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那誰是第一?

“現在這麽晚了, 你上山做什麽?”

“找東西。”

“找什麽?你也丢了包裹嗎?”

“……丢了狗。”

“你啥時候養的狗?”

謝恒顏微微仰頭,并未如願得到對方的回答。獨那荷葉下的一盞紙燈飄忽飄忽着,眼看就要暗了,他卻借着最後一星半點火光,擡手拂上印斟浸滿水漬的額際。

“你臉上都是水。”他說, “哇, 好冰……一會兒得着涼了。”

印斟輕輕将頭撇開,然而很快,謝恒顏又在他旁邊問:“你腳還麻嗎……不然我背你走?”

“不用。”印斟冷漠說着, 已借謝恒顏的肩膀緩慢起身, 自牆邊一瘸一拐勉強站穩。

謝恒顏只道:“先躲雨吧,我回去看看我包裹到底在不在。”

說完把荷葉塞進印斟手裏, 自己則轉頭跨上了石階, 慌慌張張直往祠堂裏沖。

印斟緊随在後,看他像是一只弄丢存糧的老鼠,邁着兩只小腳噔噔噔跑向神像後方,找了又找,撈了又撈,末了還不忘再轉個方向,仔細朝另一處牆縫裏使勁地鑽。

——可是論他如何費心去找, 包裹已經不翼而飛。神祠裏外幾乎被兩人重新翻了個遍,愣是沒能瞧見半點傘和衣裳的蹤影。

謝恒顏是真想不通, 誰有閑心會去偷那些不值錢的東西。末了灰頭土臉轉過來, 瞅着印斟, 委屈巴巴道:“真沒了……我明明把它塞牆縫裏的。”

印斟:“……”

謝恒顏懊惱道:“那幾件新衣裳,我還沒舍得穿……”

印斟輕咳一聲,本想順着話頭說點什麽,謝恒顏卻率先黯了臉色,俨然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像是丢了什麽絕世珍寶一般,耷拉着腦袋,小聲與他說道:“……對不起啊,印斟。”

印斟反而有點愣住,看這面前的傀儡小嘴撅着,伸出一只小爪兒勾着他的衣角,尤是不高興地上下搓擰。

“我沒想過會弄丢你的東西……”

謝恒顏屏住呼吸,其間幾乎沒敢擡頭。他垂眼在印斟身側站了半晌,見人遲遲未有出聲,便愈發駭得心慌意亂。

“你別生氣。”他小心翼翼道,“我……我再出去找找!”

說罷當真直接轉身,蒙頭蒙腦便朝門檻外走。

“不用!”

印斟适才回神,反手将他半邊胳膊用力拽住。擡眼時,見那傀儡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低落表情,印斟忍不住再次重複道:“不用找了,丢了就丢了。”

謝恒顏登時駭道:“那怎麽行……做衣裳得花不少銀子,怎能叫人白白偷了?”

“我說不用就不用。”印斟面色僵硬,完全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以後再買就是了。”

謝恒顏:“不,我……”

“我白天給你那柄傘裏,有我師父下的鎮妖符咒。”

印斟深吸一口氣,終于緩緩道出實情:“總共四十九道……足夠要你命的。”

這回輪到謝恒顏愣了,呆呆站在門檻邊緣,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印斟不自然地別過腦袋,說:“我之前不知道……”

——所以……丢了就丢了,沒用不是正好?

殊不知他在內心深處,早已反複祈願了千遍萬遍。

如果最初沒把那柄雨傘送出去,也不至于惶恐無措到這般地步。

然而此時此刻的印斟,偏只覺渾身上下別扭得要命。

正待開口出聲之時,偏被陡然回頭的傀儡兩手抱住,緊接着懷裏猛地往下一沉,忽又多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我就知道,師兄是天下第二好!”

謝恒顏撲人從來不分輕重,好在他本身重量不算過分,所以整個人扒拉在印斟身上,呼哧呼哧,又摸又蹭,真的像是一條會搖尾巴的傻狗。

印斟:“……”

所以,為什麽是第二?

謝恒顏簡直開心死了,只恨不能抱他起來打一百個轉。奈何印斟天生一副寡淡性子,鮮少與人有這般的親昵接觸,自打他有意識以來,就算康問也不會對他摟摟抱抱直接上手。

——獨這傀儡是當真黏糊得打緊,反正別人不敢碰的地方,幾乎從頭到尾給他蹭了個遍。到最後印斟實在承受不住,便只得伸手扣住謝恒顏的腦袋,賣力将他朝後拉扯道:“松手,你再來我就……”

“師兄就是不想我死!”謝恒顏抱着他不肯撒手,“什麽人妖殊途,一門之隔,都是騙人的!你其實很喜歡我是不是?舍不得我是不是?”

印斟冷着臉說:“不是。”

謝恒顏雙頰一紅,立馬無比癡醉地道:“啊……果然師兄最喜歡我了!”

印斟:“???”他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也喜歡師兄……”謝恒顏笑眯眯道,“不過是排第二的那種喜歡!”

印斟胡亂推開他道:“……誰稀罕。”

謝恒顏完全聽不進話,滿心歡喜正不斷地溢出臉頰,因而在抱人的時候愈發使上了全力,幾乎要勒到對方喘不上氣。

印斟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印象裏頭次和人這樣毫無距離的肢體接觸,還是在以前年紀尚幼的那陣,成道逢偶爾會鼓勵地拍一拍他的腦袋。

而這回謝恒顏在伸手抱着他的時候,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說白了,就像是某只尤其黏人的犬類寵物——何況這寵物長相不俗,眉清目秀的,瞧來甚是可人。

唯有一點不好,他偏是一只貨真價實的人形妖物。

私下馴養傀儡是個什麽罪名,印斟并不了解,但他知道早前禁妖令在京城盛行那一段日子,期間許多有頭有臉的王公貴族,都是因着此事牽連而小命不保。

他養不起這只傀儡,又實在不忍見他無端斃命。

于是一直到最後,原本想要撤開的雙手,又條件反射般地收回去,試圖将對方單薄的肩膀輕輕按住。

恰在此時,山外有燈,在那夜晚漆黑一片的雨幕當中驟然亮起。緊接着即是一連串渾厚幽遠的鐘聲,緩慢而又綿長,一陣一陣傳入二人耳畔深處。

謝恒顏恍惚擡頭:“……什麽聲音?”

“敲鐘。”印斟放眼望向門外天色,“再過一個時辰,天差不多半亮……該是有人上山參拜了。”

謝恒顏頓時驚駭:“這麽快?”

印斟回頭看他,神色多少帶些複雜:“嗯,你走吧。用不了多久,我師父也會來。”

謝恒顏:“我該上哪兒去?”

“随你下山還是上山。”印斟說,“混進參拜的人群就行了……趕緊走。”

言罷不由分說,拽着謝恒顏的衣袖将他朝門外趕。可憐謝恒顏掙脫不動,便只好回頭望着他道:“包裹還沒找到呢,我不……”

“隔日給你買新的。”印斟打斷他道,“你再不走,我喊人來抓你了。”

謝恒顏忍不住道:“那我隔天再來找你,你別不見我。”

印斟只道:“……你走不走?”

謝恒顏硬着頭皮,又回頭過去抱了抱他。随後咬牙扭頭,頂着漫天寒潮的細雨,匆匆闖入山間淩晨的夜幕當中,頃刻消失得無蹤無影。

他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對印斟說。之前辜綠意喊他下山,聊的那些話題那些事,他考慮很久很久,還只想來與印斟一人分享。

但兩人單獨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謝恒顏甚至沒機會轉身看他一眼。

這世上待他好的人少到可憐,所以每當遇到一個,他都想要加倍予對方同等程度的珍愛與溫暖。

然在與此同時,印斟仰頭望着傀儡遠遠離去的背影,似微有幾許出神。兩人剛剛淋過一場秋雨,周身衣料還是寒冷潮濕的味道,唯獨一顆心是暖熱的,躍動的,與衆不同的異樣溫度。

但印斟其實知道的。

傀儡沒有心髒,也同樣沒有體溫,所以他時常會感到懷疑,甚至匪夷所思,也無法理解對方究竟是怎樣一種與人相異的想法。

直到待得斂回目光的時候,天外已不自覺的大亮。印斟找謝恒顏耗去了近一半的夜晚,好笑的是下半夜兩人什麽也沒幹,就坐在祠堂裏互相推搡,轉眼寅時即過,可能不用等太長的時間,第一批上山參拜的百姓,就會陸陸續續開始起早出行。

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師父,成道逢。

果然謝恒顏走後不過半個時辰,山頂銅鐘又一次被人重重敲響。與此同時山底亮起的燈火愈漸刺目,幾乎呈現接連成串的樣貌,從遠處将整片郁郁蔥蔥的叢林照穿。

印斟徹夜未眠,走下石階時的天色尚未亮透,但很快便在燈火交繞的影子裏,瞥見康問與成覓伶的面孔。

兩人皆是一身端正素袍,手撐紙傘,外加一盞照明用的燈籠。初見印斟時,成覓伶只看他滿身衣裳盡數透濕,連帶發絲都在隐約朝下滴水,那模樣甚是狼狽不堪,與同樣上山參拜的其餘衆人格格不入。

康問當時就給吓得不輕,趕忙壓低聲音道:“師兄,你昨晚又幹啥去了?”

成覓伶也忍不住道:“今天什麽日子,師兄不會不知道吧?”

印斟語氣平淡,說:“我知道。”

成覓伶大約猜出些許內情,幹脆湊去小聲問道:“你昨晚是找小倌去了……我猜得對不對?”

印斟不置可否,只道:“……師父呢?”

正說話間,忽聽耳畔沉而緩慢一陣腳步聲響。成道逢猶是一身素色長袍,一手又霍石堂穩穩攙扶,另手則托上一根嶄新結實的長拐,随即不徐不疾從山林中央信步走了出來。

康問甚至沒能開口提醒兩句,那老頭子眼睛倒是挺尖,轉頭便将目光移向一旁尤其刺眼的大徒弟……印斟。

※※※※※※※※※※※※※※※※※※※※

這是第三更!!

感謝追文到這裏的大家!!

之後不出意外的話都是日更,日萬或者日六可能有點困難,但我會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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