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手打魚丸湯

這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嚎,仿佛是往平靜湖水裏丢了一顆大石頭,頓時濺起驚天水花。

原本安靜到有些怪異的監生們,至此終于緩過勁兒,面上露出五花八門的神色。

有人面色猙獰,狠狠咬下一塊紅燒肉,一副洩憤之态,似是想借此與過往的糟心吃食分清界限,而等豚肉入口,猙獰面色瞬間化成享受之色,美滋滋地品着肥瘦皆宜的紅燒肉來;

有人熱淚盈眶,挑着辣子雞裏的雞塊吃,悶着鼻音,被辣到發出“斯哈”聲,便也就不曉得是他開心到流淚,還是被辣到不能自已;

也有人還有些恍惚,為避免早早從美夢中醒來,不敢碰紅燒肉,也不敢瞧辣子雞,左右權衡後,掙紮着端起手打魚丸湯喝了一口。

魚丸湯甫一入口,這人頓時睜大了雙眼,含着不敢咽下,生怕夢碎。

鮮、香、濃、滑……一口湯,竟給味蕾帶來了極致享受!

小小一陶碗中,盛着兩粒嫩白魚丸,湯面上的油花幾乎都被撇去,僅剩依稀碧綠蔥花漂浮其上,湯底清爽自然。

這監生盯着那碗中魚丸,下意識咽了口中湯汁後,拿起木勺去舀魚丸。

小小一顆晶瑩魚丸乖巧躺在勺中,被極為珍惜地送入口中。

牙齒輕輕一碰,那魚丸便被輕而易舉咬開。一分為二的那瞬間,魚丸微微回彈,又小心翼翼停下,稍加咀嚼,口感嫩滑到心尖尖都在顫。

更不論那魚肉香味,鮮美動人,在舌尖反複流淌。

食堂內,許平與薛恒二人亦在用暮食。

薛恒最愛的是辣子雞,吃了半塊紅燒肉後,就頭也不擡地奔着辣子雞去,反複在其中挑揀雞肉。

薛恒被辣到呼氣:“嘶,子津你快嘗嘗,嘶……這雞塊忒辣!”

許平咽下口中魚湯,睨了他一眼:“既這麽經不得辣,不若将你的挪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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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薛恒立馬護着自個兒的碗盤,辣到雙唇通紅,防備道:“休想!”

許平挑眉,沒搭理他。

“哎,子津,你說食堂的暮食怎地突然變了個樣,莫非又尋來三位孟師傅?”薛恒吃了個半飽,解了饞,總算騰出一張嘴和許平閑聊。

“何時長安城裏的好庖廚,遍地可見了?”

許平但笑不語,手中木筷遙指一處。

薛恒順着木筷望去,一眼便瞧見了孟桑正站在小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諸位監生的喜怒哀樂,而打菜的文廚子望向孟桑時,姿态十分恭敬。

“你的意思是,暮食的驟然轉變,皆因孟師傅?”薛恒若有所悟,也笑了,“這便不稀奇了,畢竟這可是于庖廚一事無所不能的孟師傅。”

二人說笑間,恰巧與孟桑對上視線,雙方都是一怔,颔首見禮。

于孟桑而言,許平和薛恒堪稱最為眼熟的監生,甚至還記住了此二人姓氏。

誰讓他們這十數日來,無論晴雨,每日幾乎都是頭一個到食堂領朝食的監生,還時不時趁着人少,與孟桑搭話閑聊。

着實是不難記啊!

孟桑笑着走近,輕快問:“許監生、薛監生,二位對今日暮食,可還滿意?”

許平與薛恒對視一眼,雙雙搖頭,只說非常可口。

薛恒牽挂着美味朝食,心直口快問道:“孟師傅,我們的暮食由你做了,那朝食便換了人?”

聞言,孟桑擺手,笑道:“非也,我教給文廚子三人一些吃食做法,諸位真切嘗到的,仍是他們三位的手藝。”

說着,孟桑側開半個身子,讓出不遠處心緒複雜的紀廚子三人。

許平挑眉,詫異道:“據我所知,這三位師傅的手藝……”

薛恒臉上寫滿質疑:“孟師傅莫要說笑了,我好歹也吃了十多日這三位師傅的手藝,着實不敢恭維。”

“诓你們作甚?”孟桑搖頭笑了。

經過白日裏切身教導這三個徒弟,孟桑已對他們的手藝了如指掌。

其實硬功夫都不差,各有所長,但是會的食方太少,不懂近些年新出現的食材特性,勉強做出來的吃食自然不合監生口味。

只要有人願意耐心教,假以時日,必能獨當一面。

孟桑指着許平已空的湯碗,問道:“許監生喜歡這道手打魚丸湯?”

許平颔首:“鮮香、爽滑、可口,極好。”

孟桑指了紀廚子:“這是紀廚子做的。他極擅刀工,今日片魚之時,虧得他手上功夫硬,方能趕在今日暮食前,打好魚丸。”

“此一道手打魚丸湯,用的是鲢魚,須得剔去魚骨、魚皮、魚刺等物,僅取嫩魚肉塊。庖廚刀工得出衆,此為一難。”

“随後,用刀背敲打魚肉塊千餘下,方得細膩魚蓉。又要加各色輔料,于盆中不斷攪打至上漿,千餘圈方止。費時費力,此為二難。”

孟桑坦蕩一笑:“非是妄自菲薄,若無紀廚子精湛刀工與通身力氣,即便換作我來,恐怕來不及供上二百餘人的分量。”

她細細道來其中不易,輕聲慢語,卻讓周遭監生聽得入神。配着不遠處紀廚子快要抑制不住的赧色,以及越發挺直的胸膛,諸位監生這才信了孟桑所言。

原來并非國子監內的庖廚們技藝不堪,而是沒找對路子,故落寞多年。

現下能在食堂的監生,哪個沒有圍觀過孟桑早間做朝食,哪個不曾為扯拉面喊過一聲好?

聽了孟桑說起口中美味吃食是如何做出來的,他們不覺無趣,反倒以此佐餐,吃着越發香。

于是,諸位監生端着碗盤,齊齊圍住孟桑,連聲催促她繼續講辣子雞或是紅燒肉。

若是還有什麽典故可說道,便更妙了。

這邊正熱鬧着,食堂大門處來了一灰袍雜役,是國子監守着後門的阍人。

他張望一番,看見孟桑身影後,本想喊她名字,卻恰巧被監生的起哄聲掩蓋。不過躊躇片刻,便是連孟桑的身影都瞧不着,被一層層監生堵了個嚴嚴實實。

恰巧,魏詢與徐叔聽見外頭喧鬧聲,并肩從小門出來瞧熱鬧,便看見了被阻攔在外頭的阍人。

魏詢快步靠近,沉穩問道:“何事?”

阍人與二位見過禮:“是一老叟來尋孟師傅,昨日此時也曾來過。”

瞟了一眼密不透風的人牆,阍人無奈攤手:“可您二老瞧瞧這場面,擠都擠不進去,不知孟師傅能否抽得出空啊。”

魏詢大抵猜到是誰,淡道:“此人可是姓姜?”

阍人點頭:“确實姓姜,莫非魏大師傅也識得?”

“不錯。”

魏詢掃了一眼被遮擋起來的孟桑,當即拿定了主意,“孟師傅現下抽不開身,我與你去後門,并作個擔保,将人帶來食堂一見,之後再原路将人送至後門離開。”

有魏詢作保,加之昨日親眼見了孟桑與那姜姓老叟會面,阍人自然樂得行個方便,連忙領着魏詢去了後門。

待二人行至後門,果然不出魏詢所料,那老叟正是姜老頭。

姜老頭本是在等孟桑,不曾想等來故友,頓時嫌棄地問道:“怎的是你,桑娘呢?”

魏詢沒搭理他:“桑娘被事情絆住,暫且脫不開身,你随我去食堂見她便是。”

過了阍人的眼,魏詢只身領着姜老頭往食堂去,邊走邊聊。

魏詢也沒什麽好臉色,哼道:“為了去高官府邸做宴席的事?”

姜老頭曉得魏詢是孟桑的頂頭上司,此事必然瞞不過他,長嘆一聲,沒說話。

“我見你是老糊塗了,這能是什麽好差事?竟還牽扯上桑娘,”魏詢瞪他,心下隐隐有了猜測,“怕不是你那貪財的兒媳擅自接的?”

一語中的,姜老頭面帶愁色:“也怪我沒攔住。”

魏詢嗤道:“天下還有你姜田治不住的人?好歹是公爹,丁點威風都拿不出來,白瞎你活這麽長歲數,越活越回去了!”

話雖如此,然而清官難斷家務事,換了姜老頭也沒轍。

當年姜老頭手受了傷,姜家一衆快被屋主掃出去時,是朱氏拿出她自個兒的嫁妝銀子貼補,從屋主手上買下了食肆,保住一大家子的生計營生。

自那以後,姜老頭與姜大郎自覺虧欠了朱氏,大多事情都選擇退讓,交由對方當家。

一步退,步步退,慣得朱氏越發霸道。

“此次被朱氏昧下的四兩訂金,我會從自個兒腰包裏掏,尋個由頭貼補給桑娘,斷沒有讓她平白吃虧的道理。”

姜老頭半垂眼簾,疲憊道:“日後……左右宣陽坊與務本坊離着不遠,我自個兒來見桑娘便是,不讓她多回食肆了。”

魏詢繃着臉,罵道:“你真是!縮頭王八,盡在裏頭和稀泥,正事不幹!”

姜老頭呼出一口郁氣,沉默應了這聲罵,轉而問起孟桑在國子監內過得如何,勒令魏詢事無巨細地說來。

即便多年好友,魏詢對別人家事不好再多言,順了姜老頭的意,說起孟桑。

口吻平淡,但句句都透着欣賞與贊揚。

兩人一路走到食堂,遠遠就能聽見監生們在用力鼓掌,不斷起哄。

忽而,陳廚子一句話,驚醒衆人。

陳廚子詫異道:“哎,這位監生,你好像是第三回 來領辣子雞了?這是又吃完了?”

那監生連忙示意陳廚子聲音放輕些,只可惜為時已晚,方才興致勃勃聽孟桑講吃食的監生們,幡然醒悟。

“這厮着實奸詐,竟不吭不響領了三回辣子雞!”

“孟師傅回見,我們先搶菜去了!”

衆人一哄而散,孟桑身邊漸漸空開。

她一擡眼,便望見了站在門口的魏詢與一臉眉梢帶着笑意的姜老頭。

孟桑驚喜揮手,揚聲喚了姜老頭一聲,快步靠近:“您如何來的食堂,是魏叔去接您的嗎?我還想着待會兒去宣陽坊尋您呢。”

姜老頭背着手,颔首:“是來與你商量宴席的事。”

孟桑帶着姜老頭往小院走,一邊将魏詢允假的事情說了,又問:“對了,您今日見着那位大人沒,他可有說明日何時去?”

聞言,姜老頭颔首:“明日辰時四刻,會有馬車在宣陽坊門口等候,接我們去府上。”

得了準話,孟桑心便安下了,忙不疊拉着姜老頭去嘗她做的辣子雞與東坡肉。

孟桑嘆氣:“您來遲了,早上做了一鍋手打魚丸湯,那滋味可鮮了!”

說罷,她忽而想起自己現在也是別人師父了,連忙喚來阿蘭、柱子,又讓閑着的雜役去接替文廚子三人,将五名徒弟一溜排開,一一說與姜老頭認識。

孟桑眼中帶着光,面上染着笑意,活像是給家中親近長輩炫耀和展示自個兒的寶貝。

姜老頭自也縱着她,與阿蘭等五人見過禮,安然吃着紅燒肉,聽着孟桑絮叨,雙目中隐約流露着慈愛。

一旁坐着魏詢和徐叔,前者神色柔和許多,後者笑眯眯瞧着。

徐叔壓低了聲音,掩嘴道:“難得見孟師傅這般不穩重,倒有了幾分年輕女郎的鮮活可愛。”

他忽而撇下眉眼,忿忿道:“哎呦,咱們孟師傅手藝精湛,長得又好,真不曉得以後會便宜了哪個渾小子。”

魏詢閑閑瞥了徐叔一眼,哼道:“與其想這個,不如琢磨如何快些幫桑娘尋到阿翁,方為正事。”

一提這茬,徐叔頓時沒了精神,耷拉着稀疏眉毛。

孟桑拉着姜老頭說了好一會兒話,又陪着吃些紅燒肉等菜食。一直到日頭漸漸落下,不多久便到閉坊的時辰,方才将人送到後門,目送姜老頭離去。

直至看不見姜老頭的微駝背影,孟桑這才回了食堂用完暮食。

可得好好養精蓄銳,明日不僅要推出新朝食,稍晚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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