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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拍攝加後期制作花了姜默一年的時間。

在那期間,他遇到了無數的困難。給大爺修牛棚都是小事兒了,他們還遇到過更嚴重的打擊。有一天在山裏拍戲的時候他們遇上了山體滑坡,有兩個工作人員腿擦傷了,機器還毀了一臺。

總攝影師Lee是很珍惜機器的人,當時在遠處看着攝影機的屍體嗷嗷大哭,難過得差點崩潰了。

人生就是這麽操蛋,那臺攝影機是整個劇組最貴的一臺,價值不菲,說是劇組的命根子都不為過。

要多絕望有多絕望。說實話,姜默那分鐘也很想跟他一起嚎兩嗓子,人怎麽就能這麽倒黴?這麽背運??

但他還記着最重要的事,抓着Lee的肩膀問:“之前拍的你都導出來了嗎?”

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Lee抽抽噎噎地說:“大部分都導出來了。”

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要路沒被完全堵死,他就還能拍。

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姜默也就當老天出了個難題給自己做,答得好不好,看本事,這也是一個自我提升的過程。

按照別的組的進度,這電影估計兩個月拍完結束,但姜默硬生生磨了整個劇組将近一年。有些鏡頭一遍就夠,需要那種粗糙的真實感,但有些鏡頭姜默不敢含糊,只能一遍遍反複拍。

讓姜默最擔心的其實是演員的狀況,他發現明峥有點太入戲了。這個演員的共情能力非常強,完全是把自己代入去演的,呈現的更像是自己的內心世界,他身上的那種迷惘、茫然和痛苦無數次打動了攝影機背後的姜默。

但因為這片子從頭到尾基調都非常壓抑,所以姜默一直非常頭疼這戲會不會把主演給拍出什麽毛病來。但糾結的是,演員那個狀态又偏偏是姜默想要的,他也只能一邊擔心一邊拍。

一個演員全情投入去拍一部片子時,狀态是非常危險的。那是一個消耗的過程,太傷神了,很損耗一個人的精神狀态。

一路磕磕跘跘走過來,還是拍完了。

整部片子殺青之後,姜默一點都沒覺得放下了什麽擔子,火急火燎跑回去開始閉門剪片子做後期,忙活各種各樣的事情,每天都焦頭爛額。

他想趕着在年底把片子做出來拿去報名,如果做得利索一點,還能趕得上在12月報名柏林。

拍完只是一個開始,很多時候後期的運作、宣傳、發行才能決定一部片子的命運,後期的版權購買是否能回本?這部片子放到別的市場能不能被賞識?這些問題都是未知的,後續的花費投入也是一筆巨款,目前預算還夠不夠?姜默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為這些事兒發愁。

他回來後,沈朝文收到了一份非常特別的禮物。一個硬開的大本子,他翻開,扉頁上是姜默的字跡,寫着——《橄榄》工作手記。

滿滿一本的字跡。

姜默對他解釋道:“我其實也不愛寫這東西……但你總說不太放心我在外面拍戲,我就想着把每天工作的內容寫給你看,記錄下來,你可以知道我每天都幹了什麽。”頓了下,“就這意思。”

寫的時候姜默的考慮是,一方面記錄整合自己的工作,一方面用另一種方式給無法參與他工作的沈朝文留下一些記憶的碎片。

沈朝文抱着那個本子湊過去抱了他一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也就是因為那個本子,沈朝文從姜默的文字中大概明白了導演每天需要做什麽,關于那部電影講了些什麽,感覺自己更靠近姜默的所思所想了。

他的記錄比較散漫。大部分是片場發生的事,就是記錄他的工作內容。有時候只是在記錄那一天,單純寫日記一般,內容非常好笑。

關于生活的有——

4月1日,愚人節,雨,小醉。

天氣不好,沒有開工。和明峥、楊敖(副導演)、Lee(總攝影)在房間裏打牌,我輸錢了,輸了很多。明峥一個人贏我們仨,我想不通,我懷疑他出老千,但我找不到證據。

吃晚飯的時候外面還是下着大雨,去屋檐下吃了會兒飯,看下雨,趁機給明峥講了講那三場雨戲怎麽拍。他看着雨發半天呆,也不知道聽進去沒,半晌才給我來了句,姜導,我想家了。

我沒答他什麽,我有點無語,因為我也有點想家。

……

5月2日,晴,醉。

沒開工,喝青稞酒,味道不錯。

……

5月4日,小雨,醉。

攝影機有點故障,老王會修,一邊喝酒一邊看他修,學了兩招。

……

5月29日,晴,半醉不醒。

和Lee喝酒喝到一半,場務通知我們橄榄樹找來了。雲南的橄榄樹是灌木,果實呈圓形。【附手稿圖】

樹找來了,劇組布景,我們一起在張旭住的小木屋外面移栽這顆樹。

我們一起種一顆樹。

希望片子拍完後這棵樹能活下來。

……

關于電影的有——

6月3日,大雨,大醉。

一場重要雨戲。拍了兩個星期,明峥的狀态我不滿意,我一遍遍引導他,加上今天,我們拍了40遍。

耗片比超出預期,唐李嚴肅跟我談了這個問題,說這樣拍預算熬不住。心裏不是滋味,但我堅持這種工作方法,覺得不夠好就反複拍,不能得過且過。

拍到現在明峥似乎才隐約明白,我要他演的是兩個角色,兩個被他自我分裂出來的張旭在身體裏拉扯,一個在雨崩的雨裏游蕩着,無處可去,像一個鬼魂,沒有歸處,沒有明天,飄過很多人身邊。另一個是渴望得到解救的張旭,他找了很多辦法去試圖接近接近生活的真相,想找到一些信仰。信仰是值得寄托的嗎?我持懷疑态度,人該信仰自己。

張旭試圖找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剩下的聯系,他找了很多,沒找到一個能拉住他的理由。

拍的時候漸漸發現,勇敢從某種意義上講,好像擁有一些自我毀滅的力量,他身上必須具備那種…明知道靠近真相會很危險,但依舊義無反顧讓自己走進去的勇氣,有些時候,勇敢是殘忍的。

一座山很難拍,一個人心裏的山更難拍。張旭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他擁有着許多迷惘,矛盾,我想呈現他追尋的狀态。什麽能拉住一個無望的人?我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沒找到答案,有些事情不需要确切的答案,電影無法回答這種問題。我不想歌頌苦難,講述救贖,成長,苦難本身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我們都在經歷。

我想講清楚的是一種情緒,但我無法定義那種情緒,但我為其着迷。

我跟攝影師說了這段話,他笑,告訴我,導演,你說那種無法定義的情緒,大家一般稱之為愛情。我不知道這個不愛刮胡子,平時沉默寡言的Lee怎麽突然有如此脫線的感悟,因為這片子重點也不是愛情。但我還是敬他一杯酒,說有道理有道理。

那天我讓明峥站在雨裏,有感覺的時候回頭看一看攝影機,一眼。Lee捕捉到了那一秒,我看到了張旭眼裏動人的迷惘。

我有預感,從那一刻起,明峥真正演懂了這部戲,他會因這部戲超越自己的生命。

7月14日,晴,淺醉。

今天周滿雲殺青。

過于出彩的配角,不愧是曾經跟李志元《朝夕》裏的鄭觀語競争過獎項的人,戲感非常好,雖然少了幾分當年的靈氣,但整體的表演依舊讓人很難忘。

我這次讓他演一個突然闖入攝影機裏的人,一個新手上路的小偷,莫名其妙跟張旭變成朋友的小偷,他叫老軍。他帶給張旭一個好聽的愛情故事,一個不知真假的奇怪故事,講完,他消失了,并且偷走了張旭身上所有的錢。

張旭知道老軍的愛情故事可能是假的,可人有時候就是那樣,明知道是假,但還是願意相信,愛聽。最重要那場戲,我要他演出三個層次,一開始,用講笑話的口吻講那個故事,漸漸,用講童話的口吻講,最後,用講神話的口吻講。遞進。

周滿雲問我,導演,你的愛情故事是笑話童話和神話嗎?我答他,都有一點,但我的愛情主要是矛盾,我覺得矛盾非常迷人。他不響了。

周滿雲的戲份拍完,我有些感慨。殺青了我才選擇告訴他,你那樣适合電影,無論是什麽年紀,以後也請不要放棄。他低下頭,抓着我的肩膀哭了一場,說什麽都不放。

我很感激他能來拍這部戲。

還有一些內容是不知所雲的,顯得比較散漫。手記裏有大量文字,一些插畫,有時候還會冒出幾句臺詞。外語姜默會英文,法文和日文,本子上寫得最多的是英文和中文,偶有幾句法文小詩,能看懂的那些字句讀起來都很有意思。

場景:轉山途中

【分鏡圖】

臺詞——

-“前面的路還很長嗎?”(普通話)

-“天氣真好。”(藏語)

-“翻過這座山以後,會怎麽樣?”(普通話)

-“啊嘛呢叭咪哞。”(藏語六字真言)【等身跪拜】

(他們好像無法交流,但又好像理解了對方。)

姜默的字很好看,很漂亮的行楷。在他剪片子那段時間裏,沈朝文下班後時常在旁邊陪他工作,一邊看他的工作手記,讀兩頁,再看他幾眼。

即使沒有看過影像,可通過他的字跡,對那一年工作的記錄,沈朝文已經能從那些文字的碎片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了。他似乎明白了那種屬于電影的浪漫,那種不可名狀的浪漫。

最後寫的是殺青日。

9月29日,晴,酩酊大醉。

最後一場戲。

拍明峥獨行,回到小屋外,看着屋外的橄榄樹,摘下一顆,吃掉,再摘,再吃。逆光,攝影機離他遠了些,又遠了些,我要一些距離感。

拍攝的時候,片場那樣安靜,我仿佛聽到了明峥平穩的心跳。我一直沒有喊cut,他也一直演着。

我那一刻非常難受,希望這部戲能維持得久一點,讓這個故事不要結束。

工作人員都體諒我,陪我等着,等着。我一直看到眼睛發酸才說出“cut”。

片場安安靜靜的,沒人歡呼,沒人慶祝,我們靜靜看着那顆橄榄樹。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電影的神聖,難過又高興,我發現似乎是電影在支撐我的生命。

再翻一頁。

單獨的一頁,沒有記錄工作,夾着一朵變幹的橘色花朵。

他附一句:給朝文摘了朵好看的格桑花。

花開花落,生老病死,都和他一起經歷。

看完那一頁的時候,他們在家裏。姜默正戴着耳機檢查粗剪好的片子,沈朝文窩在他邊上看這本手記。

看完,沈朝文喝完杯子裏的茶,偏頭看了會兒姜默的側臉,一開始沒打擾他,出去喂貓了。

喂完貓,他走回來,學着姜默慣常對他那樣,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哥的頭。

“……”看片子正看得熱淚盈眶的姜默被打斷情緒,一臉無語地摘下耳機瞪他,“幹什麽!”

沈朝文回瞪他一眼:“中午喂完貓為什麽不把貓糧袋子封好?跟你說了多少次口子要封好,剛剛你的卓別林餓了,又去翻袋子偷吃!”

姜默:“……我忘了。”

沈朝文抱起手看他,表情莫測。

姜默乖乖坐好,準備等着他跟自己吵架,結果等來的是一句: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愛你嗎?”

“……”

姜默愣了兩秒,立刻誇張地捂住耳朵:“閉嘴!不要講這種話!”肉麻死了!

沈朝文笑着彎下腰,十分逆反地在他耳邊大聲道:“哥,我愛你!”

姜默:“……”殺了我吧。

“我愛你。”

“……別講了。”

“我特別特別愛你。”

“不要講了!!!閉嘴!閉嘴!”

嘴是閉上了。因為他被按在椅子裏親得天旋地轉,說不出話來了。

屏幕裏的電影還在播放,他顧不上暫停,讓畫面播放着。

吻着吻着,姜默發現沈朝文攥着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發抖,可握他的時候還是輕輕的,很溫柔,那種情意傳過來,有種令人震撼的力量。

雖然不明白對方心裏發生了什麽,但姜默選擇接受這一刻的溫柔。面前這個人真實,具體,比起電影,似乎是另一種層面的歸屬。沒來由的,他想起總攝影師Lee說的,無法定義的,不知道是什麽的,我們一般稱之為愛情。

那一刻,姜默覺得這句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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