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酥山

忽聞喜訊,孟桑眉眼彎彎:“趕巧,今日為了七娘備下一道新菜式。”

“好你個滑頭,拿着我給的銀錢,如今卻想借此糊弄過去謝禮,”宋七娘攏了攏身上紗衣,信步走到食案邊坐下,柳葉眉高高揚起,“倘若不好吃,我可是不認的。”

仆人将菜品一一放在桌上後,便識趣地叉手行禮,安靜退下。

“必不會讓七娘失望,”孟桑将涼皮換到宋七娘跟前,又為彼此各倒了兩杯烏梅飲子,“七娘請用。”

炒時蔬是往常用慣了的,宋七娘看都不看一眼,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未曾見過的涼皮上面。

底部的面皮白裏透亮,被淡色的料酒包裹着,最上頭放了胡瓜絲、面筋、豆芽等,旁邊還擱着一碟辣椒油。

無須孟桑開口,宋七娘毫不猶豫地捏起小碟,往裝着涼皮的寬碗裏一澆,再熟練拌勻。

碗中吃食逐漸被辣椒油染上一層紅,面皮油光滑亮,白芝麻點綴其間,再以胡瓜絲、豆芽相襯,光是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動。

宋七娘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面皮蒸的火候極好,帶着微微嚼勁,又不缺柔軟光滑。同時,面皮的麥香、紅油的濃郁辣香和一絲酸味在口中融為一體。

一般而言,辣椒油在天熱時吃着有些膩,但胡瓜絲與豆芽的清爽卻恰到好處地消減這一點,兩者相得益彰,入口只覺得爽快開胃。

宋七娘雙眼一亮,又吃了兩三筷,這才将筷子伸向散落其間的面筋。

黃色的面筋在攪拌均勻後,早已吸飽了湯汁,咬上一口,那令人回味無窮的湯汁便從擁擠的小孔中,争先恐後蹦出來。

口感勁道,湯汁誘人,直讓宋七娘不停在盤中搜羅面筋粒,或是單獨吃,或是與面皮一起,各有各的滋味。

待涼皮配着兩道時蔬,好生解了一番饞意,又飲了一大口烏梅飲子,宋七娘這才意猶未盡地收手。

“可起了名?”

孟桑點頭:“喚作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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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七娘蹙眉:“口感微涼,面皮作底,‘涼皮’二字倒也适合,可總有些直白……”

對此,孟桑啞口無言,十分無奈。

本朝興詩文,但凡是識字的人都能吟上一首打油詩,于很多物件吃食上喜歡用些文雅名字。像是番茄炒蛋,明明在後世是無比尋常的家常菜,這裏竟然還給了個“紅日浮金”的雅名。

雖然孟桑穿來後是從小娃兒長大,也被阿娘教導識字學文,但骨子裏就缺了幾分才氣,懶得再起什麽別名。

見宋七娘還在思索什麽名字好,孟桑摸摸鼻子,趕緊提起小壺,給七娘的碗裏滿上烏梅飲子,試圖轉移對方注意力。

“多用些飲子,特意在井水裏頭冰過,喝來解膩。”

宋七娘哪裏看不出孟桑的小心思,左右這一回用着着實暢快,便沒有揪着這滑頭不放。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喚仆人進來收了食盒。

待起了小爐煮茶,再端上兩盞茶湯,兩人才挪至窗邊小榻,轉而說起國子監食堂的事來。

宋七娘飲上一口茶湯,緩道:“你也曉得,長安城裏酒樓食肆雖多,但都不雇廚娘,多是找牙子買些婢子回去打下手。”

“而國子監是朝廷所設,裏頭的庖廚或雜役皆是雇來的人。年初,國子監曾張貼告示,尋一名精于新式菜的庖廚,”宋七娘端起茶湯,抿了一口,眼波潋滟,“恰好我有一位恩客任太學博士,前日便送了帖子,尋他相助。”

孟桑倒也曉得國子監招人的事,疑惑道:“可據我所知,這告示三月就已撤下,應是早就尋到合适人選了。”

“的确尋到了,說是個久浸庖廚的女郎,但做出來的吃食并不如人意。前段時日,那女郎抵不住國子監生的鄙棄,自行辭去。”

宋七娘眉眼帶笑:“這不就空出個地兒,恰好被你撞上!”

聞言,孟桑露出遲疑之色,語氣裏帶上幾分猶豫:“此事怕是難成。”

原先招進去一位廚娘,本就是開了先例,卻并沒有技驚四座、打破偏見,反倒是引出諸多不滿。如今如孟桑這般的女郎想再進國子監食堂掌勺,必然困難重重。

“世上自然沒有一帆風順的事,不過嘛……”宋七娘擡起下巴,隔空點了點她那半空的茶盞。

這哪裏還會看不懂!

孟桑當即手腳麻利地取來茶盞,從爐上小鍋中舀了一勺茶湯補上,熱情體貼地奉到宋七娘跟前。

宋七娘舒坦了,抿上一口,繼續道:“放心,我那恩客到底有幾分門路,在國子監內是說得上話的。他昨日便與掌國子監食堂的大師傅通過氣,三日後會安排一場考校。以你的手藝,又何愁得不了他們青睐?”

得了這番話,孟桑的心終于安下大半。

今日一時嘴快,答應了朱氏五日內搬出。如若此事能成,就能順順利利地搬出來。既得了差事,也不必讓姜老頭他們夾在中間難做。

忽而,她聽見宋七娘滿是惋惜的聲音。

“若你真進了國子監,我還能尋誰來做這些新奇吃食?”

美人半倚窗邊,明豔動人的眉目間盡是遺憾,直看得人心顫,即便是孟桑一個女子也不例外。

孟桑失笑,哼道:“我本想來館內為七娘做吃食,奈何七娘不收留,如今方知悔之晚矣?”

宋七娘當即斂了神色,一雙美目瞪過來:“平康坊不是什麽好地方。隔三差五送些吃食也就罷了,要真的長長久久呆在這兒,即便怕是一個尋常的掃灑婢子,在世人眼中也是不幹淨的。”

“你一個身家清白的女郎,何苦趟這渾水?”

曉得宋七娘是真心待自己,才會如此設身處地地着想。

孟桑默然,下一瞬嘴角耷下,故意裝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樣,長籲短嘆起來。

“好容易在長安尋得七娘這麽一位投契又舌頭靈的食客,還是個亮堂的活招牌。今後做了新菜,卻請不來七娘,那可太虧了!”

宋七娘被逗樂,笑罵道:“好個小桑兒,淨打我這都知名頭的主意!”

兩人對飲閑談,窗外是逐漸熱鬧起來的長安城。

兩碗茶湯下肚,額外用了一碟果子,孟桑暗自估摸了時辰,起身向宋七娘辭別。

臨別前,宋七娘笑着放開孟桑的手:“你放心,入國子監公廚的事我記着呢,定給你辦得妥妥帖帖。”

孟桑叉手行禮:“多謝七娘,下回我自掏腰包,做旁的新奇吃食請七娘品鑒。”

宋七娘笑着應了一聲好,又喚來仆人,讓他提着食盒送孟桑回去。

頂着日頭回到宣陽坊姜記食肆,孟桑告別送她回來的小仆,雙手拎着食盒進了店裏。

店中尚有幾位食客,零零散散分做在食案後。其中有一二熟客,許是已經記住孟桑的相貌,見到她還熱情問了好。

孟桑一一回禮,又與坐在櫃子後頭的姜素打了個招呼,徑直回了後廚。

後廚內還是她離開時的分工,姜老頭在竈臺上忙碌,而姜大郎在後頭掌控火候。

食盒中的碗盤已被宋七娘的仆人洗淨,孟桑再用清水沖過一遍,随後輕車熟路地将之分門別類擺放好,去給姜老頭打下手。

“要備些什麽?”

姜老頭答:“半盤魚脍。”

沒過多久,姜素掀開門簾進來,約還能聽見朱氏的催促聲,大意是讓姜素別傻愣着,莫讓外人學去姜家手藝。

哪怕朱氏壓低了聲音,但身處後廚的幾人依舊能隐約聽清,一時無言。

作為朱氏口中的“外人”,孟桑仿佛跟沒聽見似的,繼續片着手中魚肉,姜大郎一言不發,而姜素面上帶着尴尬,幾番躊躇後走近,緊緊抿着唇。

姜老頭一手掌着大勺,有條不紊地做了一道客人點的小炒,出鍋裝盤。他端着盤子轉身,望見了手足無措的孫女,嘆了口氣,先去大堂給客人送菜。

回來後,姜老頭從懷裏掏出錢袋,遞給孟桑,淡道:“店裏素油不多了,桑娘你去買些回來,素素也一同去。”

說完,許是覺得自己方才的語氣太硬,老人趕忙又補了一句:“天熱,店裏不忙,貴客也得申末才至,你們兩個女娃娃自去吃些酥山,不必急着回來。”

聞言,孟桑将那片好的魚肉遞過去,又接過錢袋,扯着姜素從後院小門出了食肆。

雖然酥山這道冰品稱不上金貴,但因鋪子須得有自家冰窖,故而賣酥山的鋪子也并非随處可見。除了皇城邊上的幾個坊,便只有東市、西市才有得賣。

姜老頭此舉,是有意讓孟桑與姜素獨處,把話說開,省得生出龃龉。

宣陽坊與東市相鄰,走過去不遠。

兩人行至東市,尋了一家賣酥山的鋪子坐下,招來茶博士點了兩碟酥山。一直等冰品送來,姜素都是一言不發的模樣,似是不曉得說什麽,又好似有千般言語存于心間,不知從何說起。

孟桑看得出她的猶豫不決,便也沒主動說什麽,享用起眼前的冰品。

酥山此物,實則是古代的冰淇淋。

以碎冰為底,堆成山巒模樣,再滴上一層白色酥油,配以花草鮮果作飾,即做出了一道狀似青山的冰品。

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帶着乳香味的細冰頃刻間融化,滑膩的甜漿順着咽喉而下,将涼意徑直送入胃部,帶來一縷縷持續不斷的清爽之感,驅散夏日裏剪不斷的熱意。

孟桑小口吃着,心中頗為遺憾。

她們今日買的是最便宜的一種,只鋪了三四勺碎冰,除了酥油之外,頂部只是意思意思地擱了一小塊桃肉。聽說達官顯貴家裏吃的酥山,得是用各色鮮果裝飾出一座活靈活現的小山,深紅色的櫻桃、黃澄澄的油桃……色香味俱全,堆成滿滿一大碟。

啧,那得多爽快!

孟桑在心中搖頭嘆氣,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實現夏日的“酥山自由”?可悲可嘆啊!

就在此時,方才一直一聲不吭的姜素,似是積攢夠了勇氣,終于支支吾吾開了口。

姜素羞赧道:“桑娘,我阿娘總是疑心你偷學了阿翁的手藝,還給了你許多難堪。我曉得的,你與阿翁只是切磋廚藝,甚至有些時候是桑娘你在教阿翁,并非阿娘想得那般。”

她叉手,“此事是阿娘錯了,我代她說聲抱歉。”

孟桑放下小勺,按住姜素行禮的雙手:“無妨,我不在意這些。”

“這些時日看你越發沉默,總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很是讓人擔心。想來不只是我,連姜家阿翁也看得出來,所以才特意讓我們出來吃酥山,好把話說開呀。”

孟桑彎了彎眉眼:“如今已經話已說開,日後你心中也不必再挂念此事,只安心等着嫁與劉家二郎便是。”

許是提到劉二郎,姜素面上飄了一層薄紅,帶上女兒家的嬌羞:“提他作甚!”

原先有些尴尬與凝重的氣氛頓消,兩人打鬧好一會才停下,手挽着手去逛東市,恢複了原先閨中密友無話不說的模樣。

日頭偏移,孟桑買了一壺素油,心中還惦記着今日包場的貴客,便與姜素商量好早些回去。

待回到宣陽坊,走到離姜記食肆不遠的一條街道時,孟桑一眼便瞧見,食肆門前有三位身着緋衣官袍的郎君翻身下馬。他們将缰繩交于随身侍從,欲往食肆大門走去。

正是今日的幾位貴客。

孟桑倏地蹙眉,看天色是未末申初,客人提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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