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鴛鴦浴?

“算了。”

謝恒顏頹然擺手,似是無可奈何地向甘老板道:“問你也是白問,連自己女兒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白癡。”

甘老板神志渙散地搖了搖頭,半晌,又不知所謂地點了點頭。

“不說了,把我今日來找過你的事情,都忘幹淨。”謝恒顏專注凝視着他的雙眼,繼而一字一句地下達指令,“……知道了嗎?聽懂了嗎?”

甘老板又是一陣茫然點頭。

謝恒顏笑眯眯道:“乖孩子。”

半柱香後,他一人從酒館裏緩緩走了出來,望着漫天灰藹疏淡一層雨幕,複又無奈嘆了一聲氣。

他原沒想着,能找這死胖子問出個三七二十一,但也沒料到這姓甘的一問三不知,連自家女兒的去向都弄不清楚。

誰若是攤上他這樣的狗屁阿爹,那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狗屁,都是狗屁。”謝恒顏冷冷嘲道,“就沒一個好東西。”

他一路氣呼呼地奔回空盞樓裏,那會兒柳周兒正四下忙着招待客人,小綠則無精打采倚在樓梯旁邊發呆,一見是謝恒顏噔噔噔直沖進來,便勉力擡頭向他打了個招呼:“小謝啊,最近外面很危險的,下雨天就不要一人跑出去啦。”

“哦,小綠姐……”

謝恒顏一愣,随即緩緩蹲了過去,小聲問道:“你臉色好差,是生病了嗎?”

小綠無力擡頭,眼底盡是一圈紅褐的血絲。

她看起來異常疲憊,顯是昨天徹夜未眠,今早也沒顧得上休息,渾渾噩噩便開始下床幹活。

“我沒有事。”小綠勉強笑道,“瞧你這樣子,出門忘拿傘了吧?頭發都在滴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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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恒顏捋了捋腦袋,小綠順勢掏來一張巾帕遞在他手上,并說:“樓上有燒熱水,你把衣裳換了洗趟澡罷,以免着涼。”

“……知道了,多謝小綠姐。”

謝恒顏連連出聲應着,心裏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自打小桃意外身亡之後,整座空盞樓便愈漸籠上一層沉重難言的氛圍。姑娘們白天不再嬉笑打鬧了,大多時候,選擇縮在房間裏一言不發,偶爾見到客人進門,才強打精神冒出一顆腦袋,以此避免弄丢了飯碗。

但在這非常時段,鎮中是人是妖難以分辨,也就只有那些色膽包天不知死活的客人,才敢在此時上門光顧。

所以依照如今這般光景,空盞樓的生意也正遭受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慘淡侵襲。

當然,害怕的不只是空盞樓一個。人人心中碰不到底,便也自然會對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慌,畏懼,以及适時發出極端強烈的抵觸情緒。

整座小鎮,都在這夏潮包裹當中,日複一日地不斷迷失着。

窗外仍在飄着密密麻麻的一層細雨。

謝恒顏脫去外袍,一人站定在房間中央的浴桶旁邊,若無其事地舀了半天水玩。

片刻過後,約莫是覺得溫度剛好,他又将內裏一層中衣給剝除下來,擱在桶邊,攤平放齊。

空盞樓裏的什麽都好,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周圍的姐姐們還一個比一個漂亮。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一輩子呆在這塊地方不挪窩——至少溫飽問題能夠解決,也不會像之前在神祠暫住的那段日子裏,天天只能靠供品養活。

謝恒顏一邊這麽想着,一邊彎腰坐在浴桶旁邊,扯開亵褲準備直接下水。

偏在此時,身後傳來沙沙一陣異樣響動,隔過牆角一扇屏風徑直傳向耳邊,霎時激起他長久以來的警覺與防備。

“……誰?”謝恒顏冷下臉色,“誰在那兒?”

話沒說完,屏風嘩啦一聲被人單手掀至半開。謝恒顏幾乎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偏在此時此刻,正巧對上角落裏一張寡淡涼薄,卻又異常熟悉的人臉。

印斟整個人曲成團狀,這會兒正卡在屏風與牆面形成的視覺死角之間紋絲不動——也許是因着一襲黑衣裹遍全身的緣故,這姿勢滑稽而又愚蠢,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只石縫底端的西瓜蟲。

謝恒顏:“……”

印斟:“……”

兩人相互對視,就這麽僵持了大概一個眨眼的短暫空檔。

謝恒顏杏眼瞪得滾圓,倏而張開兩片唇瓣:“啊啊啊啊啊——”

剛巧門外的小綠耳朵一尖,趕上來咚咚咚敲響了房門:“小謝,小謝,你怎麽了小謝?”

然而無人應答,回應她的,只有一串微不可聞的水花低響。

小綠心生憂慮,便忙又将房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一條細縫——

屋內空無一人,唯有一大桶半溫不熱的清水,正慢悠悠地朝外飄蕩着熱氣。

“奇怪,剛剛明明聽到有聲音的……”小綠小心翼翼道,“小謝,你不在這裏嗎?”

浴桶:“咕咚咕咚咕咚……”

“好吧,不在。”

小綠有些失落地搖了搖頭,只在門前匆匆站定半晌,便帶着疑惑轉身走遠了。

“這孩子,不是讓他先洗澡的嗎,這會兒又上哪兒蹦跶去了……”

伴随着女人的聲音愈漸趨向于微渺,浴桶當中嘩啦一聲,倏而冒出印斟一顆大口喘氣的腦袋,眼下狼狽不堪,正濕噠噠地朝下淌着水珠。

同一時間裏,謝恒顏卻被強行按在浴桶底端,抽筋般的掙紮扭動——而印斟往他背上施加的手勁實在太大,他脫不開桎梏,便只能緊閉雙眼,竭力發出一連串驚恐的顫音:“放、放開!我最……最讨厭淹……水……”

——一邊說着,一邊咕咚咕咚灌下好大幾口水。

直到小綠徹底自門後走遠,印斟适才松開手中力道。謝恒顏便像只瀕死的泥鳅,胡亂在桶底劃動兩下,最終一陣摸瞎浮出水面,兜頭撞進印斟懷裏瑟瑟發抖。

兩人無言對着倚靠片刻,謝恒顏衣服沒穿,光着那兩條胳膊仿若凝脂般滑,彼時還挂有數粒瑩潤透明的水珠,正一點一滴地朝水面上淌。

印斟只匆匆瞥過一眼,便伸手将他一把推開了。

又是一陣無比詭異尴尬的對視。

謝恒顏兩眼通紅,喉嚨微顫,半晌噗的一聲——滋了印斟滿臉新鮮熱乎的洗澡水。

印斟:“……”

謝恒顏徹底癱了,一咕嚕往下滑進桶裏,從活生生的泥鳅變成了淹死的螞蚱。

“我……我記住你了。”他奄奄一息地道,“我爹都不敢這麽對我,你小子……是頭一個。”

印斟面無表情,翻身跨過桶壁,灑出一地水漬加上零星幾片泡爛的花瓣。

謝恒顏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似想繼續說點什麽,然而強耐片刻,終只換來一通撕心裂肺的猛咳。

他向來最是怕水,每每就連洗澡之前,也會先行試探好水的深淺,溫度,以及脫衣下水的最佳時機。

而印斟這樣一次忽然闖入,就直截了當破壞了他三條不可容忍的底線。

“……三條,三條。”謝恒顏恨聲說道,“你給我等着,我會讓你……咳咳咳咳咳嘔……”

印斟一臉木然:“什麽三條?”

謝恒顏指指門口:“你滾吧,小爺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張醜惡的嘴臉。”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旋即又像反應過來什麽似的,倏而提高音量,回頭與他對峙道:“不對,你跑來這裏做什……唔!”

印斟兩手将他一叭叭不停的小嘴一把蓋住:“你小點聲!”

謝恒顏一歪腦袋:“……?”憑什麽?

印斟道:“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

謝恒顏從鼻腔裏冷冷哼出一聲。

印斟毫不介懷,反是繼續說道:“方才我檢查過一遍甘小竹的房間。”

謝恒顏心頭猛地一緊——那他不會看到自己和甘老板……

“發現在她屋中,似乎帶有一樣非常特殊的香料味道。”印斟平淡道,“那種味道,我于事發當晚,在那條小黑巷裏曾有聞到過。”

謝恒顏仔細揣摩他的神色,待得确認這厮對自己早前的所有舉動一無所知之時,方悄無聲息在心底舒出一口老氣。

然而很快,他又為印斟突如其來的言論感到頭皮發麻:“你想說什麽?又要借此證明,人是我殺的?”

“我說過很多次,不可能是我殺的。”謝恒顏無謂攤手道,“我身上也沒有業生印這種東西,你要想看,大可現在剝了我的褲子。”

說罷他光溜溜地從浴桶裏站直起身,如雪一般蒼白溫軟的肌膚,在水光浸潤下隐隐約約透出一星半點柔和的緋紅。

謝恒顏徑直走向印斟面前,提着手裏半截搖搖欲墜的褲腰帶,仰頭睨視他道:“……要看要摸随你的便,記得給錢就行。”

印斟揚起一只胳膊,在他二人之間隔開近一尺的陌生距離:“不看。”

謝恒顏毫不客氣地道:“那請您出去右拐,從後門滾。”

“殺人的妖物就在空盞樓裏蹲着。”印斟凝聲道,“你若還想多活幾天,最好不要妨礙我做事。”

謝恒顏微微一怔,随即朝他投去幾分難以置信的目光。

印斟淡淡瞥他一眼,只道:“那天一同出現在巷子裏的,不僅是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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