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藏族村長一家很好客,因為村長拉姆喜歡喝酒,跟姜默很聊得來,所以十分歡迎他和劇組人員的到來。在門口,姜默從兜裏摸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大紅包塞給新娘子,說笑幾句,他們被迎進了屋裏,在某一臺攝影機邊上坐下。

沈朝文發現,劇組的人這時候都已經在各個角落裏各就各位了,場記走過來遞給姜默一個對講機,轉身跑了。

是一場真婚禮,但婚禮中,又夾雜着戲。

村長帶着他們進裏屋坐下,時間還早,他們在等着開席。沈朝文無聊了會,他看見明峥坐在一個角落裏,穿着一身極為普通,甚至有點土的衣服。沈朝文能很明顯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質和平時完全不同了,整個人多了一層沉沉的東西,像是變了一個人,這大概就是演員吧……神奇。

好幾臺攝影機躲在暗處拍,周圍都很熱鬧,只有他周身那麽靜。他在笑,但如果看眼睛,你會發現他有些漠然,麻木,強顏歡笑而已。

姜默觀察了會兒,拿起對講機道:“B機往上搖一點……好,夠了。”

以沈朝文的視角看他們這個劇組,總感覺跟‘傳說中’那種充滿了勾心鬥角的混亂劇組不太一樣,工作人員都非常正常,沒開工的時候就湊在一起聊聊天,開兩句玩笑,工作的時候就好好工作。

沈朝文好奇,問他:“你們這場拍什麽?”

姜默想了想,“拍悲歡。”他說得簡單,不再講了,給自己倒了杯酒。

沒一會兒,村長拿了一個杯子坐過來,開始約姜默喝酒,看他倆說話這架勢,沈朝文總感覺都要處成忘年交了。他們喝,沈朝文就在旁邊看,聽他們瞎扯,還沒正式開席他們就喝掉了不少。姜默陪村長喝幾口酒,再扭頭盯幾眼現場,時不時拿對講機說幾句話,雙線操作。

……別的導演拍戲也是這樣的嗎?神奇。沈朝文一直在心裏數着他喝了多少杯,等感覺數量差不多了才在桌子底下扯了扯他的衣服,提醒他見好就收。

等喝得差不多,婚禮正式開始了。藏族婚宴沈朝文确實是第一次參加,只覺得很新鮮,他們有很多煩瑣的禮儀,整個過程會給人一種肅穆感。

穿着隆重的藏民,他們撒隆達,燒松柏,跳舞。周圍人大多講藏語也聽不懂,可那種氣氛十分感染人。這個大山深處原始又質樸的藏族婚禮讓沈朝文覺得蠻有意思,果然結婚這種事,還是看別人結有意思。

劇組整體存在感不高,只是隐藏在一片熱鬧中靜靜拍而已。因為提前打過招呼,村民們表現得不緊張也不誇張,很自然。他們拍人,拍漫天飛舞的隆達,拍燃燒的松柏的煙,拍熱熱鬧鬧的婚宴上,一個孤單的身影。

這其實是沈朝文第一次在現場看姜默拍戲。他發現姜默導戲的時候狀态好得不像話,眼睛亮晶晶的,喝點酒更興奮了,整個人都像在發光。

只能說是真真假假摻雜的一場戲。真的那部分動人,假的那部分也動人。沈朝文喝着主人家給他倒的酥油茶,這邊看一會兒,那邊看一會兒,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感覺他們拍戲很好玩,沈朝文心裏還有點羨慕。雖然在這裏拍很辛苦,但這個劇組,每個人似乎都特別開心,精神上,他們是非常充實的。

拍完那場戲,男演員精神狀态不太好,就一個人坐在角落裏不吭聲,說他不餓,也不願意過來跟他們吃飯。姜默只能走過去跟他講了幾句話,開導情緒不好的演員。

沈朝文端着碗看他們,吃一口,偷瞄姜默半眼,吃一口,偷瞄姜默半眼,感覺姜默工作的時候還挺不一樣的,非常值得觀賞。

吃完飯準備走,喝得滿臉通紅的村長帶着他的家人在大門口和姜默依依不舍十八相送了會兒才放他們離開。姜默喝了酒,沒敢騎車,拉着他坐到那輛小面包車後座,等車開起來才問:“來吃席好玩嗎?”

沈朝文點頭,姜默頭微微偏過來靠他,鼻息吹在耳側,淡淡青稞酒的味道撲過來,居然有一點點好聞。

沈朝文評價說:“席上那個牛肉包子有點好吃。”

姜默點頭,贊同:“酒也很好喝。”

等車快開到一個路口,姜默思考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頭,他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他湊近問沈朝文:“我倆下車徒步,我帶你去神瀑,怎麽樣?”

去神瀑那段路車不好開,沈朝文不認識路,他又喝了酒,也只有步行這個辦法了。

沈朝文愣了愣,“現在去?”

馬上天黑了,在他的認知裏,晚上徒步是很危險的一件事,而且晚上又看不了風景,黑蒙蒙的。

姜默點頭:“你明天要走了,我想着再帶你去哪兒玩一下,回去睡覺多無聊。”

沈朝文皺眉,“晚上去會不會不太安全?”他感覺回去睡覺也很好。

姜默想了想:“你實在怕就不去吧,不過路我還是很熟的,經常走,反正我覺得沒什麽好怕的。”

沈朝文:“……你幾歲了還跟我用激将法?”

姜默笑:“那你也可以選擇不中計,我又不逼你。”

“……要走多久?”

“來回四五個小時吧,快一點的話。”

“……”

這。

回來都淩晨了。

而且誰大晚上的去徒步啊!什麽都看不清。

姜默催他:“去不去?趕緊決定,別磨磨唧唧的。”

沈朝文沉默幾秒,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習慣了,反正從認識開始姜默帶他幹的那些事兒都有點與衆不同。

等停了車,姜默去後備箱翻出一個大包,從裏面找出兩件雨衣兩件厚外套,這裏晝夜溫差很大,需要穿厚衣服。等把水、手電和一些必備的東西拿好,他們跟劇組的人道別後就興沖沖上路了。

“我其實很喜歡跟你散步。”姜默說,“比起做愛約會看爛俗愛情片,我倒更喜歡跟你沒什麽目的性地走一走,聽你講一堆廢話,也無所謂去哪裏。”

沈朝文點頭,他還在思考路上會不會遇到什麽突發情況,如果遇到了該怎麽處理。走了幾步,越想越不對,這趟就不該來,太危險了。

他開始自言自語:“我為什麽一碰上你就開始幹些荒唐事?”頓了下,“大晚上的,回去睡覺多好。”姜默嫌棄他:“服了,你怎麽跟我好那麽久還這麽無趣!就知道睡睡睡。”沈朝文嘆氣,“我是怕你喝醉了帶我亂走在這地方迷路好嗎,大晚上的,出什麽意外回不去怎麽辦。”

回不去?那也挺好啊,直接消失在大山裏,好像可以變成一個神秘故事的開頭,或結尾。姜默捏着手裏那瓶礦泉水,輕輕嘆了口氣,說,“怎麽辦,我居然覺得一起迷路一起消失這種事很浪漫。”沈朝文搖頭,“不要這種浪漫,你清醒一點。”清醒。姜默笑,“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也沒辦法。”沈朝文扭頭看他一眼,伸手,幫他理了理外套裏的襯衫領子,問:“你的電影到底拍的什麽?跟我講講。”姜默想了想,說,“拍像你這樣的人。”沈朝文奇怪,“我是什麽人?”姜默說:“很悲觀,但很勇敢,能翻過心裏那座山。”沈朝文愣了愣,講不出話來,沒有回答。

姜默又說,“我不想定義我的電影,我沒辦法告訴你具體是什麽,就像我不想定義你一樣。拍出來讓人感受不就得了,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就沒意思了。我好像一直都是比較繞的人,沒那麽直給,拍的東西也是這樣,會把感情藏在一些不起眼的鏡頭裏,我覺得讓別人感受才有意思,下定義是一種限制。”

沈朝文嘆了口氣,說:“可我有時候希望你可以定義我,像……像今天的婚禮那樣。”姜默笑,“你之前打了那麽多離婚官司,現在還會向往婚姻那種東西嗎?”沈朝文答他,“沒聽過那句話嗎,結婚是為了幸福,離婚也是為了幸福。反正我現在看這種事非常客觀,我不排斥。”姜默點頭,“好的,好的。那不結婚不離婚也是為了幸福,雖然我偶爾覺得我們已經金婚了。”頓了下,“沈朝文,你為什麽不牽着我?這裏都沒有人。”沈朝文失笑,伸手去拉住他,十指相扣,“我錯了。”其實是因為手有點涼,沒好意思牽他。

山路起起伏伏的,難走,而且天氣似乎越來越冷。好在一直走着,身體在運動着,沒那麽難熬。

等天幕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姜默拿出手電筒打開,讓沈朝文拿着,繼續往前走。

四周寂靜而空曠,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姜默捏捏他的手指,讓他看天。腳踏實地,頭頂是漫天星辰,美得那麽遙遠,難以觸碰。不可思議,沈朝文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星星,看呆了。

姜默看他仰着頭微微失神的樣子,笑了笑,繼續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他們沒見到一個人。去的路都是在爬坡,越往上走,周圍挂着的經幡越多,手電筒的光偶爾晃到那些彩色經幡上,黑夜裏看這種景象,有種怪異的美感。

說說聊聊,沈朝文總覺得沒過去多久,姜默忽然指着面前說,前面就是神瀑,有很多藏民會來這裏接受“洗禮”,真正的洗禮,這裏是他們轉山必經的地方。

夜裏也看不清什麽,只能聽到嘩嘩嘩的水流聲。靠近後,他們站在瀑布前,默契地聽着周身的聲音沉默了很久。

是會讓人平靜的聲音。

聽了會兒,沈朝文關了手電筒,側身去輕輕抱住身邊的人。

一場漫游。沒幹什麽,只是走了幾個小時來聽瀑布的聲音,在沉默中感受彼此的呼吸。

那麽靜。

然後姜默突然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放過風筝嗎?”

“小時候放過。”沈朝文說,“沒什麽印象了。”

姜默說:“手給我。”

沈朝文把右手遞給對方,袖子被往上拉了拉,手腕上纏上了什麽東西。那瞬間,他沒來由有些緊張。

姜默的聲音混在周圍嘩啦啦的水聲中:“我去寺裏給你求了一根紅繩,保平安健康的,請師傅念過經了。”

“……”不愛戴飾品的沈朝文難得愣了幾秒,“你自己留着戴啊,別給我。”

姜默笑了笑,說:“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定義你,也不會給你婚禮,戒指那些東西,我不喜歡。就給你一根線吧,你以後好好學習一下怎麽放風筝。”

放風筝……

風筝。

線。

說得含糊,可沈朝文聽懂了。良久才喃喃問他:“如果我一直學不會呢?”

姜默摸黑把那根東西綁好才空出手來拍拍他的頭,說:“我慢慢教你。”

沈朝文看不清姜默的表情,但聽出了對方語氣的鄭重。

四下無人,頭上是星辰,身後是神瀑,手上是一條紅線,拉住這個人的線。

沈朝文閉上眼,在眼裏霧氣漫起前緊緊抱住姜默。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抱住了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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