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光溜溜溜溜

“姑娘們素日裏用到的香料,大多是由幹花晾曬,不同種類混合而成。”

“有些堆進香囊,貼身保存……有些制成香薰,只适應于房中點燃。細數起來,至少得有幾十來種,除非你是狗鼻子,不然根本沒法細認。”

夜幕方落不久,窗外小雨漸有停歇之勢。

謝恒顏在桌前大大小小擺有十來堆幹花香料,從左至右,逐一向印斟指認道:“這是梅花,這是桂花,這是海棠,這是梅花混桂花,這是桂花混海棠,這是……”

“夠了。”印斟連忙出聲喊停。

謝恒顏哼了一聲,極其不屑道:“我就知道,你不行的。”

印斟不予理會,只道:“別的房間呢?”

謝恒顏猝然瞪眼:“你還想闖人家姑娘的閨房?”

印斟一言不發,就着一身濕噠噠的衣裳便往門口處走。

謝恒顏當時就慌了,連滾帶爬沖上去揪着他道:“喂,你別瞎跑!一會兒叫柳姨發現了,綁你浸豬籠信不信?”

印斟看也不看他:“你先把衣服穿上。”

謝恒顏咬牙切齒道:“你這狗……”

話沒說完,又是咚咚咚一陣快而急促的敲門聲響。

小綠扯開嗓子,一人在屋外大聲嚎道:“小謝,小謝你到底在不在裏面?最近事兒太多了,你不要吓唬我啊!”

謝恒顏駭得眉心一跳,下意識裏出聲應道:“在,我在我在,你不用擔心……”

吱呀一聲,姑娘沒頭沒腦,扶着門框就要硬往裏闖。謝恒顏臉都綠了,一手忙按上門板,支支吾吾與她推辭道:“先別進,好姐姐,我在洗澡……沒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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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綠伏在門前,仍不肯走:“那你快穿衣服,我等着你。”

謝恒顏瞬間蒙在原地:“……你等我做什麽?”

小綠聲線微澀,顯然有些不安地道:“天快黑了,我有點害怕。”

謝恒顏:“怕啥?”

小綠輕聲啜泣:“原來小桃和我住一間房的,現在我一個人,一晚上沒睡着了……委實不敢在屋子裏待着。”

謝恒顏杏目睜圓,倏而回頭與印斟對視半晌,後者亦是一臉茫然無措,似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印斟這王八犢子,既是挖空心思往空盞樓裏鑽,他便必然不願被人瞧去了行蹤。

謝恒顏當然知曉這一要點,但在此時此刻,人家姑娘也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流着眼淚,要說不放她進來坐坐,似乎又太過不近人情。

“小謝,我……我真的很害怕。”小綠以手抹淚,悶聲乞求道,“我今晚能不能……能不能來你房間一起住?”

謝恒顏:“?”

印斟:“……?”

小綠:“你不說話,我就當是同意了?”

謝恒顏以背抵門,直沖印斟做口型道:“愣着幹什麽?還不走嗎?”

印斟轉頭朝周圍掃了兩眼——如今房門被堵,雕窗緊閉,就連那一桶冒着白氣的洗澡水,也漸漸生得冷卻,不再帶有一絲一毫的餘溫。

謝恒顏也跟着瞅了片刻,似乎真沒什麽地方可供人躲的,于是無可奈何,只好伸手朝後一指:“……滾去屏風後面,屏風後面!”

直到半晌過後,小綠終于如願邁進了房門。姑娘眼睛還是紅紅的一圈,腫得像是兩粒核桃,而手裏倒不忘另攥着半截軟枕加薄毯,看樣子是真準備投奔謝小倌的懷抱。

這會兒謝恒顏的房間正亂糟糟的擠成一團,滿地亂灑的水漬不說,正中央那只半人高的浴桶也還沒能處理幹淨。

而謝恒顏本人,則随意套着一件薄衫,畏手畏腳站在牆角一扇屏風跟前,活像一只剛出殼兒沒多久的鹌鹑。

“你……你真要在這兒過夜啊?”謝恒顏讷讷道,“咱倆孤男寡女的……不太合适吧?”

誰知他随口這麽一問,小綠“哇”的一聲,蹲在地上便開始號啕大哭:“整座空盞樓裏,就你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姐姐平日待你不薄,關鍵時刻,你總該起點作用吧……”

謝恒顏最怕姑娘掉淚,登時吓亂了手腳,忙上前小心攙着她道:“別別別,別哭別哭,讓你住就是了!床給你,我睡地,這樣成嗎?”

話音未落,門外噔噔噔又是一陣腳步聲響,隔壁房的阿春姑娘悄悄探進一顆腦袋,扶在門框旁邊嘟嘴問道:“小謝,我也害怕……我能不能和小綠擠一張床?”

隔了一會兒,樓下的阿秋也在門前小聲道:“小謝,你那張床挺大的……睡三個姑娘,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謝恒顏:“……”

于是乎,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內,謝恒顏的房間裏外瞬間圍滿了十來位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彼此之間飄香馥郁,具是貼身幹花帶來的濃厚體香。

最後竟連柳周兒也覺此處甚好,偏要抱着枕頭被褥上來一起湊趟熱鬧。

謝恒顏一人獨縮在屏風旁邊,作為整座空盞樓裏唯一根帶把兒的獨苗,他責任重大——大就大在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與身邊所有身嬌體軟的小姑娘們都不一樣。

“喂,姓印的,你咋還不從裏頭滾出來?”謝恒顏遠望着滿滿當當一屋子女人,不由得曲肘悄悄往屏風上一頂,“你莫不想就地睡上一覺,和整座空盞樓的花姑娘一起共度良宵吧?”

屏風猛地朝前一聳,差點害他倒地下去摔個狗啃泥巴。好在謝恒顏這厮重心較穩,稍稍一個趔趄,便一扶桌角站穩了手腳,末了不忘扭頭,狠狠瞪那屏風一眼:“你給小爺等着,王八蛋,要不是看在你之前……”

“小謝!”

忽然有人揚聲喚了他道:“過來鋪被子呀……你的房間好生涼快,比我住的地方舒服多啦。”

“诶?哪有的事……”

謝恒顏終于不再和屏風較勁了,轉而笑着朝姑娘們走了過去,一撩那滿地綿軟的被褥,反向她們一并打趣調笑道:“別人家的東西,永遠比自己家的好——說的就是這歪道理。”

小綠也坐在人群中央,沒再揉鼻子哭了,正打起精神試着與人說笑。

不過轉眼片刻的功夫,謝恒顏房間的床頭地面,已然擺滿了姑娘們的繡花枕頭。

鎮上怪事層出不窮,人人皆是滿心倉皇,但只要齊聚一堂互相打鬧一番,恐懼倒能平白減輕不少。

空盞樓裏別的東西不多,這入夜後的紙燈燭臺倒是不少。姑娘們睡前習慣在屋裏點滿香薰,再加一排整齊堆放的紅燭,燃在窗臺随風幽幽搖晃,也好催人身心愉悅,盡快沉入安眠。

可憐了謝恒顏一只孤零零的公鹌鹑,此時被迫縮在牆角一處屏風旁邊,前進不是,倒退也不是,便只能抱膝坐在原地打着小盹兒。

——他着實低估了人在危難當頭之際,對待未知結果的那份恐懼心态。

但其實是死也好,是活也好,于他而言,這些經歷早以成為過往生活裏的一類常态。

在這世間,總會遇見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唯獨有一點,與以前大不相同。

謝恒顏從未像現在這樣,坐在十來餘人圍聚成堆的擁擠房間裏——縱然夏夜熱潮迎頭鋪面,此刻能感受到的,也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暖與甘甜。

柳周兒說:“小時候家裏很窮,爹娘兩人加上三個兄弟,常常像這樣擠在一張榻上睡覺。”

小綠也接過話頭,坐在一衆姐妹中央,裹着被子輕聲說道:“我家還多個妹妹來着,原來老喜歡往我懷裏鑽。”

住隔壁的阿春也插話道:“我家妹妹也是,有事沒事就來和我搶被子蓋,現在人家長大了,都已經嫁人生娃娃去了。”

小綠眼睛又是一紅,偷偷撇過頭道:“哦……我老家前年發澇災,妹妹給大水淹死了……”

柳周兒一見情形不妙,趕忙拽着謝恒顏的胳膊喊救場:“小謝,小謝快說說你家妹妹,幾歲了?成親沒有?生娃娃沒有?”

謝恒顏渾身一僵,随即手足無措道:“我……沒有妹妹。”

“兄弟呢?”

“……沒有。”

“阿娘呢?”

“沒有娘。”

柳周兒有些無語:“那你有什麽?”

“只有一個阿爹。”謝恒顏悄悄朝後挪了幾分,總覺和這周遭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他前段時間……呃,不見了。”

小綠咋舌道:“不見了?這大活人還能不見麽?”

謝恒顏:“為啥不能?”

小綠:“他上哪兒去了?”

柳周兒回頭嗤道:“都說人不見了,你這不是問的廢話?”

小綠又關切問道:“那……你有他的消息沒有?說出來,咱們也許能幫你找找。”

“……沒用的。”謝恒顏尴尬道,“他不要我了。”

衆人聞言,紛紛難以置信:“啥?不要?!”

謝恒顏直起腰杆,一股腦地朝屏風處縮:“是啊,不要了。而且……”

“而且?”

“而且,我也不認識路啊。”謝恒顏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道,“可能是我胡亂折騰,離他越來越遠也說不定。”

小綠卻道:“這不好說——你原來家住什麽地方?”

謝恒顏愣了一愣,還是如實答道:“銅京島。”

“……拂則山另一邊,臨海那座銅京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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