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紅糖糍粑、冰粉

申時一刻,貴客已至。

孟桑與姜素對視一眼,加快腳步從後門進了食肆。

步入後廚,姜老頭正在竈臺前忙着備菜,應是已經得知客人入座,他切菜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好幾分。

看見孟桑與姜素回來,姜老頭忙道:“客人提前來了,素素你去前頭招呼。茶水飲子看着上,莫要怠慢了貴客。”

姜素低低應了一聲,面色緊繃,掀開簾子去往大堂。

孟桑拿起案上寫着菜名的單子,皺眉道:“客人提前了大半個時辰過來,可前頭幾道菜式都需要費些工夫,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須得改一下次序,省得讓三位幹坐着飲茶。”

姜老頭切菜的動作不停,立即反問:“你想怎麽改?”

将單子從右掃到左,孟桑斟酌片刻,終于敲定主意:“最後的紅糖糍粑與冰粉不難做,食材都是早就備下的,将它們往前挪,也能應付一二,其餘按原先的次序上。”

姜老頭沒有任何遲疑:“就按你說的辦。”

得了準話,孟桑當即着手準備,先做冰粉。

用紗布包住薜荔耔,置于涼水中反複揉搓至出膠,方得一盆淡黃色帶着許多小泡的透明液體。要等它凝固,須得置于清涼的井水中冰上一夜才可。這一步昨日下午就已經着手準備,此時可直接拿來用。

于三個碗裏各舀上一大塊完整的冰粉,澆一小勺紅糖漿,最上頭的西瓜、葡萄、黃桃等鮮果以扇形整齊碼好,中間撒上花生碎和黑芝麻,五顏六色的小料配在一處,瞧着豐盛又漂亮。

糍粑是四日前就做好的,上好的江米蒸熟,用木杵一下下捶打而成,冷卻後存放在地窖裏。取來後,将略硬的糍粑切成長條,擇其中兩小條切成小塊狀,放入蒸籠中快火蒸熟,再均勻裹上炒熟磨好的豆粉,在三碗冰粉裏分別放了四五塊。

其餘的糍粑長條放入油鍋中炸至金黃後撈出,裹勻豆粉,依次疊放在盤中,再配上三小碟紅糖漿,如此就可上菜了。

孟桑将之一一放入木托盤,配上幹淨的小勺與木筷,托着盤子往大堂而去。

大堂裏,除了圍坐在一張大食案邊的三位緋衣高官外,已沒有旁的食客在場。應是姜素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又在門外挂了閉門謝客的牌子,免得有旁人驚擾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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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緋衣高官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更準确地說,是坐在主位、相貌出衆的官員在與右手邊的同僚交談,而坐在他左側的官員只安靜地品着茶湯,偶爾提到了會應一聲。

許是餘光瞧見孟桑的身影,三人擱下方才的交談,不約而同将目光投向孟桑端着的托盤。

頂着三位高官的視線,孟桑有條不紊地将紅糖糍粑與冰粉擺放好。

“頭菜還未備好,特意呈上兩道點心,以供三位貴客品嘗。”

為首的高官饒有興致地望向面前的小碗,又瞥了一眼食案正中的盤子:“此為何物?”

孟桑不慌不忙地為之介紹:“碗中名為‘冰粉’,冰涼爽滑,鋪了各色鮮果,最是開胃,攪拌搗碎後食用。另一盤中為‘紅糖糍粑’,甜糯可口,各配一碟紅糖漿,可随喜好蘸取。”

說罷,孟桑叉手退下。

坐在首位的京兆府少尹王離拿起木筷,伸向正中間的那碟紅糖糍粑。他是個樂于接受新事物的脾性,夾來一塊金黃色的糍粑,在自己手邊的紅糖漿蘸碟裏滾上一圈,随後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糍粑條炸得外酥裏糯,還帶着剛出鍋的熱乎勁兒。最外邊的紅糖漿略有些黏稠,咀嚼之時,舌尖還能感受到豆粉那沙沙的口感,變濕後逐漸粘連在一起。一口下去,香黏軟糯,卻不粘牙,唇齒間盡是江米清甜香氣,配着厚重的紅糖甜味,只讓人覺得胃口大開。

大雍朝多數人嗜甜,即便是吃個櫻桃,都得澆上厚厚一層的漿酪,故而偏甜的紅糖糍粑極對王離的胃口。

王離點頭:“這點心極好,外殼酥脆,裏頭黏而不膩,你們快嘗嘗。”

他右手邊的大理寺少卿湯賀聞言,順勢夾起一塊品嘗。他雖未曾誇贊什麽,但随後卻板着一張臉飛速落筷,短短片刻,已是吃了三塊下肚。

此時,王離終于反應過來,一邊落筷搶食,一邊笑罵道:“好你個湯雁秋,真真想不到鐵面活閻王遇到珍馐美食,還能失了平日裏的板正!”

湯賀眼皮子掀也不掀,一句廢話都不和王離扯,只當聽不見,專注搶點心。

短短片刻,滿滿當當排了數十塊糍粑的盤子幾乎全空,只餘最後一塊孤零零地躺在盤中央。

王離和湯賀都沒有貿然落筷,正在兩人針鋒相對之時,左側伸出一雙筷子,穩穩當當地将最後一塊糍粑夾走,只沾了一丁點紅糖漿後,直直送入口中。

正是方才一直旁觀戰局的國子監司業謝青章。

王離見了此舉,很是心痛:“修遠你這是糟蹋了!此吃食得多蘸些紅糖漿,才得其中精妙!”

看到是謝青章夾走最後一塊,湯賀倒是沒有異議,擱下手中木筷,睨了一眼王離:“修遠一貫不好甜食,莫非你忘了?”

被夾在中間的謝青章颔首,泰然自若道:“尚可,但還是這碗冰粉更對胃口些。”

這時,王離二人才瞧見,謝青章跟前盛放冰粉的小碗已是空空蕩蕩,兩人下意識對視一眼,一前一後拿起精巧小勺。

用小勺在碗中不斷劃開又攪拌,将底下完整一塊的淡黃色冰粉,徹底弄碎成大小不一的塊狀,五花八門的配料也被攪亂,失了之前的漂亮擺盤,反又透露着和諧的美感。

有了方才的紅糖糍粑在前,王離對這碗冰粉不由得生出期待來,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美滋滋地眯着眼品嘗美味。

口感冰涼爽滑,那帶着無數氣泡小孔的冰粉仿佛如水一般,幾乎不需要多加咀嚼,自然而然便能順着喉嚨滑下。

看得人眼花缭亂的配料也各有千秋。西瓜、黃桃、葡萄都是在井水中鎮過的,沁人心脾;芋圓滑溜,咬起來彈性十足;山楂片是去了核後切片晾曬而成,口感酥脆。

最是讓人驚嘆的是裹了粉的嫩糍粑,外層豆粉半幹半濕,口感細膩,裏頭卻是軟綿中帶着黏勁,與紅糖糍粑裏炸過的酥脆全然不同,好吃到完全停不下來。

許是不曾在其中加過多的紅糖漿,整體僅是微甜,确實符合謝青章的喜好。

哪怕是嗜甜的王離與湯賀吃來,也依然覺得爽快,解了一絲紅糖糍粑的輕微油膩感,為炎熱夏日增添一抹涼意。

王離意猶未盡:“這聞所未聞的‘冰粉’,本以為只是用些價錢昂貴的果子擺擺樣子,瞧着好看罷了,哪曉得嘗來很是不錯,與東市那家胡人做的酥山相比,各有千秋。”

他又嘆道:“竟真如白博士所言,這家食肆雖然名氣不大,但做出來的新奇吃食堪比宮中禦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國子監任太學博士的白慶然,他告訴你這家食肆的?”湯賀揚眉,眼中盡是了然,“怪不得往常都往東市大酒樓去的王少尹,今日卻來了宣陽坊。”

王離佯裝看不懂,忽而倒想起一樁趣事:“修遠,你們國子監負責新菜式的庖廚還未找到嗎?”

謝青章眉眼淡淡:“暫未。”

一旁的湯賀開口:“倒是聽說前幾日聖人與沈祭酒手談,提及過國子監生對膳堂的不滿,讓沈祭酒盡快整改。”

王離“啧啧”兩聲:“這不太妙啊,要曉得你們國子監膳堂的難吃,可是全長安聞名的。現如今聖人也曉得了,這要是再引起監生的不滿,轉而讓那群老狐貍抓着不放,事情可就難辦了。”

此事難就難在,天下會新菜式的廚子不少,但能入國子監的都是官員子弟,其中不乏高官貴胄家的子孫,能讓他們滿意的廚子又有幾人?這些人一旦鬧起來,家去與在朝為官的長輩抱怨,那事情就不好收場了。

謝青章很是坐得住,沒有半點着急模樣,抿了一口茶不說話。

要比修“閉口禪”的工夫,在座誰都比不上謝青章。

既然他擺明不想說,王離索性揭開這個話題不談,與湯賀說起近日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共查辦的案子來。他的目光時不時往隔開大堂與後廚的那道簾子望去,滿心期待着接下來又有什麽沒見過的新菜式。

過了一會兒,就看見那布簾子被掀開,剛剛上菜的孟桑端着木托盤緩步靠近。

王離和湯賀不約而同停下交談,微不可見地坐直了身子。而一旁的謝青章看似紋絲不動,視線卻淡淡掃了過去。

孟桑走近,将菜式一一呈上,收走桌案上已空的碗盤。

“涼拌雞絲、清炒時蔬、酸豇豆炒肉末、芙蓉蛋……另有兩道熱菜與湯點未上,客人慢用。”

孟桑手中端着東西不便叉手,微微欠身後退下。剛入後廚,轉身時,她透過被風吹動的布簾子朝大堂瞥了一眼,隐約能瞧見三位客人誰也沒再說話,只專心致志地吃菜,仿佛生怕筷子伸得慢了,少吃幾口就會虧了一般。

看着三位郎君的模樣,應是對今日的宴席還算滿意。

就在此時,那位被喚為“修遠”的緋袍官員似是察覺到什麽,偏頭看來,剛巧與孟桑的視線對上。

清俊模樣的郎君面無表情,看着如同高嶺之花一般遙遠,氣質冷清,但有了唇邊那一點醬汁在,卻又顯出幾分平易近人。

面對這種五品以上的高官,孟桑不敢多直視,連忙将木托盤擱在一邊竈臺上,叉手行禮致歉。

微風已過,布簾落下,阻隔了大堂與後廚,孟桑悄悄松了一口氣。

怪美色誤人,差點沖撞了對方,只盼這位高官是個好說話的性子,不會計較這些。

後廚忙到不可開交的姜老頭急聲喚道:“桑娘莫要發愣,還有兩道熱菜未做,其中那道酥骨魚可是你的拿手菜式!”

孟桑連忙應聲:“這就來!”

吃完宴席,已是酉時。

王離是今日請客擺宴之人,銀錢是早早付下的,但因這一回吃完實在餍足,離開時又單獨留了半貫錢作為賞錢。

三人走出食肆,接過各自家仆手上的缰繩,打馬往坊門而去。

此刻,外頭已沒有白日裏那麽熱,微風拂面,很是舒适。

王離心情極好,又想起方才無意間提到的國子監公廚一事,随心打趣道:“修遠,若是能将這家食肆的庖廚招去國子監,應當也能堵住那些高官子弟挑剔的嘴巴,不如試試?”

許是這一頓宴席吃着實在舒心,謝青章面上難得帶着幾分輕松惬意。

他閑閑瞥了一眼王離:“一看便是店家自己開的食肆,自家人為庖廚,若是硬要招入國子監,豈不是斷人家生意?”

一旁的湯賀颔首,露出贊同之色。

王離哼哼兩聲:“你倒是不着急,且等日後聖人問起此事,看你這厮要怎麽應對!”

三人打馬閑談,各自回坊。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姜記食肆的姜老頭孤身一人,快步往務本坊的方向而去。

直至坊鼓敲響,各坊坊門即将依次關上。

姜老頭踏着最後一波鼓聲,趁着昏暗天色回到姜記食肆後,徑直去到後廚,不出所料找到了孟桑。

聞着酸辣香氣,看着仿佛一點也不關心五日後是否能找到活計與住處,絲毫不在意儀态,正在盡情嗦涼粉的孟桑,姜老頭一時無語凝噎。

忙着出去找人,正饑腸辘辘的姜老頭:“……桑娘,給我也做一份。”

孟桑往口中塞一大筷子,含糊應聲,手腳利索地又做了一碗涼粉遞給姜老頭。

竈膛裏跳躍的火焰在牆面打出一道道陰影,一老一少就靠在竈臺邊,默契地吃起涼粉。

用完暮食,姜老頭擱下碗筷,直接宣布:“桑娘,我方才去找了一位好友,讓他幫忙為你尋個活計。明日,記得準備三道拿手菜,一葷一素一面食。”

“只要能過了那老兒的考校,你便有個穩妥去處了。”

因着放多了辣椒油,還被辣得回不了神的孟桑擡起頭,傻愣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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