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黑白
“結界邊緣力道不均,偶爾發生這樣的事并不少見。”
印斟見成覓伶兩眼紅紅的, 索性随口勸慰道:“你總不能讓師父把結界撤了, 單就為這一條狗。”
成覓伶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只不過按照原來小時候的脾氣, 可能就哭着喊要她爹趕緊将結界撤下了, 不然鐵定鬧得沒完。
但現在她也沒力氣鬧騰,別扭到最後, 也只是彎腰蹲下來,小聲在旁嘆道:“可這狗也沒什麽錯啊……”
印斟側目看她, 卻并不說話。
“它不過是走錯了路, 來了不該來的地方。”成覓伶如是說道,“好歹一條命呢,死了也就沒了……”
印斟也嘆了聲,說:“一會兒挖坑埋了便是,留心別叫師父和管家瞧見。”
成覓伶顯然有些惋惜:“要早些看到就好了, 也不至于弄成這樣。”
成家這位小師妹在某些方面, 總比同齡人要來得更加天真敏感。
印斟知她性子細膩, 故而不做反駁, 只緩聲說道:“早些看到也沒用的,結界既設在這處,平日又無人理會,暴死的野貓野狗實在太多……你看不過來的。”
“就算看不過來, 能救下一只也是好的。”
成覓伶說的倒是理所應當, 印斟卻始終有些不以為然:“那如果結界旁邊……是一匹快死的野狼, 你是救還是不救?”
成覓伶道:“師兄說笑了,這鎮上打哪兒來的野狼?”
印斟淡道:“我說如果。”
“不救。”成覓伶回答得尤其幹脆,“我沒事救狼做什麽,等它扭頭過來反咬我一口?”
印斟應聲擡眼,忽又聽得成覓伶繼續說道:“……但我若知道它注定慘死,随手撈一把能改變狼命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麽可猶豫做不做的。”
“大不了真的害怕,把它一腳踢出結界便罷了,何必非要看着它血濺當場呢?”
印斟還是沉默着,遠望面前野狗屍體留下的一串斑駁痕跡,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然而這時敏銳的成覓伶卻從中察覺出了什麽,她輕咳一聲,沒再朝下看着地面,原想轉頭對印斟說點什麽,後者卻擺了擺手,道:“不說了……先回去拿傘,當心淋雨着涼。”
成覓伶點了點頭,然待回身時,發覺印斟與她走的,卻是另外相反的一個方向。
她愣了一愣,本要開口再喚一聲師兄,但見印斟腳步走得很急,幾乎是眨眼片刻的功夫,便在後院末尾一處隐匿了蹤影,匆匆消失在數層交疊不斷的雨幕當中,愈漸遠去不見。
七夕後的立秋時節一向多雨,加之山中樹多霧濃,入夜以後的石道泥濘而又濕滑,顯然并非是用以參拜的大好日子。
印斟沒有撐傘,一路向上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外袍以及頭發已在朝外不住淌水,但他還是耐着性子,繼續往前走進供奉神像的舊祠堂裏,其間不曾停止對周遭任何一處隐秘角落的探尋。
他覺得目前最糟糕的情況,不是謝恒顏本人正在什麽地方——而是眼前的雨勢非同小可,已經到了必須撐傘,才能勉強在山中行走的地步。
——然而現在的謝恒顏,并沒有在祠堂裏好生待着。可能也是當初印斟善意提醒的緣故,這只傀儡異常惜命,因此絕不會挑選于中元節前後,特地窩在祠堂附近的地盤坐以待斃。
可令人感到絕望的是,祠堂內外不光沒見着半只傀儡的蹤影,連帶之前印斟放置在地面上的兩只包裹,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所以東西肯定是被謝恒顏順手帶走了,壓根用不着多猜。
印斟幾乎不敢想象,傀儡碰上鎮妖符咒會是一副如何慘淡的模樣。他只記得幼年時期随着師父一起在外捉妖,當時慘死在成道逢手下的大小妖祟,最終基本都被折騰至體無完膚,帶着業生印一并四分五裂,直接斃命當場。
何況像謝恒顏那樣蠢到令人發指的二愣子傀儡,可能根本沒注意一柄雨傘上會有如何致命的蹊跷。
恰好他本身還是一副非常具有念舊感恩情緒的性子。之前容不羁随手扔來一把折扇,他能當寶貝似的從來不肯離身,而今一柄看似實用無害的雨傘,不知能被他抱懷裏捧到什麽時候。
或許就在他興高采烈抱上雨傘的同一時間裏,就被那隐藏在內的四十九道符咒給劈暈了過去——眼下印斟已為他做了最好的打算,大不了直接來個瞬間暴斃,沒有痛苦,就不用受到符紙禁锢帶來的折磨。
雖然……印斟現在是這樣想的,但他還是不自覺地,擡腿往祠堂外邁。心底尚存有一絲僥幸的希望,覺得傀儡會在哪面牆頭下避雨,或是附近某個陰暗的草叢裏打着瞌睡,再不濟……還有可能失足跌進了河裏,眼下正撲騰着狂喊救命。
因此上次落水的河邊,印斟也穿過去仔仔細細找尋了一遍,但到最後一無所獲,反而淋得滿身衣袍盡在沉沉往下淌水。
他現在只覺得,興許一開始收留謝恒顏的時候,就已經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誰也沒預料最初捧在手心日夜喂養的小奶狗,其實本質上是一匹人人忌憚的野狼。
——只是這匹野狼與衆不同,從來不會刻意去傷人。
被人刻意遺棄的滋味,并不好受。印斟自己清楚也明白,所以才會輕易動搖那顆恻隐之心。但從始至終,他不曾想過在向傀儡施以援手的過程之中,會不分善惡,不分是非黑白,便直截了當要去他的性命。
要就能夠保證他的安全,要就幹脆不救,任由他流浪街頭,生死天定。
但是印斟前後繞在祠堂周圍轉了好幾大圈,最終精疲力竭,就着一雙濕噠噠的泥鞋微彎下腰,蹲在石階數尺外的小水窪旁,徹底失去了再去起身尋找的想法。
找什麽?有什麽好找的……
明日一早例行參拜,衆人跟着忙進忙出,沒誰會去注意祠堂外是否多了一只,或是少了一只原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傀儡。
然而印斟閉上眼睛的時候,滿腦子卻是七夕當夜,謝恒顏笑出兩顆小尖牙的歡快模樣。
……河岸,花燈,以及對方暈紅一片的側頰。
光是想到這裏,即會感到一絲極端異樣的情緒,由心底生,直沖脖頸,再至頭頂。那種滋味兒并不好受——就好比人在恣意抹殺同類瞬間,內心會極端焦灼,甚至恐慌,甚至內疚。這一點,實則與間接殺死傀儡所受到的強烈譴責感,大有幾分相似的意味在內。
印斟眼前一片漆黑,蹲在原地持續歇息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雨勢愈發趨向于瘋狂,他方察覺到衣衫浸透帶來的陣陣寒涼。
有點想要起身,但大小腿間僵直已久的骨骼與經絡是麻的,他委實站不起來,便在牆邊很是困難地掙紮了數回。
偏在此時,頭頂忽然一暗,多出一道并不屬于他的模糊身影。
——印斟驟然擡眼,便正好望入對方一雙滾圓黝黑的杏目。
“印、印斟……?”
謝恒顏撐着一片巨大的荷葉,站在離印斟并不遠的地方,滿臉具是迷茫與疑惑。與此同時在他手裏,提有一盞光線微末的紙燈,彼時忽閃忽明,幾乎要被牆外刮起的陣風吹至全黯。
“……你咋了,為什麽會在這裏?”謝恒顏提起衣擺,小心翼翼蹲在印斟旁邊,随後高高舉起荷葉,将他濡濕的頭頂一并蓋住。
印斟:“……”
“你別是在哭吧?”謝恒顏緊張道,“誰、誰欺負你了,我幫你揍死他!”
印斟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直到他緩緩探出一指,抵上謝恒顏的腦門,用力在他眉心狠命戳了一記。
随後聽到對方小狗嗚咽般的連串痛呼。印斟終于如釋重負,低嘆着朝外籲出一口老氣。
他問:“……你沒事?”
“我有什麽事?”謝恒顏愣道,“倒是你自己……現在什麽時辰了,上山來做什麽?”
印斟不答,僅是啞聲問道:“傘呢?”
謝恒顏:“什麽傘?”
印斟:“之前給你那柄,綠色的舊傘。”
“啊……那個,我放祠堂裏了。本來以為沒雨,結果出來一趟,突然就下這麽大。”謝恒顏不好意思道,“害我找半天的路,差點沒回來。”
印斟微微一頓:“你說什麽……傘在祠堂?”
謝恒顏點了點頭,笑眯眯道:“都藏在之前的小牆縫裏,我是不是很聰明?”
“但我剛剛去過祠堂。”印斟沉聲道,“沒有你的東西,包裹雨傘都沒在。”
“嗯?”
謝恒顏幡然變臉:“等等……你說什麽?我的包裹不在?”
印斟同是詫異道:“你自己放的東西,難道自己還不清楚?”
謝恒顏難以置信道:“不可能的!我明明塞牆縫裏了,是不是你沒看到?”
印斟搖頭:“牆裏牆外我看遍了,什麽都沒有。”
謝恒顏登時眼都紅了,二話不說,便要起身往祠堂裏沖。好在此時印斟伸出五指,牢牢實實将他後半邊衣角給一把拽緊。
“……別跑,站住!”
謝恒顏及時回頭,随即不解問道:“怎……怎麽了?我得去看看我的包裹!”
印斟艱難開口:“你過來。”
“你到底怎麽了?好生奇怪。”盡管如是說着,謝恒顏還是聽話轉身,再次朝印斟蹲下的地方快步走了回去。
“我腳麻了。”
雖然說出來委實有些羞恥,但印斟覺得在這傀儡面前,也沒什麽需要樹立形象的必要。
“你……過來,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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