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糖醋排骨

翌日,午時剛過,有一精神矍铄的裋褐老叟,慢悠悠踏進了姜記食肆的店門。

大雍百姓慣常一日用兩頓飯,眼下早已過了用朝食的時辰,距離用暮食的辰時也還早得很,故而小小的一間食肆內沒有什麽客人,大堂只留了姜素守着,而朱氏回了後院小憩。

裋褐老叟伸出枯瘦卻有力的右手,敲了兩下櫃面:“你阿翁可在店裏?”

白日悶熱,正在櫃後打瞌睡的姜素猛地驚醒,看清來人的相貌後立即站起,笑着行禮問好:“阿翁正在後廚,魏阿翁您先随意坐着,我這便去後頭尋他來。”

魏詢颔首,挑了一張靠窗的食案坐下,板着臉望向裏牆,那裏正挂着一排寫了菜名的木牌。

其上的字跡古拙大氣,收筆利落,各木牌之間字體大小一致,整齊又好看。

魏詢眯眼,低聲哼道:“數月不曾來,姜老兒何時在店中添了這麽些個花樣,真是……”

下一瞬,姜老頭掀開布簾子走過來,身後還跟着姜素和另一個未曾見過的年輕女郎。

魏詢立即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盯着靠近的三人,更準确地說,是在打量那位年輕女郎。只細細看了幾眼,年過半百的老叟心裏便涼了半截,一言不發地靜坐在原處。

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使得原本就略有些嚴肅的面容變得愈發迫人,顯得很不好相處。

待姜素端上兩碗茶湯,又回到櫃後,姜老頭這才指着立于一旁的孟桑道:“魏老兒,這便是我昨日與你說的庖廚,技藝絕佳,于新菜式頗有天賦,可解你燃眉之急。”

魏詢不置可否,平淡問道:“女郎如何稱呼,何處來長安?”

孟桑叉手:“見過魏老,兒姓孟,家中獨女,淮南道揚州府人士,兩月前來長安。”

魏詢抿了一口茶湯,意味不明道:“女郎的官話說得很是地道,聽着不像淮南道人士,倒像是一直住在長安城裏的。”

孟桑回道:“兒的官話由阿娘教導,她本是長安人士,嫁與阿耶後才到淮南道久居。”

魏詢深深看了一眼她,又問:“技藝承自何人,擅長白案還是紅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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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藝承自阿耶,紅白案皆做得。”

頓時,魏詢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幾乎拉了下來,許是礙于老友在旁,沒再多問什麽,只不鹹不淡地讓孟桑去做三道菜來。

姜老頭昨日已将考校的題目告知,因而孟桑沒有任何手足無措。她似乎完全沒瞧見魏詢臉上的質疑與不耐,不卑不亢地“喏”了一聲,轉身回了後廚。

随着孟桑的身影消失在布簾後頭,魏詢臉上的神色完全冷下來,斥道:“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輕重、口出狂言的小娘子!”

“好一句大言不慚的‘紅白案皆做得’,簡直笑話!”

一旁的姜老頭怒了:“魏老兒,你這是什麽話,難不成覺得我在诓騙你?”

魏詢銳利的目光掃過去,言辭銳利如刀:“不然呢?浸淫庖廚之道十餘年的廚子,都不敢宣稱自己精于紅白案,能做好其中一門已是不易。一個年輕小娘子,怎敢誇下如此海口!”

姜老頭不滿道:“此言失之偏頗,你未曾親口嘗過她做的菜式,如何就能斷言是信口胡言?”

“好!此事暫且不提,”魏詢黑着臉,隔空指着方向,“單瞧你模樣,就曉得你定還被蒙在鼓裏,不知這是個愛走旁門左道的小娘子。”

姜老頭皺眉:“這是何意?”

魏詢冷哼一聲,灌下一大口茶湯:“前幾日,太學的白博士找到我跟前,說是得知國子監食堂的廚娘自行辭去,便想舉薦一位廚藝精湛的廚娘,姓孟,年方十七,淮南道揚州府人士。我只當他好心,也就順勢應下,且說過幾日去看看。”

“昨日你來的匆忙,我不曾聽你言明此女的姓氏與來處,今日方知,竟是與白博士所說是同一人。”

坐在對面的姜老頭心中許多疑惑。

一則,時至今日,他擔心孟桑入不了這老頑固的眼,索性不曾告知她這活計由何而來,根本沒有提過一次“國子監食堂”,以免事情未成,徒惹桑娘失落;二則,他着實并不知孟桑是如何結識一位正六品的太學博士,實在費解。

不過無論如何,姜老頭都堅信自己不曾看走了眼。

“那白博士何許人?平康坊南曲的常客!你這故交的女兒剛來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找上這麽一位風流才子、太學博士的跟前!”

“如此有着千般手段的小娘子,心思全用在了旁門左道上面,只想着找人為其擔保引路,一心要進國子監食堂做事,其心根本不誠,又能做出什麽勞什子的美味珍馐?”

魏詢吹胡子瞪眼,眼中滿是不屑:“等會兒無論她端來什麽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嘗的,你且自己受着吧!”

他越說越激動,本想趁熱打鐵點出老友的糊塗,免得老友日後再受蒙騙,白白為不值得的人勞心勞力,卻被姜老頭打斷。

姜老頭直覺自己找到了關鍵所在,目光灼灼:“且慢,你說那太學博士是平康坊南曲的常客?”

“啊……正是。”魏詢愣住。

姜老頭撫掌大笑,面上的疑惑之色盡數消去:“這就對了!難怪……難怪啊!”

看着老友了然的神色,魏詢被弄得越發不解:“你這老兒,且将舌頭捋直,把話說清楚……”

未等姜老頭開口,就瞧見孟桑從後廚走出的身影,魏詢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時也只好按捺下去,暫且不表。

孟桑方才在後廚忙活半天,好容易折騰出三道吃食,此時穩穩将木托盤上的菜式一一呈上。

“糖醋排骨、幹煸豆角、梅花湯餅,魏老慢用。”

食案邊,魏詢耷拉着眼皮,本打算維持冷臉,不搭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然而随着竄到鼻尖的食物香氣越來越濃郁,他的雙眼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徑直往食案上望去。

最右側是幹煸豆角,綠色的豆角被炒得油光滑亮,最外層皺成虎皮狀,其中夾雜紅彤彤的幹辣椒,以及零碎的花椒粒,紅綠相間。

食案正中央擺有一盤糖醋排骨,琥珀色的豚肉排骨堆放在盤中,上頭還粘連零零散散的白芝麻,略黏稠的醬汁緩慢滑落。

而左側的碗裏,湯底用的清雞湯,面片做成內厚外薄的五瓣花朵模樣,每一片的“花瓣”上頭經絡清晰可見,“花瓣”邊緣處在雞湯中顯出半透明狀,一片片漂浮在碗中,另有薄薄一層的清透雞油相襯,仿若繪在紙卷上的梅花盛景圖。

單看“顏色”,此三道吃食已是十分誘人,而撲鼻而來的香氣,即便是嘗遍美味珍馐、久浸庖廚的魏詢,也不禁咽了咽口水,習慣性地伸手去拿食案上的木筷。

然而身側卻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其中滿是提醒意味。

受到美食誘惑的魏詢詫異望去,撞入姜老頭意有所指的目光。

‘等會兒無論她端來什麽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嘗,你且自己受着吧!’

方才他自己信誓旦旦說出口的一番話,聲音響亮,言猶在耳。

魏詢:“……”

他頓時覺得手中的筷子吧,有些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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