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傀儡舞姬
約莫數十年前,她也曾在她賴以生存的平凡小鎮裏,努力充當一個與尋常人類無異的普通姑娘。
人們喚她一聲“傀儡舞姬”。
姑娘人臉木身,擁有等同活人一般吹彈可破的誘人肌膚,也擁有比任何一個人類女子還要妩媚動人的笑容。
但有一點不同,她天生關節靈活,唯一存在于世的意義,就僅僅只是跳舞。
一颦一笑,都是在賣力博取來往客人的歡心。
金主是個溫柔細心的男人。自她睜眼第一刻起,便教會她如何說話,教會她如何做出表情,甚至花重金請來鎮上最好的裁縫,為她訂制一身獨一無二的新衣。
而她要做的,就只有沒日沒夜地為金主跳舞。
——但她心甘情願。
女人往往是最易陷入愛恨纏綿的傻瓜,傀儡也是。
金主回頭對她報以微微的一笑,足夠讓她一連開心好幾十天。
金主說:“周兒跳的這支舞,甚是好看。”
她便因此沾沾自喜,獨自高興到不能自已。
金主說:“周兒這面新妝不錯,隔日叫人給你裁件衣裳。”
她轉身走進房間的銅鏡面前,心裏像是抹了蜜一樣甜。
金主說:“這戰亂後的小鎮實在不太平,等到來年大雪停了,我便帶你一起走。”
她真的信了,之後每每踏上舞臺扭動身姿的時候,心裏想的都是——再努力一點,便能為他再攢一些遠行的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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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金主并沒有帶她離開,而是将她獨自一人,留在了他們曾經同住數年的小鎮。
她一個未曾外出見過世面的舞女,跋山涉水,在這颠沛流離的戰亂年代,試圖想方設法尋回金主遠離的身影。
然而等同傀儡心髒的業生印,在戰火波及下受到了嚴重的損毀。
她最終找到金主的那個時候,已經無法維持以前那樣嬌媚動人的女子容貌了。
她只是個傀儡,萬千枯木連結而成的蒼老身軀,就連稍稍向前邁出一步的距離,也會頻頻發出“咔嗒咔嗒”,像是玩具毀壞的滑稽聲響。
那時金主就站在她的面前,懷裏擁着他那嬌柔美貌的新夫人,兩人一起捂嘴咯咯地笑。
“官人,這是什麽東西?怎能生得……如此醜陋?”
“一樣舊物罷了,自打京城那頭禁妖令下來,我便再沒花心思養過。”
傀儡怔然站定在原地,仿佛僵滞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那段時間裏,她一直在心中頻繁地質問自己……
何為美醜?
何為愛恨?
在這世間,當真會有永恒不變的事物麽?
再後來,金主和他的新夫人都死了,無人知曉他們的真正死因。
傀儡發現了一樣很有趣的事情。她的存在意義,并不只是一味在人前跳舞,而是更進一步,反複去蠱惑人類的心智,控制他們,玩弄他們,逼迫他們,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舉動。
比如妻殺夫。子弑母。
同族血親之間自相殘殺,等最後殺到沒人了,再去找根繩子垂頭上吊。
而傀儡往往只需站在他們背後,通過吸食死屍周身最後一絲殘留的精氣,來修複當初戰時過多受損的業生印。
在那之後的傀儡,走遍了大小許多座不同的城鎮。她曾遇到一些生性良善的過客,也曾撞見一些人面獸心的蝼蟻。
但傀儡不會區分,凡是有緣與她相識相遇的活人,最後都會成為她掌心翩翩起舞的一具玩物。
先開始只是單純地拿人取樂,到後來逐一抽幹年輕女子身上的精氣,已成為傀儡維持容貌所需的日常。
從一座城,到另一座鎮,甚至再到與世隔絕的偏遠小村。
她習慣問人一些各不相同的問題,但大多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因為對方只要給出相應的回答,那事後基本就是一個無故慘死的下場。
是美或者是醜,是永恒還是短暫——歸根結底,都不存在真正的對錯之分。
柳周兒猝然張口,試圖強行喚回自身飄忽遠去的神志。
她望着謝恒顏的雙眼,仿佛難以置信,又仿佛在預料之中,同時不管不顧地嘶啞出聲:
“你……你也是……”
話沒說完,一柄鋒刃短刀劃破黑暗,徑自朝前,毫不猶豫穿透女人細如枯枝的咽喉!
謝恒顏瞳孔驟縮,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身邊印斟已是跨步上前,一面鋪開符紙,一面催念口訣,掌中四道結界應聲降落,堪堪纏上柳周兒胡亂扭動的脖頸。
随後,三尺石劍再次祭出,劍中鋒芒大盛,恰是貫穿結界最中心一點,由上至下,垂直劈向女子幹裂破損的天靈蓋處。
“印、印斟?!”
謝恒顏愕然發出驚呼,伴随身後柳周兒痛苦到極致的絕望哀嚎,聲聲刺耳難言,仿若恨已深入骨髓,偏又無處得以纾解。
女人雙目赤紅,血口之中獠牙大開,待得一聲怒嘯吹得滿室大火紛湧而起,印斟手腕陡然一顫,其間将欲下墜的沉重石劍竟是應聲開裂,在與柳周兒頭頂相隔不過短短一寸的地方,咔的一聲,硬生生自劍柄末端碎為兩半!
劍身既毀,周圍四道結界亦随之坍塌碎裂,紛紛自火焰灼燒之下燃滅成灰。
印斟接連朝後倒退數步,最終以背抵上牆面,再想掙紮着抽出符紙,面前因狂怒而失去理智的柳周兒卻已失去理智,沿途咆哮嘶吼着,眼看将要将人咬碎生吞——
關鍵時刻,謝恒顏連撲帶滾飛奔上前,忽然揚起唇角,無比肯定自信地對着女人喊道:“柳姨!”
“您……您長得真好看!真漂亮!美極了!”
此話一出,不光是印斟在旁愣得頭腦發昏,就連那原本接近于狂暴狀态的木身怪物,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僵在原地,好半天過去,才緩慢而又艱難地吐出一句:“我……真的不醜嗎?”
“不醜,真的。”謝恒顏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竭力安撫她一顆躁動不斷的心,“您最好看了,任誰見了都會喜歡。”
印斟:“……”
柳周兒以手撫面,倏而低低陳述道:“可是,你知道嗎?”
謝恒顏勉強應道:“知道什麽?”
“我在這座鎮子裏,已經連續害死三個人了。”柳周兒眼底不再是恨,而是一類堪稱滑稽的哀傷情緒,“從開頭不認識的兩個姑娘,到後來慘死在枯井旁邊的小桃。”
最後,她瞥了一眼地上被密網束成一團的小綠。
謝恒顏說:“第四個是小綠姐……可為什麽,還要挑身邊的熟人下手?”
柳周兒笑了一聲,那老如樹皮的側臉亦随之微微發出抖動,以至于震落一大片枯木的碎屑。
“因為我說過了啊。沒有什麽東西會是永遠存在的,包括感情。”她說,“人都會死,死到頭來,就是一捧沒心沒肺的黃土——你難道還指望,土會對你抱有一絲長情?”
謝恒顏搖了搖頭,只道:“土沒有感情,但人活在世,漫漫數十餘載,又何必追究其中情長情短。”
“那你呢?”
“……嗯?”
“所以,你是一條狗嗎?”柳周兒那雙稍事平息下來的猩紅瞳孔,終于在這無意發出的追問之下,再次燃起憤怒狂暴的星火,“任誰對你抛出一根骨頭,你就甘願為他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效勞一生嗎?”
“你就這麽肯定地相信,你心中死守到底的那一個人,最後還會若無其事回到你的身邊嗎?”
謝恒顏猝然退後一步,說不出話,連帶眼睫都在隐約發出戰栗。
“太天真了,蠢貨!”柳周兒揚聲斥道,“生來做人手底的玩物,還不夠讓你意識清醒嗎!”
此話說完,她便張開巨口,四肢關節盡數發出“咔嗒咔嗒”一連串的摩擦聲響,繼而俯身下地,毫不留情地發動下一波攻勢!
偏在此時,印斟手中一連五張符紙均已套上禁咒,正挑在柳周兒猛襲前來的剎那空檔,啪的一聲點在她前額最薄弱一處,伴随數道灼燙光芒四散飛濺,堅不可摧的結界枷鎖瞬時布滿女人胡亂顫動的頭頂。
不得不說,謝恒顏在要緊關頭說出那一大通廢話,最後确是派上了極大的用場。
柳周兒因執着與他争辯,周身防禦基本處于一種全無威脅的松懈狀态。印斟手裏五張符紙劈頭蓋上她的腦門兒,結界禁锢的強悍作用幾乎是立刻生效,同時在她頭皮下方更深一層的地方,若有若無浮現出一片微有破損的細小光印。
“是業生印,不會有錯。”
印斟伸手撥開貼近那處的一撮亂發,柳周兒當即駭得勃然大怒,咆哮一聲,擡起雙腳便往半空當中瘋狂發出掙動。
“放開我……放開我……啊!!!”
然而符紙造成的結界枷鎖極其牢固,雖一時半會兒要不了她的性命,卻足以保證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自其中掙脫。
謝恒顏眼睜睜看着昔日對他頗加照顧的柳姨,如今現出本體原形最醜陋可怖的一副模樣,拼命在結界之中蠕動反抗,一時只覺心裏發怵,便忍不住對印斟道:“喂,你別亂碰人家業生印,她會不舒服的。”
“你怎知道她會不舒服?”印斟倏而回頭,冷冷反問他道,“你從剛才起,就是一副什麽都清楚了然的樣子。難道以前你爹,還手把手教你如何捉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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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