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傀儡發飙!
印斟這人很講原則,凡事都是說到做到。
次日清晨,天還未大亮,他就将睡如死豬的謝恒顏從床上拖了起來。
那時謝恒顏身上,還穿着前些天在神祠裏那件髒兮兮的青白衣衫。印斟非常頭疼地朝他望過一陣,最後從櫃中選過一件自己素日穿的常服,暫且讓他用來遮醜。
結果謝恒顏穿着那件衣裳太大,衣擺袖子兩處拖得老長,烏鴉般的沉黑色澤,在他身上簡直喪得愈發淋漓盡致。
不過印斟才懶得管謝恒顏漂不漂亮。他一心想把人往外了推,加上又怕家中其他人醒了徒生事端,于是一等謝恒顏洗漱完畢,就把這小野狗連拉帶拽一路拖出了大門,完全不給他半點反抗的餘地。
芒種往夏至期間的來楓小鎮,街上你來我往的行人商販,往往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最為集中。
因為在這段時間裏,日頭不算毒辣,趕集方便,生意也好做,忙上忙下也不至于累得滿頭大汗。
印斟拽着謝恒顏七彎八拐,沿途步伐如飛,穿過無數個胡同巷口,最終停在一塊刻着“玉壺居”的巨大招牌面前,印斟說:“……這家酒館的老板,是我師父年輕時候的熟人,近來應該是缺跑堂夥計的,你進去問他找樣活做。”
謝恒顏眉眼一抽,盯着門前一只亂飛的綠頭蒼蠅有些出神。就這片刻空檔,印斟已跨過門檻走了進去,老遠便見酒館木椅裏陷着一個肥頭大耳的油膩男人,彼時天色尚早,幾乎沒什麽生意,他就坐在店門口懶洋洋地打着瞌睡,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樣。
印斟過去便喊:“甘老板早。”
人家甘老板還沒清醒,被他這聲給喊得渾身一彈,硬是打了一個大呵欠,睜開眼睛,這才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咋了,這不是成老爺子家的大徒弟嗎?大清早的想不開,來喝酒啊?”
“不是喝酒,是來給您介紹一個新夥計。”印斟一面說着,一面将準備逃跑的謝恒顏給揪了過來,“這孩子急缺錢用,您若不介意的話,大可将他收去使喚——畢竟年輕力壯,什麽重活都能一試。”
甘老板眯了眯眼,直瞅着謝恒顏上下打量一番。半晌過後,似有些嫌棄地擺了擺手,說:“這細皮嫩/肉的,哪能做什麽重活?”
謝恒顏眼珠一轉,連忙縮到印斟身後攥住他的胳膊。
“不過端菜洗碗這些……總該能湊合着幹吧?”
甘老板一勾手指,印斟就順手将謝恒顏給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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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幹這個!”謝恒顏咬牙道,“這活又髒又累的,我才不幹!”
甘老板嗤的一聲,冷笑道:“這大夏天的,幹什麽活不髒不累?你要想自個兒不累,到青樓當小倌去!”
“反正我不幹!”
謝恒顏陡一回頭,見印斟已一人獨自走了出去,連忙趕上前揪住他的衣擺:“師兄,我不想洗碗!”
印斟神色平淡,輕輕将他推回門邊:“昨晚我說的什麽,你沒聽進去嗎?”
謝恒顏道:“我可以做別的!為什麽一定要在這裏?”
印斟問:“你會做什麽?”
謝恒顏喉頭一哽,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印斟冷冷看他一眼,也沒再多說什麽,轉身便走。
“師兄!”
謝恒顏杏眼一睜,那副可憐巴巴的表情,好像一條即将被遺棄的狗。
印斟想了想,還是對他說道:“你好好幹活,晚上給你送吃的。”
謝恒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着印斟漸漸走遠的背影,最終在美食與偷懶兩者之間,無奈又痛苦地選擇了前者。
——結果一直挨到當天晚上,謝恒顏眼巴巴站在門前風幹了好幾個時辰,也沒能見到印斟的人影。
那時傍晚已過,天色徹底化為一片昏黑。甘老板忙着在店裏收拾桌椅,一眼見謝恒顏那厮還在門口杵着像尊雕像,頓時不由得怒從心起,破口大罵道:“看什麽看吶,望夫石嗎你?人家不會來了,你以為誰都把你當塊寶貝擱着啊——趕緊過來,幹活!”
謝恒顏神情木讷地走回去,甘老板道:“擦桌椅!”
于是謝恒顏就用抹布在桌面上掃。
甘老板道:“掃樓梯!”
随後謝恒顏勉強拿掃帚在樓梯間蹭了兩下,算是工作完成。
甘老板道:“收碗筷!”
随後噼裏啪啦一陣清脆聲響,瓷碗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其間幾滴油膩滾燙的湯汁瞬間濺了滿桌滿椅。
甘老板頓時氣得跳腳,噔噔噔兩三步便追着跨了過去,一把擰住謝恒顏的耳朵:“你說你到底會做點什麽啊?大男人娘們兒唧唧的,端個茶得把你一雙腿折了!”
謝恒顏被他擰得整個人都彎了下去,一面推拒掙紮,一面急着出聲解釋道:“我……我不會!”
“你這廢物東西!廢物!”
甘老板惡狠狠朝他啐了一口:“今天摔碎的所有碗筷,按三倍價格,從你工錢裏扣!”
謝恒顏說:“哦。”
甘老板又吼道:“你哦什麽哦?去把地面收拾幹淨!都是瓷碗碎片,別影響我明早做生意。”
謝恒顏默默從他身邊擦過去,轉而微彎下腰,小心翼翼去拾地上一粒一粒的細小殘渣。
但這人要說不會做事,是真的一點事也不會做。那清理碎片的模樣,就跟只小雞啄米似的,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拈,反正拈兩粒掉兩粒,最後收在手裏的,也就那麽稀稀拉拉幾片,地上先前是一副什麽樣的光景,現在還是一副什麽樣的光景。
甘老板剛打完一盆水出來,一瞅見那滿地仍是髒兮兮的殘渣碎片,霎時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三兩步沖上去就是狠狠一腳,正踹在謝恒顏微微曲起的腰背之上。
人家經營酒館的地頭蛇老板,十個有九個多是一副暴脾氣,而甘老板就是那九個裏面,最兇神惡煞的一個——典型的欺軟怕硬,白天對着店裏的酒客百依百順,笑臉相迎,夜裏就對幹活兒的小厮又打又罵,無端施罰。
這也是為啥這間酒館一向生意不錯,夥計小厮卻走了一批又一批,幾乎忙不過來。
甘老板這實打實的一腳踹出去,他自個兒倒是沒多大要緊,面前那杆細竹杆兒似的謝恒顏身上,卻猝然發出“喀啦”一聲刺耳尖銳的巨響。
随後身形略微一晃,直接脫力朝地面栽了下去,再無半分其餘的動靜。
甘老板肥臉一青,急忙伸手往他鼻下探了過去——也就是這随手一摸,還當真摸出問題來了,那人眼睛雖還無意識地睜着,卻已徹底完全地沒了呼吸!
甘老板心頭一跳,又跟着上去摸了好幾下,最終崩潰似的朝地上一攤,發出野豬般的凄慘嚎叫:“這下完了完了,一腳踹死人了!這……這他媽可是成老爺子那邊帶來的……”
樓上正準備睡覺的女兒甘小竹聽見動靜,立馬從房間裏探出一顆同樣肥碩的腦袋:“咋了阿爹,大晚上的哭啥啊?”
這對黑心的父女倆生得一樣五大三粗,做事兒自然也是一樣的沒心沒肺。兩人蹲在地上對着謝恒顏咕哝片刻,最終一致決定将他抛屍野外,等野狗野狼圍上來收拾,反正也沒人會眼尖發現。
甘小竹說:“我去找個菜刀,把他剁了拿破草席一卷。”
甘老板表面應和着點了點頭,實際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跟天塌了一樣驚恐又絕望。
一直等到女兒快步朝後院走遠,這老東西還在一個勁兒地納悶疑惑——明明只是踢了一腳,怎麽說死也就直接死了呢?
甘老板正這麽疑惑地想着,還是嫌自己命短,偏又不甘寂寞地把手伸了過去,試圖摸一摸謝恒顏的脖子。
然而指節還未能與那光滑細膩的肌膚形成觸碰,眼前臉色蒼白,毫無脈息的男人屍體,忽又“喀”的一聲轉過面相,黝黑發亮的一雙眼珠,正巧對上那張做賊心虛的肥臉。
甘老板愣是駭得呼吸一停,方要張開嘴巴發出一聲慘喝,可那幹澀乏力的喉嚨卻像被無數條鎖鏈生生縛住似的,無論如何也擠不出半點求救的聲音。
他瞪大眼睛,臉色漲得幾近發白發紫。
而正在此時,身旁原本不省人事的謝恒顏卻已起身站了起來,全身上下,仿若骨骼關節盡數錯位一般,不斷發出清晰可聞的銳響。
甘老板呼吸驟停,望着面前“死而複生”的恐怖男人,想要叫喊,想要掙紮,想要後退,可他完全使不上任何力氣。
周身所有能夠動用的器官,都像被無形套上了一圈沉重的枷鎖。
謝恒顏杏目睜開,其間烏黑圓潤的瞳孔隐隐泛出猙獰可怖的紅光。
随後他伸出一手,徑直指向甘老板微有顫抖的眉心。
半晌,謝恒顏輕聲說道:“……跪下。”
甘老板尚在一片混沌中不明所以,可那一雙老腿已經不聽使喚,竟是應着謝恒顏一聲指令陡然曲折,硬生生在他面前蜷成肥壯的一團,毫無尊嚴地跪伏下去——
嘭的一聲,重重磕出一記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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