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火場躲貓貓
謝恒顏這厮天生懼水的心态,遠要勝過懼怕周遭鋪天蓋地的火勢蔓延。所以印斟那一大桶涼水洋洋灑灑蓋他一個滿面,瞬間将人從迷失神志的邊緣給徹底拖拽了回來。
謝恒顏連蹦帶跳,籠統向後退有數步之餘,待得再度回神朝适才的方向投去目光之時,那定身站在火場中央的小綠,已又一次在他面前消失了蹤影。
“小、小綠呢?”謝恒顏呆呆望着印斟道,“剛剛還站在這裏的!”
印斟一把扔開手裏的空桶,說:“沒有什麽小綠,從頭到尾,就你一人在悶頭往火裏沖。”
“不可能!”謝恒顏失聲道,“你在空盞樓蹲了這麽久,難道還沒看出來,這裏有……”
簡簡單單兩個字,說到一半的時候,卻硬生生地哽在喉頭,難以脫口而出。
“有什麽?”印斟問。
“有……問題。”謝恒顏無比艱難地岔開了話題,“而且,問題很大。”
印斟冷冷說道:“我當然知道這裏有問題,包括這場火災在內,都是有人刻意為之。”
謝恒顏驚道:“火也是人放的?”
話方說完,正逢頭頂半截破木吱嘎亂響,搖搖晃晃片刻之餘,即帶着星點灼熱的火苗一并墜落地,眼看就要砸中印斟毫無提防的後腦!
謝恒顏登時駭得方寸大亂:“喂,小心頭頂……”
他沒急着繼續發聲,幹脆一股腦朝着印斟身上狠狠撞了過去。
說來也是時機正巧,謝恒顏這連抱帶沖一頭悶向印斟的胸口,身後那整面燃毀的房梁便緊跟着一齊坍塌下落,伴随滿室密布的碎石黑煙嘩然而起,當即将那最後的出路給堵至水洩不通。
而謝恒顏和印斟本人則順勢扭滾在一團,嘭的一聲用力磕上牆頭的死角,等到再擡頭時,原本空落一片的無人小屋,已被漫天蓋來的烈火濃煙徹底吞并,竟連一扇紙窗的空隙也沒剩下。
印斟原還想借助門口的長梯順利奔往樓下,虧得謝恒顏這沒頭沒腦的一撞,直接将兩人推到了貼近死亡的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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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了抿唇,将欲催動手中術法撐開一道結界,那頭的謝恒顏顯然更是不滿,幹脆橫在原地出聲怨道:“你方才做什麽不躲?呆子麽,反應也太慢了吧!”
印斟正聚精會神調用內息,一時也懶得與他争出高下——這人反應确是很快,奈何方向感實在太差,關鍵時刻一旦出了差錯,那簡直就是白給敵人送口糧。
好在印斟不像某人那樣愚笨,兩手随意一支,一道水光結界便應聲在眼前撐得半開。
他稍事側目,下意識想要拉扯正上蹿下跳的謝恒顏:“……先到結界裏來,能暫時擋一擋火。”
然而待得旁邊那人轉過頭來,印斟不知是眼花還是幻覺,竟無端對上小綠一雙梨花帶雨的淚眼!
姑娘僅着一身中衣,面色緋紅,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倚進了他的懷裏:“公子,我好害怕啊!”
印斟撞鬼一般,登時将她一把推開,周邊好不容易撐開的薄弱結界應聲碎裂,很快被那翻天覆地的大火蠶食幹淨。
“謝……”
謝什麽?那家夥叫什麽來的?
情急之下,印斟竟無法叫出那人的全名!
然早在他開口出聲之前,懷中抽泣不斷的大眼姑娘已是猝然變臉,自那熊熊烈火燃燒之間,倏忽張開朱唇下的血盆大口,仰天一陣咆哮,即刻沖向印斟脖頸最為致命一處——
铮的一聲,劍鳴出鞘!
印斟手握石劍,指間氣勁流走不斷,驀地在那窄小坍塌範圍內支開一道巨網。
随後默念口訣,揚手發聲,赫然對向半空當中猛撲前來的小綠喝道:“是你麽?殺人妖物,現在還想在火場作怪!”
此話方出,掌中術法立起的密網應聲而落,當即纏上小綠胡亂掙動的四肢,無聲于她從頭至尾束縛成結。
卻在此時,謝恒顏一面嗆咳,一面單手揮開室內彌漫的濃煙,高聲向他喊道:“印斟!印斟!”
印斟正處慌亂之際,随意伸手朝四下一揮,攥上黑暗裏一只突如其來的纖細手腕。
他自以為是摸着了謝恒顏的爪子——不料真正的謝恒顏還在濃煙裏頭跳來跳去,拼命喚道:“姓印的你在哪裏?煙太大了,我什麽都看不到啊!”
“……?”
看不到?等等,那他手裏抓的是誰?
印斟稍側過目,但見掌心半截僵冷的腕子倏而轉向,同時發出“咔嗒”數聲類似于關節扭動的銳響。然未及他做出任何反應,周遭濃煙四起,長腕一并接連的正後方處,居然隐約浮現出另外一張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面孔。
這房間是怎麽回事?裏頭到底遮遮掩掩藏了多少個人,現在他都眼花缭亂得數不清楚!
——反正随手朝外一抓,回頭來的永遠不是謝恒顏,而是另外一張全新的面孔。
方才突然冒出一個哭哭啼啼的小綠,被他召出密網扔地上捆成一團,這會子不知又摸着了誰的纖纖玉手,在這烈火灼燒之下,竟似死人屍體一般冰涼僵硬!
印斟沒時間細想,身邊那截長腕徑自上滑掙出掌心,瞬時宛若蛇行般的纏繞扭曲,伴随一連多道震耳長鳴,不偏不倚絞上了他那攥握石劍的五指邊緣。
印斟愕然偏頭,女人詭異上揚的朱唇自他面前無限放大,緊接着即是柳葉眉,桃花眼,以及赤紅色的瞳孔底端,恣意燃燒着一切的灼烈火光。
謝恒顏的聲音猶在耳畔繼續:“印斟,我好像……我好像明白了!小綠不是你要抓的那個人!屋子裏還藏着另一個,那才是……”
——柳周兒!
印斟驀地醒過心神,想到今晨成道逢與他單獨談話之時,着重提起的一道致命術法。
“斟兒可有聽過一類更深層次的控制之術?”
“什麽……?”
“無需任何第三媒介,純粹兩者之間相互作用的極端術法。簡而言之,就是我們口中常說的——精神控制。”成道逢眸色漸凝,聲線尤其沉重地道,“施術者通常擅長讀心,很容易找到被蠱惑者最為不堪一擊的內心漏洞,随後通過自身同等的處境或是遭遇,輕易與被蠱惑者之間産生共鳴。”
“兩者無需媒介接連?”
“是,并不需要任何媒介的作用。大多施術者不會在人眼前現主動身,而是選擇去支配被蠱惑者的所有思維以及行動——比如強行迫使對方做出自戕,誘導他人,同時攻擊傷害他人……等一類極盡殘忍之舉,以此達到兵不血刃的最終目的。”
“所以,師父的意思是……近日鎮中三名女子接連死亡這一事件本身,乃是背後有人動用術法,刻意逼迫她們結束自己的生命?”
印斟驟然施力抽開石劍,搶在對方張口咬斷他脖頸的一瞬之間,猛地一揚手臂,将那三尺劍刃狠狠朝外揮擊而出——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滾滾濃煙在室內游離不斷,柳周兒仍舊保持着素日那副紅唇柳眉的誘人打扮,只是一襲單薄透明的紗裙被大火燒穿,轉露/出肩下大片毫無遮掩的原始肌膚——那不再是尋常女子應當具有的紅潤姿色,而是一種接近泥土般的醜陋褐黑。
粗糙而又不平,仿若風幹到極致的蒼老樹皮。
印斟只匆匆朝她望過一眼,女人周身上下便持續發出“咔嗒咔嗒”如同朽木斷開的凄厲顫音,她就這樣站在離他并不算遠的地方,微微開啓薄唇,抖動着那老樹皲裂般的纖細脖頸,一字一頓地出聲說道:“……怎麽,覺得我很醜嗎?”
印斟:“……”
她又問:“是不是很醜?”
柳周兒的眼睛裏,似乎永遠夾帶着一種異常誘人的特殊魄力。這種魄力迫使她在開口發聲的轉眼剎那,被她望入眼底的那人便會像是着迷入魔一般,緊随着蕩漾不定的恍惚心神,一點一點地接受她所發出的任何一聲指令。
印斟喉間陡然僵滞,方欲伴随着她的質問給出相應的回答,不料黑煙當中忽又伸來一只冰涼的手掌,啪的一聲驚天動地,謝恒顏反手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同時大聲吼道:“你才給我清醒一點,不要聽她說話,不要給出回答!”
話音未落,柳周兒終是仰頭咆哮一聲,原形畢露,瞬間現出胭脂眉黛之下,一張早已破碎幹裂的褐色怪臉——随後雙手撐地,周身關節“咔嗒咔嗒”不斷發出兇煞詭谲的嘶鳴,幾乎是以一種非人快的極端速度,匍匐在地,扭曲爬行着向前猛撲而來!
周遭濃煙更甚,謝恒顏看不清印斟的具體方位何在,便只好拽着他的胳膊迫使他彎下腰身,并再一次強調說道:“別聽!別看!別回……”
嘭的一聲轟然巨響,柳周兒迎頭撞在二人臂間,霎時亮出一雙紅中帶褐的圓潤眼珠,死死盯上謝恒顏強自鎮定的面龐,仿佛不知疲累地繼續發聲質問道:“你告訴我……快告訴我,我是不是很難看啊!”
危急關頭,謝恒顏緊捂印斟雙耳,同時在他無法仔細看清的黑煙密布之下,睜大雙眼,恰将其間蠱惑人心的紅光全然展開,堪堪對上柳周兒接近歇斯底裏的瘋狂視線——
那一瞬間,她終于不可遏制地愣在原地,眼底猙獰的光芒仿若害怕退卻一般暫且收斂,緊接着由下至上逐漸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堪稱迷茫的異樣情緒。
滿室沖天蔓延的火光與黑煙之中,柳周兒勉力以一種兩人能夠看清的口型,張開薄唇,啞聲對謝恒顏道:
“你……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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