随她進到卧房落座。

屋角的炭盆燒得紅堂堂的,空氣裏又帶着女兒家獨有的馨香,是溫暖又使人沉靜的味道,秦瑛多日來緊繃且惶惶不可終日的靈魂好似總算找了歸宿,可得一絲茍且。

他面色稍緩,嘴角勉強揚了揚,“最近可好?”

他說着細細端詳陶滿滿的臉,“聽荔枝道,你這幾日夜夜都熬至午時?”

陶滿滿不知怎麽的有些心虛,“也沒有啦,中途會睡個囫囵覺。”

她将秦瑛和宋清彥也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和哥哥瘦了好多,沒有好生用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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