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吧唧一口!

又是一年芒種時節,日頭正盛,暑熱綿延之際。

暖風像是着了把火,燒過拂則山外兩排擠滿青苔的低矮石階,沿途七扭八歪,拐在祠堂狹窄幽僻的小暗巷間,刮得一路噼啪作響。

印斟雙手合十,長身跪立在神像面前。

待得片晌靜默過後,方是閉上眼睛,虔誠而又莊重地道:“弟子印斟,近日瑣事纏身,遲遲未有前來參拜……望神君寬宏大量,勿要因此怪罪。”

祠堂是間青石堆砌而成的破爛窄屋,彼時荒廢已久,內外皆是數層遍布塵埃的蛛網。拜墊後方,零星豎着幾根高矮不一的細香,這會子青煙散盡,留在香爐內的,僅剩一堆稀稀拉拉的散狀白灰。

供奉在祠堂中央那尊神像,足有一人之高,然其五官面相已然模糊不清,盡數為紅褐色的鏽漬染至斑駁。

印斟在拜墊上跪了有小半片刻,随後直起腰身,提過早已備好的一桶清水,緊捏抹布,沿着神像破裂不堪的底座下方,開始一寸一寸進行清理工作。

這時祠堂外圍一片晝光交繞,一前一後走來兩位大媽,手頭各拎一只鼓囊的菜籃,一見暗巷盡頭隐有人影閃爍,便不由得紛紛吃驚地瞪大雙眼。

其中一人道:“那塊地方,我記得好像是成家人的祠堂吧,裏頭供奉的是那個……游什麽什麽神?”

另一人道:“喔,似乎廢棄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們恐怕自己都記不起來,山裏還有這麽一座祠堂罷?”

“是啊,成老爺子如今年事已高,哪裏還管得了這些?”

“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還是鎮裏鼎鼎有名的驅邪宗師呢!據說以前常有人見他在外除除鬼祟,做做法事之類的……”

“哎,傳說而已,世上哪來這麽多神魔鬼怪的?說到底,都只是人心在作祟罷了。”

人心作祟啊……

貌似是有這麽個道理,但仔細想想,好像又不是。

印斟擡起抹布,沾水的手掌繞着神像底部粗砺生鏽的數條金邊,實實穩穩擦過了一整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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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當他再度探出手臂,無意伸向神像背面那一瞬間——意外,就這麽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神像本身厚重寬大,因而在擦拭正面灰塵的同一時間裏,視線與底座後端之間的範圍,便形成了完完全全的一處死角。

印斟看不見角落裏究竟有着一些怎樣的貓膩,他只側身過去,手裏的抹布還未能貼上神像結滿蛛網的後背,眼前已是猝然一黑,緊接着側臉猛地貼上某一冰涼柔軟的物什。

再回神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發絲淩亂的人臉。

這人身形扭曲,整個兒倒挂在神像粉塵漫天的後背上方,此時此刻,正肆無忌憚地閉目打着瞌睡——只因印斟施力對底座進行拖動,方才被迫逆轉姿勢,不慎以嘴唇拂上他削尖的側頰。

印斟先是微微一怔,但又很快反應過來,木然擡手,将那張過于湊近的人臉推至一邊。

多年在外游歷闖蕩的經驗使然,他對任何這一類突發而來的事件,早已變得麻木不仁,見怪不怪。

何況山林深處一向陰氣最重,偶有一些能力低下的人形妖物出來蹦跶,也并不是什麽值得吃驚的事情。

然而同在成老爺子門下修習多年,師弟說他木讷冷情,師妹笑他遲鈍面癱,也不是沒有一定的緣由。

印斟這人就是這樣,超乎尋常的鎮定與理智,早将他心頭那點少時的好奇與驚惶撕為碎片,同時吞噬殆盡,一分不留。

“……外來鬼祟,還是山裏土生土長的精怪?”

他表情麻木,很快從袖中抽出一張龍飛鳳舞的驅邪符紙,啪的一聲,不偏不倚貼上眼前那妖物熟睡過後,微微撅起的一張小嘴。

“寄生在神祠裏是不會有用的。恩師祖上代代皆為威名遠揚的驅邪術士,包括這間祠堂供奉百年的游清神君,也曾視世間所有妖魔為必除之物。”

“所以你就老實一些,不要反抗,乖乖下到地獄,也好投胎做個完整的人。”

印斟如是說着,又從懷裏掏出一張更大些的符紙,不由分說,擡起一手,用盡全力拍上妖物一起一伏的胸膛。

一時之間,塵埃翩飛,滿室震得一聲清脆巨響。

——然而,在這之後,無事發生。

反倒無意對上一團發絲錯亂下,朦胧惺忪一雙杏眼。

那是謝恒顏平生第一次,遇到像印斟這樣遲鈍死板,只會亂拍符紙的榆木疙瘩。

也是印斟平生第一次,遇到在神像周邊毫無忌憚,還能倒挂打瞌睡的詭異“妖物”。

就在印斟猶豫着是否要祭出第三張驅邪符紙的時候,謝恒顏終于開了金口,将嘴上那張随風飄浮的破爛玩意兒一把撕下——

他哼唧兩聲,如是說道:“喂……兄弟,我餓了,給點什麽吃的呗?”

于是印斟手裏第三張符紙,徑直向前塞進謝恒顏的嘴裏。

謝恒顏:“呸呸呸,你給我喂的什麽東西?”

印斟冷漠望着謝恒顏,一字字道:“迷途妖物,還妄想向人類索求吃食?”

謝恒顏一個縱身,自神像頂端一躍而下。直到這時,因倒立而細密遮蓋的一頭長發四散飄飛,适才顯出在那陰影藏匿之下,意外柔和,同時又內斂清俊一張面容。

謝恒顏站在天然高挑的印斟面前,足比他矮下整整一顆人頭。

“就算施用通天的伏妖術法,對我也沒有任何用處。”他将符紙自胸口輕輕撕下,反粘在一旁破破爛爛的拜墊之間,“小爺我是神仙……是這座神像化形過後的真身。”

他将纖長的指節恣意曲起,叩擊神像鏽跡斑駁的手臂,當當當,三聲沉厚綿長的顫音。

“天神下凡,你總該有點什麽表示吧——小夥子,供品的呢?供品在哪裏?”

印斟緘默不言,無聲在原地盯他看了片晌有餘。

最後,忍無可忍,生生往人嘴裏塞下一整沓新鮮出爐的符紙,轉身一拂衣袖,提着水桶抹布揚長而去。

後來入夜下山回到家中,正巧遇見師弟康問一人站在院門裏處理雜草。

印斟走過去,問他:“師父呢?”

“老人家年紀大了易乏,早歇下了。”康問道,“你今天去山裏打掃祠堂了?”

“嗯,去了。”

印斟拎着水桶剛要進門,忽又想起什麽似的,淡聲問道:“最近拂則山上,有新搬進什麽……沒見過的住戶嗎?”

康問一愣,要說他和印斟這位天生麻木又不近人情的印大師兄,總共一起生活了快有二十來年,倒頭一次聽他對旁人家的事情提起興趣。

“你不知道嗎?近半年以來,山下連帶鎮口碼頭一帶,都是限制外人出入的。”康問漫不經心道,“已經化形的妖祟魔物,習慣入夜在外行兇傷人,尤其是在夏熱正亂的時節……唔,你該不會,走路撞見鬼了吧?”

“沒有。”印斟擺了擺手,似是無奈道,“白天清理神像的時候,在山裏遇見一個瘋子。”

康問嘲道:“哦……那就是撞鬼了吧?師兄,當心引火上身吶!”

印斟面色冷淡,不以為意道:“引什麽火?上什麽身?”

康問龇牙咧嘴,直顧一個勁地恐吓他道:“鬼上身啊師兄,夜裏務必小心門窗——”

“康問!”

正說話間,忽而自屋內響起一道蒼老而悠遠的聲音:“你再胡說八道,當心罰你出去抄經!”

康問聞言,趕忙安安分分閉了嘴巴,待得片晌過後,方聽屋中老人又徐徐道:“……斟兒,你過來。”

印斟淡淡應了一聲,彎腰将水桶擱在石階旁邊,認真理過衣着,繼而将眼前古舊的門扉輕輕推開一道細縫。

但見屋中森然四面圍牆,每面牆壁內圍,都不出意料刻畫着數排觸目猙獰,駭得鬼神也不禁敬退三分的粗厚字符。

而在那成群堆積的字符之間,赫然躺坐着一位須發花白,枯樹一般滿面皺紋的老人。

——看他這般滄桑相貌,至少也該是百歲有餘。

實則不然,此人姓成名道逢,曾乃是拂則山至其山外來楓鎮內,聲勢最為浩大的門派宗主之一。

只可惜歲月不肯饒人,昔日一度因着驅逐妖祟有功而名揚四海的成老爺子,如今已是年逾花甲,再不複當年那般雄盛光景。

成道逢這一生,做的大多是些為人稱頌的善事。

年輕的時候骁勇善戰,走遍天涯海角,只為斬盡世間一切妖魔。

年老的時候落得一身傷病,力不從心,人們愈發對他真正的實力産生各式各樣的質疑。于是他選擇歸隐山林,不問世事,專心在家中養起了徒弟。

其中印斟,自然是他所有徒弟當中,最懂事也最聽話的那個。

“今日去過祠堂了?”

老人厚重的聲音,像是晚暮撞響的銅鐘。

印斟單膝跪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畢恭畢敬:“神像以及香爐,包括祠堂內外,都已經打掃幹淨了。師父若想前往參拜,随時可以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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