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憑欄齋的閣樓上,姜令窈被周慧娘摟在懷中,正在同她小聲說段家事:“娘,段家的祖父祖母都很和藹,還同我說,若是夫君欺負我,只管告訴他們,他們來管束夫君。”

姜令窈聲音輕快,帶着顯而易見的得意:“他不敢惹我的。”

周慧娘輕輕拍着女兒的後背,微嘆口氣:“這樁婚事實在……”

姜令窈捏了一下母親的手,低聲道:“我知娘擔心我,但娘也知道我性子,怎可被人拿捏?”

一說起這個來,周慧娘臉上擔憂消了幾分,她忍不住點了一下姜令窈的額頭:“嬌蠻無理,虛榮乖張,你還很得意?”

姜令窈輕輕笑笑,這才坐直身體,握住她的手:“娘,你放心,我不會讓自己日子過差的。”

周慧娘細細看女兒一如往昔的秀美容顏,在她眼眸深處,依舊有明亮的星光閃耀,那是她永不滅的心火。

周慧娘這才放下心來,道:“你啊……你幾個姐姐出嫁我都不擔憂,選的女婿都是你父親早就看中的,原本覺得你還小,咱們不想讓你那麽早出嫁。”

“倒是沒想到,聖上會突然賜婚,”周慧娘說到這裏,聲音微頓,“你說聖上是否……”

她不敢再說下去,可眼底淚意卻重新翻湧。

姜令窈卻捏了捏她的手,聲音輕柔,細聲哄勸:“娘,若是陛下有什麽恩旨,父親豈會不知?若父親當真覺得這樁婚事有異,他定不會善罷甘休,即便違抗陛下,父親也不會眼見我吃苦。”

姜令窈笑容明豔,帶着對家人的信任:“家裏論說誰最聰明,祖父第一,父親便是第二了,娘您還不信父親呀。”

她說得倒也在理,從聖旨到的那一天起,周慧娘就擔憂得要吃不下飯了,也是姜之省勸慰她,告訴她不是壞事,她才勉強打起精神,準備婚禮。

可兩家雖隔了兩條街,卻到底嫌少往來,平日根本就不走動,周慧娘同永平侯府的幾位夫人不過點頭交,因段南軻父母早亡,便更不知這個女婿是什麽樣子。她到底擔心女兒在段家過得好不好,可有受委屈。

如今見她依舊笑容明媚,周慧娘才略放了心神,卻還是忍不住擦了擦眼淚。

“你不是我生的,可我把你抱回房裏時,你才那麽大點,沒日沒夜哭喊生病,我啊……”周慧娘哽咽道,“我那麽努力,熬了上百個日夜,才把你養活,養成全燕京最好的千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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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過得不好,即便這诰命夫人不要了,我也要給你求一條幸福路來。”

姜令窈聽到這話,便一頭撲進周慧娘懷裏,細細哭出聲來。

“娘,我會很好的。”

母女兩個好一通哭,倒是身邊的張媽自覺不妥,上來勸了兩句,又打水又伺候上妝的,這才緩了氣氛,姜令窈吃了一碗周慧娘給她準備的百合綠豆湯,這才複而又笑。

“娘,我跟你說,那段三可是會吃喝玩樂,我們星煌苑的廚子比咱家的還好呢,”她略帶了得意,“別看他不着調,沒什麽好前程,但他會過日子。”

姜令窈笑得滿臉甜蜜:“願意聽我的,也願意同我好好過,娘,這還不夠好嗎?”

周慧娘見女兒如此,便長舒口氣,忍不住念叨她:“你啊,也莫要整日都是吃喝玩樂,女婿父母早亡,雖說上有祖父祖母撫照,可以後到底要自立門戶,即便産業再多也總會坐吃山空。”

“你們兩個都還年輕,我也不求女婿加官進爵,封侯拜相,只要他能給你錦衣玉食,兩人能一世富貴平安,就比什麽都強。”

這些話,姜令窈出嫁之前,周慧娘已經耳提面命無數次了,此番再拿出來說,姜令窈聽了卻又有另一番感悟。

人都說養兒累到百,即便她出嫁,母親也依舊擔心她。

姜令窈又同周慧娘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被外面丫鬟請了,去了前堂的大膳廳,一家人坐下用飯。

也趕巧,今日是段南軻當值,他下午還得去錦衣衛上差,因此中午是不能吃酒的。

但他不吃酒,就得被妻子家中老中少三代磋磨,這一頓飯吃下來,段南軻菜沒吃幾口,茶水喝了一肚子,還賠給了三位大舅哥一人一頓酒席,這才冷汗津津地陪着姜令窈一起出了安定伯府。

待得重新瞧見外面的明日,段南軻才覺重複人間。

姜令窈看他不住擦汗,臉上滿是關心:“夫君,可是怎麽?莫不是病了?”

段南軻:“……”

段南軻沖她溫和一笑:“不,是今日太冷,娘子且莫要憂心,咱們回家吧。”

姜令窈伸出手,用帕子給他擦汗,滿臉都是關切。

段南軻低着頭,乖巧被她在臉上戳戳點點,眼中有着清晰寵溺。

這般模樣,令送出來的姜淩浩頗為滿意。

姜令窈簡單給他擦了兩下,然後便嫌棄地把帕子塞進段南軻手裏,同姜淩浩道了別,這便上了馬車。

段南軻沖姜令窈無奈一笑,約了下回一起吃酒,這才上馬回家。

姜令窈回門,她自己高高興興,倒是累得段南軻回去後直接便睡下,待至晚時才醒來。

兩人簡單用飯,席間并未多言,姜令窈想着明日要去順天府結案,用過飯便早早睡下。

天色漸深,月朗星稀。

溫柔的晚風吹拂在燕京的大街小巷,更鼓打過一次,一更天便在百姓的酣睡聲裏悄然到來。

随着一更天來的,還有晝伏夜出,似乎永遠都很有精神的沈素凝。

姜令窈夜裏不需要丫鬟守夜,因此沈素凝來了先去邊上的角房,喚了行雲醒來,行雲便輕手輕腳去叫姜令窈。

姜令窈今日睡得很沉,但她并未做夢,一直都只在雲中漂浮,直到行雲推了下她,她才悠悠轉醒。

待得她睜眼,整個人便迅速恢複清明。

“怎麽?”姜令窈迅速坐起身,一邊讓行雲替她更衣,一邊自己束發。

沈素凝面沉如水,她低聲道:“大人,禦用監又有命案。”

姜令窈束發的手微頓,她皺眉道:“死者是誰?”

“死者是陳雙喜。”

“什麽?”姜令窈吃驚,“陳雙喜不是被錦衣衛看守?他如何從單間出來?”

沈素凝等在姜令窈身邊,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卻很快。

“此事尚未可知,但今夜戌時,錦衣衛校尉路過停放佛塔的前院,聽到有水滴聲,過去一看,便看到陳雙喜……”

沈素凝語氣微頓:“死在了佛塔裏。”

姜令窈心中有諸多問題,但話到嘴邊,卻問:“你可有去現場?”

沈素凝搖頭,道:“并未,姚大人去時只匆匆交代屬下幾句,屬下便來接大人。現場具體何樣,屬下也不知。”

姜令窈嘆了口氣,她穿鞋起身,又穿回了她的鴉青公服。

她戴好官帽,問沈素凝:“書房可有動靜?”

沈素凝今日來得急,并未關注書房,聞言略一深思:“并未有聲響。”

姜令窈這才道:“好了,走吧。”

沈素凝依舊如前次那般,帶着她先上房頂再去尋馬,待一路行至禦用監前兩個巷口,姜令窈遠遠就聽到一隊整齊腳步聲。

她猛地勒緊缰繩,同沈素凝安靜停在了原地。

那腳步聲由遠及近,速度很快,目的明确,顯然是向禦用監奔來。

此刻雖是深夜,巷中無光,但天上銀盤高懸,還是可讓人依稀看到前方景物。

順着巷子拐角縫隙往前看去,姜令窈能勉強看到一隊大紅身影。

她低聲道:“錦衣衛到了。”

沈素凝低低道:“姚大人讓我告訴大人,此番是錦衣衛先看到的案發現場,因此錦衣衛要先查,即便大人到了,也要略等一等。”

姜令窈蹙起眉頭,卻并未生氣,末了只道:“我知道了。”

她又等了片刻,直到這一什錦衣衛全部進入禦用監,才道:“我們去側門。”

錦衣衛應當也聽到了她們這邊的馬蹄聲,但此事案件要緊,并未分神過來巡查。

禦用監一共有四門,因佛塔在正門前院停放,因此姜令窈同沈素凝便選了東側門,七拐八拐行至側門前。

此處依舊有四名錦衣衛校尉把手,經過幾日審案,錦衣衛校尉已不會阻攔姜令窈,還客氣見禮:“喬大人,沈衙差。”

姜令窈也點頭還禮,把馬兒交給錦衣衛後,便快步進入禦用監。

今夜的禦用監很安靜,姜令窈自知姚沅肯定在前院同錦衣衛周旋,她略一沉思,便領着沈素凝一路往後廂行去。

今夜的禦用監,比榮金貴死時那日要多了一倍錦衣衛,一個大活人,在錦衣衛監守之下消失,并死在不遠處的另一處庭院,這讓錦衣衛實在顏面無光。

榮金貴的案子還未正式結案呈交聖上,便又再發一案,若姜令窈是那位新鎮撫使,只怕這會兒已經氣得吐血了。

姜令窈一路快步行去,行走在幽幽暗暗,樹影婆娑的小路上,只覺得夜深露重,陰寒可怖。

越往前走,越能聽到前方人聲,應是錦衣衛在搜查後相廂。

繞過一片竹林,姜令窈腳步猛然停住。

就在前方不遠處,後廂之前,燈火之間,一道高大的身影負手而立。

他聲音透着說不出的冷酷:“人都在錦衣衛手中,還能看丢,要你們何用?”

他如此說着,緩緩轉過身來,在一片燈火輝煌中,姜令窈透過竹影,終于看到了這位錦衣衛堂官的面容。

他身材高大,面容如刀刻斧鑿,在一張清隽至極的年輕容顏上,是一雙透着火光的幽深桃花眸。

而此刻,那雙平日裏總是氤氲着笑意的桃花眸,卻滿含冰刃,他不怒自威,聲音同往日有幾分迥然。

“今夜輪值看守後廂的校尉,回去自去領罰,每人十鞭,以儆效尤。”

他如此說着,忽然偏過頭,那雙深邃的桃花眸便向竹林深處看來。

幽寒、冰冷、震懾人心。

姜令窈心如鼓擂,她緊緊攥着手,不讓自己挪動分毫。

寂靜深夜裏,她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嘭咚、嘭咚。

即便夜色再深,借着院中無數燈火,她也看清了這位大人的臉。

他是段南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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