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爬床!

生存和抵禦,劫難與災禍……

這一類看似遙遠實則相近的問題,于大多來楓鎮和拂則山一帶的居民而言,都早已被抛諸腦後,達卑微到了忽略不計的地步。

人們在溫水裏活得太過安逸,就容易忘記過往戰火紛飛的經歷有多痛楚——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大概就是這樣一個道理。

當夜臨睡之前,衆人将幹癟老妖的屍體堆放在後院,期間成覓伶哭着鬧了好幾十回,被成道逢勸進自個兒房間裏關着,後來一整晚都沒敢跨出門檻之外。

康問聽得師父這般言論,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覺了,剛好印斟也沒打算進屋,師兄弟二人便并肩坐在璧禦府後院內最高一處房頂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天。

康問說:“師兄,以後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兇祟合力襲擊來楓鎮,你說我們打不打得贏?”

印斟神色淡淡,說:“打不贏。”

康問瞬間喪氣,一時說不出話了。

印斟停了一會兒,方繼續對他說道:“璧禦府的人數實在太少。”

康問耷拉着頭,長聲嘆道:“師父不收徒弟,我們也是半吊子水……以後人家聽到璧禦府成家,誰還記得咱們是和游清神君拜過把子的至交好友?”

印斟道:“這些都是虛的。”

康問悶頭埋在膝蓋裏,半晌,忽又想起什麽似的,悚然道:“……對了師兄!”

“什麽?”

康問眼底帶着猶疑,沒忍住繼續問道:“今天在山上碰見的那個人,你真的……不認識嗎?”

印斟腦子一溜圈,很快轉過彎來:“不認識。”

康問說:“可他喊你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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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我在神祠裏遇見的……看着可憐,就給了一些吃的。”印斟想了一想,還是如實答道,“他說自己是銅京島上來的,可能是那邊無家可歸的難民吧。”

康問擰眉:“難民都有力氣翻過一整座山了,那還能叫難民嗎?”

印斟淡道:“……誰知道。”

“而且,我看他好像會點東西。”康問說,“箭射得那麽穩,以前肯定在哪兒練過。”

印斟道:“問題不在他身上。重要的是,現在拂則山外圍一帶區域,管束過于松懈,不論是人是妖,都有漏洞可鑽。”

“也是……”康問苦惱道,“反正大家都過慣了太平日子,從沒想過哪天要遭災。”

印斟沉默了一會兒,只道:“你別多想,師父教你修習多年的術法,總有一天要派上用場。”

康問咬了咬唇,還想反駁些什麽,印斟卻說:“好了……明早還有事情要忙,我也有些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師兄……”

康問稍一回頭,轉眼印斟已縱身一躍下了房頂,連片多餘的背影也沒能留下。

其實一直到現在為止,康問覺得不安煩擾,而印斟是人不是木頭,自然也會與他抱有同樣的一份心态。

——畢竟大難臨頭,誰都想要追求安逸的現狀。

印斟在外忙活一天,這會兒是真的有些累了,腦殼疼手腳也酸,一進屋打水洗了把臉,便掀開薄被直接上榻睡覺。

今夜的月色甚是刺眼,打從入夏以來,就一直是這樣,往往照得人無法安眠。

但印斟沒能入睡的原因并不是這個。他鑽進薄被裏安靜躺了大概有小半片刻,忽又不知為何,一個猛子坐直起身——

随後翻身,下床,猝然伸手,将那滿床薄被朝上一掀!

果然,從裏邊一咕嚕滾出一個白花花活生生的人。

謝恒顏躬身蜷在床榻最裏一端,睡眼惺忪,望着室外溢滿窗臺的點點月光,懶洋洋地說:“師兄,熄燈。”

下一刻,就被印斟連人帶被一起拽往床邊:“你給我下來!”

“不……等等……不要!”

謝恒顏适才從睡夢中驚醒,一裹薄被,連忙伸手扒拉着床板慘叫道:“不行,不要,不可以,啊——”

話沒說完,嘴巴讓印斟一把捂住:“你叫那麽大聲,是想讓所有人聽見?”

謝恒顏用力搖了搖頭,黝黑的杏眼瞬時睜得滾圓。

印斟又問:“你不是跑了嗎?還回來幹什麽?”

謝恒顏翻身将薄被一卷,說:“我沒有地方睡覺。”

“行。”印斟彎腰下去穿鞋,“我去叫師父過來。”

謝恒顏一聽,臉色就變了,連忙上前将他拽住:“不不不,你不要去找成道逢,這糟老頭子太兇了,我頂不住啊……”

印斟抱着手臂,站在床邊冷眼瞥他:“你我之間非親非故,我沒有理由幫你遮掩。”

“有的有的。”謝恒顏說,“都睡過兩次了,師兄不能不承認吧?”

印斟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謝恒顏一見大事不妙,便連滾帶爬上去抱着他道:“別去!我說我說,你問什麽我都說!”

哪知印斟突然一個反手,将人兩只臂膀同時扣住,謝恒顏轉身要躲,卻已被他帶着薄被一起繞了三個大圈,最後施力一壓,硬生生被困在床面與牆壁形成的死角之間,一時動彈不能。

印斟居高臨下凝視着他,語氣裏多帶了一分刻不容緩的意味:“你到底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銅京島啊。”謝恒顏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你……你溫柔一些!”

印斟手勁絲毫不松:“你會用術法?”

“會一點點。”

印斟一手抵上他的脖頸:“說實話!”

“沒說謊!”謝恒顏悶聲道,“我打不過你,不信你試試……”

印斟眼睛一眯,又道:“師從何人?”

“我爹。”

“你爹叫什麽?”

謝恒顏脖子一扭,瞬間不樂意了:“有必要刨根問底嗎?你又不是要上門提親!”

印斟:“好,你不說也行,我……”

“說!我說,我都說……我爹姓謝,銅京島上就那麽一家姓謝的,全家上下一老一小總共兩口人,如今只剩我一個。”謝恒顏閉着眼睛,一口氣道,“不信你可以去查——島上實在太窮了,活人沒有,死人一堆,我只想出來混混日子,找條活路!”

印斟沉默片刻,複又半信半疑道:“那你到拂則山來做什麽?上山豈不更是死路一條?”

謝恒顏瞳孔一顫,望着他眼淚汪汪道:“我不認識路啊……胡亂走的。”

——看這樣子,确實很像那種剛出家門,對外一竅不通的白癡二愣子。

但是眼前這厮……看起來很傻很天真,也難保他不是藏着一肚子壞水。

印斟擡手揉了揉眉心,明顯有些疲憊:“……行了,我知道了。”

謝恒顏眼睛泛光,滿臉期待道:“那我是不是可以……”

“你走吧。”印斟兩只眼皮都在上下打架,“我很累,沒心情關心別人的事情。”說罷,一掀薄被,就近往床上一躺:“走前把門關上,不送。”

謝恒顏神色一黯,勉強應道:“……好吧。”

——然而,隔了半柱香之後。

印斟猛地一個翻身,小聲喝問:“你怎麽又上來了?”

謝恒顏委實像條奶狗似的,一個勁往他胸前亂拱:“你家屋頂太冷了,我睡不着啊!”

“誰許你睡屋頂了?”印斟大手罩在他腦門兒上,嫌棄般的朝後一推,“走開。”

謝恒顏雷打不動:“不走!”

“……走開。”

“我不!”

兩人死命僵持半晌,最終印斟再次起身,走到桌前點燃一根蠟燭。

“說吧,你到底想怎樣?”印斟精疲力竭,扶額嘆道。

謝恒顏占着印斟的床鋪,卷着印斟的薄被,抱着印斟的枕頭,卻仍然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求你讓我睡吧,我沒地方可以去了。”

印斟額頂青筋漸浮,但仔細思忖片刻,還是選擇暫時妥協。

“行,你睡。”他咬了咬牙,如是說道。

謝恒顏眼睛一亮,頓時喜上眉梢。

“但,僅此一晚。”印斟說,“璧禦府不是菜市場,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謝恒顏撇了撇嘴,眼神又瞬間黯了下去。

“師父年事已高,不喜見外人在家中鬧騰。尤其像你這樣的,必然不受他待見。他年輕時候的脾氣有多差,你們銅京島上的居民,至少也該有所耳聞。”印斟揉着眉心,繼續說道,“何況我們沒有義務,也沒有必要,收留一個完全陌生的外鄉客人——沒有人能擔得起這份責任,你懂嗎?”

謝恒顏撓了撓頭,坐在原地一臉迷糊:“……不懂。”

算了……對牛彈琴。

印斟不打算再跟他過多糾纏,轉身自櫃中抱來一床嶄新的被褥,随手抛在地面上。

謝恒顏問:“你幹嘛?”

印斟沒理他,只顧自将地上那層被褥鋪開碾平,然後脫下鞋襪,将手邊蠟燭一并吹熄,渾身沒勁地躺了下去。

黑暗裏,謝恒顏呆坐着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印斟忽然淡淡開口:“明早我去鎮上,你跟着一起。”

“啊?為……為什麽?”

“找活兒幹,自己賺錢。”印斟冷冷道,“會有地方願意包吃包住,你不用一直睡我家屋頂。”

謝恒顏微微一怔,很快又不高興道:“我不想……”

“沒有你想不想的,只有要不要做。不做就等着餓死,道理就這麽簡單。”

印斟一個翻身,背對着他道:“……睡覺,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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