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符咒
印斟想到之前與傀儡多年共處的黎海霜。
同樣身為人類之軀,她與妖祟之間過從甚密, 周身難免沾染有損元陽的不祥之氣, 久而久之,便更易召得驅邪符紙的誤辨。
印斟當時只覺此事, 多半是因他與謝恒顏來往過于親近的緣故。因而霍石堂一旦問起, 印斟第一反應,便是直接否認說:“……不清楚。”
末了, 又繼續補充:“我上山只去過祠堂,別的地方有無妖物出沒, 我不知道。”
成道逢微微擡眼:“你不知道?”
印斟淡淡“嗯”了聲, 仿佛當真對謝恒顏的存在一無所知。
“你最好什麽都不知道。”成道逢老眼一眯,似是意味不明地道,“明日一早,我與管家自會先行上山。屆時參拜神像所需事宜,照例由你一手打理, 倘若當天鬧出什麽亂子, 你該清楚會是什麽後果。”
印斟只道:“弟子明白。”
成道逢卻略微擺手, 對霍石堂道:“你先出去, 我還有事,得與斟兒單獨談談。”
霍石堂略一點頭,轉身放下茶壺,繼而順手将房門輕輕掩上。彼時屋內便只剩得印斟與成道逢二人, 印斟本想先說點什麽, 不料成道逢已微彎下腰, 探手自窗旁不起眼的窄木櫃中取出另張老舊泛黃的符紙,最終徐徐展現自印斟面前,低聲說道:“……這個,你且收好。”
印斟低頭觀那紙上符咒,是密密麻麻揉作一團,其間紋路複雜難辨,甚至有些早時的筆跡幹涸發灰,光從表面來看,暫難區分此符究竟是何作用。
成道逢卻是聲線沉穩,一字字與他詳盡解釋道:“早在京城那頭禁妖令正式公布之前,已曾有人于私下馴養小鬼、精怪,包括傀儡等一類生猛邪祟。至今尚在來楓鎮中游離未散的妖物,多半是當年戰後茍延殘喘的那一批。”
“此符與尋常符咒雖相差不大,但若單只用來壓制傀儡妖物,效用足是一般符紙的數倍有餘。”成道逢道,“為師知你一向聰慧,不易為外界妖邪蒙蔽雙眼……此物于你,當是大有用處所在。”
印斟只将那泛黃符紙托于手中,良久未言。不想他那師父倒是足夠直接,返身一人坐回椅中,旋即不假思索地道:“中元節後,參拜事畢,為師自會聯同容府,一并将鎮內妖物盡數收割,決計不留半分餘地。”
印斟微怔,擡眼問道:“師父的意思是……”
“此前說過,傀儡一事,不宜驚動鎮中百姓。”成道逢道,“既是如此,大可早些出手,也好叫那些背後作祟的蠢貨無處可逃。”
話都說到這般地步,印斟不可能再聽不出其中半分蹊跷。
成道逢的意思是要除妖,而且要将鎮中遺留的所有妖物一網打盡。
很顯然,之前黎海霜一家的出現,讓他感到不安,震怒,甚至已經到達無法容忍的地步。
——但這本該是遲早會來的事情。只因近年成道逢的身體大不如前,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耽擱至今日。
“那按照師父現在的想法,還是不願由鎮民知曉傀儡的存在?”印斟直截了當道。
“……是。”
成道逢簡單以一字應答:“否則你又待如何?”
印斟忙是拱手:“不過問問罷了,絕非有意質疑師父的決定。”
成道逢道:“為師待你嚴苛,不過是在你身上寄予厚望。降魔除妖,乃是璧禦府成家多年本分,你身為我成道逢門下最為得力的大弟子,今後瑣事繁多,自是需要你來竭力相助。”
印斟同樣淡道:“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為師不會過多要求你什麽……恪盡職守,便是足夠。”成道逢輕撫掌中茶杯,看似漫不經意地道,“在外忙碌一天,也該是累了。你下去歇着罷,明日還需起早,切莫睡過了時辰。”
印斟點頭稱是,方要轉身拉門的前一刻,忽又聽成道逢自他身後低聲道:“對了……”
“方才霍管家給你那柄舊傘,可還有帶在身上?”
印斟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随口敷衍道:“不曾,我見沒雨,便直接落在祠堂裏了。”
“那柄傘內,帶有為師親自繪上的鎮妖符咒,總共七七四十九道,一道不曾缺漏。”成道逢也不管他是何副反應,僅是顧自輕飄飄地出聲說道,“不論有形或是無形的妖物與它發生觸碰……必然遭它當場誅滅。輕者業生印碎,重者即是死路一條,絕無任何生返的餘地。”
印斟腳步一頓,驀然回頭,偏是正好對上成道逢冰冷一線的雙眼。
“怎麽,你看起來有些驚訝?”
“沒有。”印斟眼神微黯,再次抱拳,“……師父有意出手相護,弟子感激不盡。”
成道逢說:“你不用責怪管家瞞你。此事是我一人出的主意,管家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生怕你被那山中妖祟纏身已久——貿然提醒,恐會打草驚蛇,所以才讓你帶柄舊傘用以防身。”
印斟仍是面無波瀾地道:“多謝師父好意,弟子平日行事已足夠謹慎,未曾與外界妖魔鬼祟近身接觸。想是近來出入拂則山次數頻繁,偶有妖氣沾身……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現在的印斟,大概能夠看出來了。
成道逢是在試他的底細,探他的心思。是想從這一來一回的只言片語當中,确認他有無忤逆抵抗等一類異心的存在。
他這位疑心甚重的師父,就算對待自己最親近的徒弟,也必然會将眼前所有的顧慮一并打消,絕無任何例外可言。
然而很可惜的是,印斟的表現太過滴水不漏。他将臉上所有的表情收斂極深,單在成道逢的面前,他永遠是麻木而冷淡的,似乎只會對着師父的指令言聽計從,甚至不存其餘半分的野心。
因此片刻後的成道逢收回目光,似乎非常滿意自己看到的結果。
他說:“……罷了,既沒什麽要緊的事情,你也先退下吧。如今月半已至,鬼門大開,你又時常在外忙碌不停……萬事還務必小心為妙。”
印斟低頭謝過成道逢,繼而漠然轉身,再次拉開房間虛掩的木門。
直至順利自屋內大步邁向後院的那個時候,他将後背倚在廊柱邊緣,方覺額頂冷汗層層難止,心跳更是久若擂鼓。
偏在此時,天在下雨。
璧禦府內坑坑窪窪的石磚地面,已随雨勢的瘋狂堆積而盡數沾濕。
而那柄綴滿符咒的舊傘,很有可能就在某個人的手裏。
滿懷欣喜地撐開,然後再毫無征兆地暴死。
印斟當時考慮到謝恒顏尤其畏水,還特意将那柄綠油油的大傘堆放在兩只包裹中央,最顯眼的地方。
但是現在的他,站定在璧禦府并不寬敞的矮屋後方,大腦空白一片,仿佛全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随後經過短暫一段時間的思考,印斟選擇了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方法——大概就是逃避。
他轉頭将自己關進房門裏,沒有點燈,落日散盡的陰雨天裏,周圍是一片漆黑,甚至無法瞧清四下邊邊角角的影子。
他本想就這樣無所顧忌地冷靜一段時間,然而老天有眼無珠,偏在同一時間裏,有人輕輕敲響他适才緊閉不久的那扇房門。
成覓伶在外小聲地喊:“……師兄,你能不能……出來一下?幫個小忙?”
印斟下意識裏擡頭,緊接着走過去,将門拉開一條半閉不開的細縫。
“怎麽了?”
而那時成覓伶就抿唇站在門外,傘也沒撐,渾身濕淋淋的一片,就這麽仰頭望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
印斟又問一遍:“怎麽了?”
成覓伶搖了搖頭,試圖引他出來。兩人都沒想到要撐傘,淋雨由成覓伶一路引着,快步走到後院狹窄牆頭的最末一處,在那裏的小水窪裏,似乎正躺着一個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橫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我收完衣服出來,剛好就下雨。順路走過那邊,差點沒被吓死。”成覓伶臉色不大好看,“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喊康問他在廚房忙着,就只能過來叫你。”
印斟只匆匆朝那處瞥過一眼:“……什麽?”
成覓伶将他推了一推,說:“我就是不敢自己看,才喊你出來。”
印斟本來正亂着,原就有些心不在焉。眼下由成覓伶這麽一推,順勢往前走了幾步,便見牆末水坑裏莫名躺着的那物,好像是一條受傷的小狗。
說是小狗,但又委實不怎像狗。看那全身上下髒兮兮的一層毛皮,已同它內層脆弱的肌肉徹底隔開,呈開裂狀,甚至局部隐有傷痕,夾帶着數道猙獰的血絲。
看樣子,有可能是誤闖了璧禦府內圍一圈的鎮宅結界,加之突逢陰雨天氣,結界邊緣的阻絕力道加強,多半會将無端靠近的非人動物強行震傷。
而這傻狗運氣不好,也許跑進來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就直接給這結界劈得骨肉分離,毛都沒剩下幾根。
印斟淡淡松一口氣,本想着将那小蠢物順手托抱起來,放至避雨幹燥的地方替它檢查傷口。
然而乍一将它整個兒的翻了趟面,卻驚覺原來那片暗沉沉的地面,早已凝聚一灘殷紅透亮的血漬,彼時正順着細雨的沖刷而一點點向水坑內淌。
印斟再伸手去探那野狗的呼吸。
“死了。”
他回頭去看身後遲遲不敢上前的成覓伶,仿佛怕她沒能聽清似的,緊接着又重複了一遍。
“……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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