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紅燒肉

看着阿蘭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孟桑連忙靠過去,輕撫兩下阿蘭的肩膀,誇道:“好阿蘭,多虧還有你記得照看爐子,辛苦了。”

她笑着安慰:“別委屈啦,等到暮食時還會再做辣子雞,到時候單獨給你留一份,誰也不許搶。”

如此一說,阿蘭立馬轉悲為喜,抿唇笑了。

随着辣子雞被端離後廚,紅燒肉的濃郁香味無聲無息溢出砂鍋,靜悄悄地占據上風。

吸了一口空中豚肉香,孟桑沖着阿蘭眨眼:“咱倆偷偷先嘗,不告訴他們。”

頓時,阿蘭雙眼亮了,狠狠點了三下頭,連忙取來碗盤筷子。

非是她太急迫,實乃方才守爐子、聞肉香,看得見吃不着,真是跟抓心抓肝一般,饞得很哩。

以免燙到手,孟桑用濕布搭在砂鍋蓋子上,三指一用力,輕輕掀開。

剎那間,方才只是春風化雨般溢出的醬香肉味,猛地轉變了性子,伴着袅袅而起的白霧,張牙舞爪地向孟桑二人撲來。

頂過這一波“襲擊”,兩人這才看清鍋內美景。

四四方方的六塊五花肉,整齊碼在鍋內,正乖巧沐浴在醬色湯汁之中,皆被熬炖成漂亮的瑪瑙色。

爐火未熄,鍋中“咕嘟咕嘟”不停冒着泡,讓孟桑不由想起上輩子去泡溫泉的場景——有的湯池也是這麽“咕嘟”個不停,充分浸潤每一處肌理,炖紅燒肉亦如是。

孟桑夾了一塊放到空盤中,淋上些湯汁,又将砂鍋蓋子蓋上,繼續用極小火慢慢焖。

陶盤裏,方方正正的紅燒肉極為規矩地立在中央,肥瘦相間。醬色湯汁緩緩順着頂部往下流淌,一點點滋潤五花肉的每一寸。

頂部一層豚皮被炖到略微透光,可以被筷子輕而易舉戳破,發出黏膩的聲響,仿佛是在熱情留住客人,盼他再多留一會兒。

只可惜,執筷之人頗為無情,一心只想嘗到肉,對這種無謂的挽留視若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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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筷從中間用力夾出一小塊帶皮的紅燒肉,內裏的肥瘦肉相互粘連,被迫斷開之後,餘下的肥肉還會顫顫巍巍地輕輕抖動。

孟桑一口吞下夾起的肉,感受膠感十足的豚肉皮滑過舌尖,肥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膩,瘦肉炖到入味、軟而不爛。三者相互區別,層次分明,但各有各的滋味。

溢出的醬汁流淌唇齒間,醬香味摻着一絲甜意,口感細膩,讓人欲罷不能。

孟桑只嘗了一塊,就将空位讓給了阿蘭,示意她盡管吃個痛快。

阿蘭吃到紅燒肉後,臉上露出極度滿足的神色,不住地沖着孟桑點頭,幾乎沒法用完整語句表達出贊嘆之情。

見她這般開心,身為庖廚的孟桑不免笑意更濃,靜靜看着阿蘭一口口地吃完這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紅燒肉。

正在兩人獨自品嘗時,食堂處突然爆發出無數哀嚎聲。

“這辣子雞怎麽就剩下幹辣椒?”

“剛剛那麽多的雞塊呢?還有花生怎麽也沒了?”

“你們手也忒快,我這才吃了四筷子,怎麽就光了呢!”

熱鬧的動靜傳進後廚,孟桑與阿蘭大眼瞪小眼,終是破功,樂得笑出了聲。

吃辣子雞這道菜,圖的可不就是辣椒海中淘雞肉的樂趣?

忽而,徐叔的聲音從小門處幽幽傳來,險些被外頭哀嚎聲蓋過。

“孟師傅啊……你們怎麽偷偷吃肉,不喊徐叔?是我平日對你們不好,還是我年老不中用,被嫌棄了?”

徐叔笑意全消,雙眉耷拉成八字,滿臉失望與傷心,仿佛是被最信任的同伴背叛了一般。

孟桑并阿蘭無言以對,默契地讓開一個位置,從砂鍋中又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入碗中遞給徐叔。

見狀,徐叔喜不自禁,蹑手蹑腳進來。然而筷子剛要戳向散發着香味的豚肉,立即聽見一聲暴喝。

魏詢堵在小門處,憤憤然:“好你個徐老兒,我就說你偷偷摸摸溜過來作甚,原是為了暗中搶肉!着實無賴!”

這石破天驚的一聲,響徹食堂內外,震得外頭抱怨聲頓消。

眨眼間,小門外傳來淩亂腳步聲,似是一群人往後廚奔來。

板着臉的魏詢暗道一聲不好,快步走近:“桑娘,快先單給我夾一塊!”

言辭急促,全然失了素日穩重大師傅的模樣。

此時,外頭那些沒填飽肚子的“惡狼”已趕至小門,一雙雙眼睛好似泛着綠光,眨也不眨地盯着咕嘟冒白氣的砂鍋,個個都像是八百輩子都沒吃飽飯的餓死鬼。

好在他們理智仍在,顧忌掌勺的孟桑在場,觑着她的臉色,堵在小門那兒,不敢貿然闖進。

那砂鍋中僅餘四塊紅燒肉,孟桑一一取出,切成拇指大的小塊,盡量讓每人都嘗了個味兒,方才驅散衆人。

腹中空空的幫工雜役們,得償所願,細細品着口中紅燒肉。直至依依不舍地咽下肉粒後,方才回過神,想起他們剛才都做了什麽。

跟庖廚師傅們、徐叔乃至魏大師傅搶菜……膽子大到沒邊兒了!

諸人一時讷讷,不敢看幾位上司的臉色,一哄而散,端的是個罰不責衆。

後廚重新空了下來,孟桑又煮了一鍋魚丸湯,分與魏詢等人嘗了。随後,她喊出文廚子三人,讓他們自選一道吃食,作為今日所負責的暮食菜式。

文廚子挑了紅燒肉,陳廚子一舉選定辣子雞,餘下的魚丸湯便歸紀廚子。

整個白日,孟桑除了盯着陳廚子三人做吃食,還得領着柱子與阿蘭準備明日朝食要用的馄饨皮。

既然她如今已接手監生暮食,菜式不比專門為國子監官員們做的吃食差,魏詢便從中擇了紅燒肉與辣子雞,一并添進,仍由孟桑掌勺。

衆人忙忙碌碌,一晃眼便到了監生來食堂用暮食的時辰。

陳、文、紀三人于忐忑之中,不免帶了幾分期許。難得接過手下雜役的打菜一活,拿着大勺,頻繁探看食堂大門外,等着監生來。

申末酉初,監生散學。

講堂內,薛恒與許平等一衆人慢慢悠悠收拾東西,根本不急着去食堂,與數日來早起去搶朝食的熱情模樣,判若兩人。

一想到片刻後要面對的糟心暮食,講堂內的諸位監生都苦着臉,無比絕望。

一監生越想越氣,拍案而起,怒道:“真就想不明白了,為何朝食能請來孟師傅,暮食就不能再請些如孟師傅一般的好庖廚來?”

“并非故意作踐自己和在座同窗,那每日暮食,當真就與田肅那厮說得豬糠,一般無二!”

薛恒搖頭,嗤道:“說得輕巧,你以為孟師傅那般的廚子,能是外頭随處可見,胡亂扒拉就能再找出三個的?孟師傅那般水準的廚子,便是入高官貴胄的府中、進東市數一數二的大酒樓,都不在話下。”

“此番入咱們國子監,依我猜測,怕是因着外頭不識貨,不待見孟師傅是個年輕女郎,不肯雇用或是只想招去當個切菜的幫工,最終才便宜了咱們這些人。”

四門學內,誰不曉得薛恒雖只是七品小官之子,但其外家為長安城中數得上名號的富商,從小便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公子哥。

要論吃喝玩樂,便是國子學的一些高官子弟拉出來,怕是都比不過薛恒,故而他方才說的一番話,衆人深信不疑,面色染上寂寥。

一時,講堂內靜了下來,唯聞些許嘆息聲。

片刻後,許平收拾好筆墨紙硯,淡道:“拖再久,終歸還是要去食堂用暮食。諸位同窗,許某先行一步。”

說罷,拽着滿臉痛楚的薛恒,離開了講堂。

在他走後,哀嘆不已的衆人回過神來,苦笑一聲,紛紛起身。

“唉,确如許監生所言啊。伸脖子一刀,縮脖亦是一刀,早晚又有何異?”

“好歹近日來,白飯好吃許多,軟硬适中,不幹不爛,大不了就光扒拉白飯嘛!”

“……”

其中有一家境尚可的監生,姓鄭,喊住幾位交情好、家境相似的同窗,邀他們一并去外頭食肆用暮食。

鄭監生嗤道:“既不是孟師傅做的朝食,誰樂得去食堂受苦?”

“是極,不如今個兒咱們去劉記喝魚湯去?”

“程家食肆做的烤豚肉,亦是不錯。”

其餘家境一般的監生,苦笑着加快步伐。不多時,便追上了許平與薛恒,一并往食堂走去。

一路上,衆人還苦中作樂地打趣起自個兒來。愛拽文者,搖頭晃腦背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①;生性樂觀者,已猜起了明日孟師傅會做什麽朝食,意欲以此來佐餐……各有各的法子,各顯各的神通。

待過了博士們所在的廨房,就快至食堂,已能瞧見大門與門內雜役。

忽然,薛恒步子一頓,停在了原處。他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幾口氣。

許平等一衆監生不解其意,随之停下,聚在薛恒身邊等他。

随着不斷的吸氣、呼氣,薛恒眉間漸漸皺起,睜眼看向許平,躊躇道:“子津,我怎麽覺得,今日食堂散出來的味道……着實有些香?”

許平與他相識多年,曉得此人是個狗鼻子,嗅起味兒來最是靈光,此時毫不猶豫地信了薛恒所言。

能讓安遠兄都覺得香的吃食,長安城中絕對不多。

他望着食堂所在,沉吟片刻,終是挑眉道:“走吧,無論是珍馐還是豬糠,總得親眼見了,才能曉得今日食堂又在玩什麽花樣。”

話是這般說,實則除薛、許二人外,其餘人沒抱什麽希望。

然而随着他們越走越近,一個個也聞見了空中經久不散的吃食香氣。

醬香,辣香……種種交錯在一起,惹得諸位監生口生津液,雙眼發直。

這着實是忒香了!

難道……食堂當真又來了三個孟師傅?

以許平、薛恒為首,一衆詭異般的沉默了,靜靜邁過食堂大門的門檻,井然有序地往打菜處而去。

他們取了暮食,坐下開始吃,期間所有人俱是一言不發。

場面怪異到極致,在一旁打菜的陳廚子等人見了,心下惴惴。

平日他們見到孟師父做的朝食,不是個個都笑意盎然的?

難道,這回三道新菜式,還勾不住監生的心?

後廚內,鍋鏟相交聲不絕。

孟桑站在一旁,盯着阿蘭将專門為博士們所做的辣子雞,逐一裝盤出鍋。

裝完了諸位大人的暮食,鍋中餘下好些辣子雞,孟桑笑着讓阿蘭給她自己單獨盛一碗,彌補上午的遺憾。

這是孟桑兼管暮食的頭一日,柱子對監生的反應極為上心,跑去小門處探頭探腦地暗中打量。

片刻後,柱子小步溜回來,湊到孟桑身邊,欲言又止。

孟桑瞥了他一眼:“怎麽這幅神色?莫非監生仍對今日暮食不滿?”

不應該啊,雖說并非是她親手烹制,但出鍋前也是嘗過的。文廚子三人做出的吃食,略有瑕疵,但品質已是不錯,足以使大部分人滿意。

柱子抿唇,糾結道:“監生們一個個都不說話,神色僵着木然,着實看不出是喜是怒。要不……師父您還是親自去看看?”

聞言,孟桑不解,便依柱子所言,親眼瞧一瞧監生對暮食是否滿意。

剛走到小門,孟桑就聽見食堂一角處,傳來一聲驚天哭聲。

“嗚——五年了!我在食堂吃了足足五年了!”

“頭一回有這麽好吃的暮食,感覺自己像…像是在做美夢啊!嗚嗚嗚——”

孟桑看着那身材壯碩的監生,對着辣子雞等吃食泣不成聲,滿臉狼狽,一時哭笑不得。

或許,這就是傳聞中,好吃到猛男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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