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着火!
據說在很久之前,銅京島尚還算是一座相對富饒的活人島嶼。
大多島民依靠捕魚為生,日常供求完全能達到自給自足的需要。所以人們過遍了平凡安逸的普通生活,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座四面臨海的封閉島嶼,會淪落至山窮水盡的困苦地步。
過往的記憶,謝恒顏并不想與人透露得太多。尤其這屏風後還另有一雙耳朵聽着,似時時刻刻,都在打探他的底細如何。
好在姑娘們都累了,打打鬧鬧折騰一陣,也就卷上被褥各自睡得憨甜。适才還一片歡聲笑語的溫暖氛圍,頃刻又只剩得謝恒顏一個。
可他累是歸累,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安心入睡。
“怎麽可能睡得着?”
此時夜已漸深,滿室具是此起彼伏的呼吸輕響。姑娘們偶爾睡得香了,還得咧嘴發出一陣雷鳴般的鼾聲。
謝恒顏瞪眼望着窗前一排齊的紅燭:“……她們是不是不拿我當男人看?”
屏風後的印斟:“……”
“喂,姓印的。”謝恒顏自己睡不了覺,便上趕着跑去禍害別人,“你怎麽還不走……準備呆到天亮不成?”
印斟不想理他,更不想開口說上半句話。
“印斟?”謝恒顏小聲道,“我沒喊錯吧,你是叫這名字?”
印斟心道,這厮的眼睛耳朵也是靈得很,走哪兒都能把旁人的名字關系聽得一清二楚。
謝恒顏:“……算了,不理就不理,諒你也不敢開口說話。”
說罷恣意朝後一靠,枕着背面那扇屏風打算睡上一宿。
他自己也累,連帶意識都略微有些混沌。說來無非就是睡熟與半醒的區別,倚上屏風沒過多久,人就跟着一并恍惚起來,伴着一室夢呓之聲進入淺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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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在此時,一陣風來,掠過窗前一排整齊堆放的幽幽紅燭。
其間兩三點火星迎風而滅,頃刻駭得室內餘光黯然大片。
一道纖細清瘦的身影輕輕拂開床鋪,翻身踏過一地陷入熟睡毫無知覺的女子身軀,繼又推開房門,若無其事地朝外緩緩踱了出去。
謝恒顏猝然睜眼,幾乎是下意識裏低聲喚道:“小綠?”
小綠沒有理他,僅着一身雪白單薄的中衣,光腳便往走廊上邁。
“小綠姐?”
謝恒顏不敢扯開嗓子,生怕大半夜裏擾人清靜。他甚至沒顧上去喊印斟,當即一人起身踮高了腳尖,連蹦帶跳直向門外追了出去。
然而方走到門前一道漆黑無光的長廊盡頭,謝恒顏左顧右盼,一度以為自己瞅瞎了眼睛,竟再沒見着小綠半片熟悉的衣角。
“人呢?”
正如是琢磨着,倏而擡頭朝上一望,就見那姑娘已經一人踏上了樓層頂端,站在最高一點的木欄邊緣,雙腳離地,似想脫離桎梏翻身朝下飛躍。
謝恒顏:“小綠姐?!”
這大晚上的,又鬧的一出什麽鬼名堂?
然而話音剛落,內室忽然風聲大作,紅燭左搖右晃,火星四散飛濺,終是染上紙窗吱嘎作響的木框,沿途蔓延向上,嘩然一聲,一路點燃滿地凹凸不平的薄褥!
謝恒顏還未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聽耳後一陣狂風呼嘯的巨響,大火喧嚣沖天,幾近将整座長廊吞并殆盡。
屋內一衆入夢安眠的女子猝然驚醒,紛紛發出驚惶凄厲的尖叫——
“怎麽回事?”
“為什麽會突然着火?”
“天吶,燒到腳了!燒到腳了!來水,快點來水!”
“啊——快跑!快跑啊!”
霎時之間,人影紛亂,驚慌失措的腳步聲聲連綿不絕,縱觀整座空盞樓中,大抹黑煙自窗口入,瞬間蔓及樓梯拐角等多處逃生要道。
謝恒顏乍一擡頭,卻見适才還在樓層頂端将欲一躍而下的小綠,此時此刻,竟又一次在視線範圍內消失了蹤影!
“小綠姐,小綠姐跑哪裏去了?”謝恒顏急得滿地亂竄,半晌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忽而扯開嗓子大喊,“印斟?印斟你給我出來!”
“你不是專程跑來找人的嗎!怎一到關鍵時刻,就縮得跟個烏龜王八蛋似的?”
剛巧罵完最後一段,隔壁房的阿春已經同手同腳從房間裏沖了出來,鞋也沒穿,只顧着一股腦地朝樓底下奔。
謝恒顏急病亂投醫,一把抓着姑娘問:“阿春,你看見小綠沒有?”
阿春早被那滿屋充斥的濃煙熏得灰頭土臉,這會兒魂都快要飛到天邊,便只哆哆嗦嗦向謝恒顏道:“都這時候了,還找什麽找啊?趕緊逃命去吧!”
言畢兜頭朝前一撞,就着長廊鋪天蓋地的大火徑自沖下了樓梯,路也不看,跌跌撞撞直往大門口處奔。
火苗很快竄得老高,幾乎要将樓內所有的長梯欄杆一并毀成焦炭。先前還能勉強看清四下周圍的狀況究竟如何,現今放眼朝外匆匆望去,除了黑煙還是黑煙,渾然不怕般的熏人耳鼻口目,直駭得一衆竄逃跑路的姑娘們失聲大喊,喉嚨嘶啞刺痛之間,眼底還不由自主地沁出淚來。
謝恒顏獨自站定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央,方要邁開步伐朝木梯拐角處走,不想身後一片七零八亂的烈火灼燒之中,忽然伸出一雙毫無溫度的手掌,無聲朝前攀過後頸肩臂,最後竟是用力捂上了他的嘴唇!
謝恒顏赫然睜目,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唔……!!!”
背後那道手勁竟是大到出奇,謝恒顏費盡心思也掙脫不開,後只能由人拉扯着一路橫沖直撞,避開周遭紛亂不斷的大片人群,闖進長廊最末一端的空房間內,便空手帶他朝後用力扔了出去。
這人一身空前絕後的蠻力,簡直堪比一頭發瘋狀态的野牛。謝恒顏給她扔得朝地打了趟滾,險些梗着腦袋磕上屋頂燒塌的房梁——待他好不容易支穩手腳回轉過身,便剛巧對上那漫天黑煙密布中,小綠一張空洞無神的正臉。
“小綠姐?!”謝恒顏悚然道,“你到底怎麽回事?”
小綠只将目光微微上移,愣是杵在原地呆滞半晌,忽又緊抱一雙瘦削薄弱的臂膀,顫抖着出聲說道:“我……我好害怕。”
謝恒顏一頭霧水,愕然問道:“你到底在幹什麽?”
小綠眼底夾着淚水,仍是重複說道:“……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啊。”
謝恒顏:“……”
“她們都死了……”小綠睜大雙眼,倏而走近前來問道,“為什麽會死?她們死了,是不是用不了多久……我也會死?是不是?”
謝恒顏聽她這一連串沒了命般的胡亂質問,頓只覺得滿腦子一圈的莫名其妙。
事實上,眼前灼燙紛飛的大火,已漸呈參天席卷之勢,空盞樓的姑娘們衣裳都沒顧得上穿,光腳便急着飛撲出去逃生。
唯獨這小綠姐姐不知是搭錯了哪一根筋,一會兒上趕着跑去墜樓,一會兒又抓着人問她會不會死……
——他謝恒顏要能提前預知人的死亡,那也不必來這空盞樓裏當小倌了,直接往橋頭擺攤算命去。
他起先是這麽想的。及至再回頭時,無意瞥見姑娘眼底,仿佛一閃而過的猙獰紅痕。
直到現在這般情形,在他那無動于衷的寡淡面孔中,終于染上了一絲堪稱驚愕的神情。
因為這一觸即發的危險信號對于謝恒顏來說,實在太熟悉了,沒人能比他更清楚這意味這什麽。
謝恒顏當時做出的第一反應,就是上前一步,試圖攥緊她的手腕。
可小綠卻搖頭朝後退開了,一路站進門前門後撲面而來的大火中央,輕聲對他說道:“……人為什麽會死呢?”
“難道在這世上,真的沒有永恒存在的事物嗎?”
謝恒顏愣了,漸漸露/出茫然不解的複雜表情。
小綠流着眼淚,絲毫不懼那蔓至腳邊的刺目火光。
她說:“你有失去過什麽最重要的東西嗎?”
謝恒顏微微擡頭。這一次,在那光影映照下的赤色雙眼之間,已隐約有些難以言說的動容。
他往前一步,踏過大火燃毀的一排焦木上方,睜開雙眼,一字一句地回應她道:“我失去過很多重要的東西。”
小綠眼中紅光未減:“想過要搶回來嗎?”
謝恒顏目光漸散,在女人聲聲低柔的誘導之下,愈發顯得混沌迷惑:“……想過。”
小綠張開雙臂,眸底是猩紅,同時也是彌天大火:“那你到我這裏來。”
謝恒顏徹底失了神志,渾渾噩噩,徑自朝着火勢最深一處邁開了腳步。
而小綠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唇角上揚,始終微笑着,像在引他走向一場身心愉悅的死亡。
恰在此時,破損的屋門吱嘎一聲被人用力推開,随即一桶冰涼的清水由下至上,兜頭蓋過謝恒顏一顆七零八亂的腦袋,稀裏嘩啦便胡亂向外灑了一地。
緊接着一道男聲在耳畔猝然炸響,謝恒顏前腳還不顧死活地朝大火裏鑽,後腳便被印斟從塌陷的木欄門框當中狠命拽了出來,不由分說,伸手朝他濕淋淋的俊臉上狠狠掐了一記:
“你給我……清醒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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