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自打那日嬌嬌暈倒醒來,确實再也沒有嘔吐過,吃下去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

裴策和餘宜年一刻懸着的心終于是放了下來。

小船搖搖晃晃,又在江上飄了一個月多,才要靠岸。

小船開到城裏的時候,嬌嬌忍不住掀開簾子看了看,她自幼生長在北方,南方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

濕潤的空氣,聽不懂的方言,從未見過的植物,與北方不同的穿着。

若是此時李弘清和她一起,她肯定會對這座小鎮充滿期待,但現在,她心裏只有對未知的恐懼。

忐忑的放下簾子,心裏的擔憂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她身邊沒有別的生産過的女性,對于懷孕這件事除了最開始的開心,到現在只剩擔憂。

餘宜年雖然在身邊,但是照顧産婦他也是第一次,好多事也是一邊翻書一邊确認的。

裴策知道嬌嬌現在心裏不踏實,他很想安慰嬌嬌說王爺未必已經走了,但是他現在沒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也不敢說什麽。

三人就這麽在鎮子上住了下來。

一直沒人住的大宅子突然搬來了人,一開始确實在鎮子裏引起了小小的風波,但這三人一直低調行事,風波過了之後,生活也就歸于平靜。

餘宜年靠着在路邊支着個號脈的攤子賺點小錢,誰能想當年的神醫,今日會在這江南小鎮上擺攤賺錢。

裴策平日就是照顧嬌嬌的生活起居,這将近三個月的旅途勞頓,到是讓他廚藝精進了不少。

到底是男女有別,嬌嬌的很多事情裴策都幫不上忙,嬌嬌的肚子已經隆起,那日裴策看這着她大着肚子還在那洗自己貼身的衣服,想來想去還是得找個侍女照料着才行。

這仨人肯定是越低調越好,平日餘宜年要出門擺攤,所以幾乎一切需要外出的活動都是餘宜年去辦,這天餘宜年出門之前,裴策囑咐他出門的時候看着點,要是有窮人家賣女兒的,叫他買一個回來照顧王妃。

餘宜年點點頭記下,出了門拿出自己的荷包,颠了颠。

來到這邊之後自己連酒都戒了,現在就拿着這點錢想去買人,也太難了,難歸難,但是他也知道裴策的難處,眼看着王妃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身邊沒個女的照顧真是不行。

他一邊往平時擺攤的地方走,一邊四處留意着。

這江南富庶的很,想找個賣身的還真難,結果今天可能是他運氣好,還真叫他碰見一個。

這女孩也奇怪,看着将将二十出頭,往常這個年紀的都是賣身藏父母的多,這個跪着的女孩前面的草席上竟躺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還沒咽氣呢!

餘宜年走到她前面,還沒說話,那女孩就哐哐哐的磕了三個響頭,等她擡起頭,餘宜年見她腦門都青了,想必這一早上沒少磕頭。

餘宜年蹲下問道:“你今年多大啦?”

那女孩沒有說話,低着頭,身形都不曾動一下。

餘宜年只當她是害怕,接着問道:“你父母身在何處啊?”

那女孩還是沒有說話,餘宜年心裏疑惑,剛要開口,就聽見旁邊買菜的大嫂說道:“你不用問啦,她是個不會說話的。”

餘宜年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一早上磕了這麽多的頭還沒把自己賣出去呢。

“大嫂,您可知道她父母身在何處?”

這問一問是應該的,別回頭餘宜年把人買了,人家父母在上門要人。

大嫂惋惜的搖搖頭。

“這孩子是個苦命的,她娘懷小的的時候,她爹就死了,她一直照顧她娘到生産,結果她娘生完這個妹妹,還沒出月子,人也走了,就剩她們姐倆相依為命,她妹妹前一陣也生病,她找了郎中來看,郎中見她沒錢就不給開藥,說她妹妹沒救了,她不死心,想把自己賣了給妹妹換個買藥錢。”

大嫂說道後來眼角都泛淚。

餘宜年心裏也唏噓,這世道家家都有難過的時候。

轉念一想,這女孩有照顧她媽生産的經驗,又照顧過小妹妹,想來買回去照顧王妃正合适。

再加上……

餘宜年興奮的蹲下,拍拍她的肩膀,女孩擡起頭。

餘宜年端詳一番,不錯,五官還算端正,長得不醜也不美,不引人注目,這就極好。

他指了指自己平時支攤子用的小旗子,上面寫着個藥字。

“我!”餘宜年指指自己,“是個郎中,郎中你懂嗎?我是神醫!”

旁邊大嫂低聲笑了一下,餘宜年沒放心上,自己就是神醫啊。

女孩點點頭像是聽懂了的樣子。

“我能治好你妹妹!”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女孩,這女孩他看一眼就知道,不過就是營養不良身體虛弱,回去開幾服藥好好養養馬上就能好起來。

那女孩仔細盯着餘宜年的嘴唇,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臉上表情一下輕松了起來。

餘宜年繼續大聲喊道:“我治好你妹妹,你跟我走吧!”

旁邊大嫂捂着耳朵,嫌棄的開口道:“你以為她聽不見是因為我們平時說話聲音小嗎?你不必這麽大聲喊,她看人唇形能讀個大概。”

女孩興奮的點點頭,拿出一旁的麻繩就要把妹妹捆在身上跟他走。

餘宜年見她這樣子就心酸,替她抱過她妹妹,就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發現那女孩還在身後收拾草席。

他又折返回去,“這個不要啦,我帶你過好日子去啦!”

女孩先是歪着頭困惑的看着他,随後咧開嘴笑了笑,把草席一扔,拽着他的衣角就跟他走了。

旁邊大嫂直抹眼淚,她真心希望這女孩真能過上好日子。

在回到宅子裏,這一上午也耽擱了,餘宜年向來是個懶惰的,這回下午也不想出攤了。

把她妹妹安置在小房間,把這女孩交給裴策,他就出門抓藥去了。

女孩低着頭,怯怯的打量着,這宅子真大啊,自己還沒見過這麽富貴的宅子。

但是可能是因為宅子裏人少,也可能是因為這裏很久沒人住過,這一路走來的花園景致全都廢棄着,整個宅子透着一股冷清的感覺。

她打量着宅子,裴策也打量着她,這餘宜年真是個……真是個……這又聾又啞的怎麽能照顧人啊?

但人既然都來了,也不好趕人走,裴策搖了搖手,女孩把目光轉了過來,看着他咧着嘴笑。

性格到是好,裴策心想。

他帶女孩來到後廚,拿出一身幹淨衣服,說道:“你先洗個澡,把這身幹淨衣服換上,我帶你去見小姐。”

女孩點點頭,馬上就去井裏挑水,劈柴燒水一氣呵成,又把在牆邊的木桶拽出來,拿清水沖了幾遍。

裴策在心裏點點頭,幹活到是麻利。

等她收拾完自己,到裴策面前,已經過了中午,裴策見她把廚房都收拾完,用過的木桶幹幹淨淨的在太陽下曬着,心裏的疑慮打消了不少。

不能說話也好,他們現在身份特殊,不能說話反而讓人放心。

女孩跟着裴策去見嬌嬌,剛走到嬌嬌的院子,就見她吃力的彎着腰在盆裏洗自己的衣物。

裴策剛要上前制止,身後的女孩比他反應還快,上去一把奪過嬌嬌手裏的衣服,賣力的揉搓起來,還不忘擡起頭,給嬌嬌一個燦爛的笑。

嬌嬌自打到了江南,再沒掉過一滴眼淚,也沒提過李弘清和梅香的名字,但是也再也沒笑過,這宅子裏從沒有人這樣笑過。

這笑容太熟悉,這動作也跟熟悉,她低着頭的樣子……嬌嬌忍不住說出口:“梅香……”

“小姐,這是餘宜年今天從街上買來的,以後讓她照顧你起居。”

這話嬌嬌完全沒有聽見,這女孩低頭的樣子和梅香太想了,她伸手推開她的肩膀,女孩受了驚突然擡頭,見這個嬌美的女孩正含淚看着她,她疑惑的歪着頭。

卻見嬌嬌嘴唇張開又閉上,終究沒有話要說出口,原來在這人不是梅香……

嬌嬌洩了氣的垂下頭,女孩依舊賣力的洗着衣服,還催促着嬌嬌站起身來,嬌嬌起身站到裴策身邊,裴策解釋道:“她聽不見,也不會說。為了給妹妹治病,在街上賣身,被餘宜年帶回來的。”

嬌嬌看着她賣力的背影。

“她叫什麽名字啊?”

裴策搖搖頭,這倒是不知道。

府裏總算是來了個正經會做飯的,餘宜年給了她幾個銅板,叫她出門買菜,她是個會過的,這幾個銅板也能葷素搭配的買回來。

等她在廚房忙活完了,做好了菜,就去叫人來吃飯了。

她憑着記憶找到中午見過小姐的院子,進了院子,見小姐一席白衣,邊摸着肚子,邊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見她來了,沖她點點頭。

“可是開飯了?”

這話她全然沒注意,她注意力完全在別的地方,小姐可真美啊,白衣飄飄,像天上的仙子,江南養人,她見過那麽多人也沒見有誰像小姐那麽好看的,連手指甲都好看,連頭發絲都好看。

就是小姐看着總是一副悲傷的樣子,到不是她眼裏又淚,也不是她經常暗自傷神。

她就是覺得這個小姐,無論是走路,還是說話,看起來都是悲傷的,這麽美的人,不應該這麽悲傷啊……

嬌嬌見她愣了神,走上前擺擺手,她一下子回了神,臉紅了起來。

一只手平放在嘴下面,另一只手夾起兩根手指當筷子,做了個扒飯的動作。

“飯……飯。”嘴中發出吐字不清的兩個字。

嬌嬌點點頭,就往前面走了,她在後面跟上,一邊感嘆。

小姐真香啊。

到了餐廳,裴策和餘宜年都已經坐下,這邊沒有王府的那些規矩,都是一起吃飯的,嬌嬌坐下之後擺擺手,叫她也坐下。

她搖搖頭,別的不說,哪有仆人和主人坐在一起的呢?

最後還是嬌嬌親自去拽了她,她才坐下。

嬌嬌一邊給她夾菜,一遍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看懂了嬌嬌的意思,但也是搖搖頭,嘴唇一張一合,努力的做着口型。

沒有,她沒有名字,或許曾經有過,但她并不知道。

嬌嬌想再問問她妹妹的名字,想了想還是沒問,應該也是沒有名字,這姐妹二人相處,用不到名字稱呼對方。

她拍拍女孩,女孩放下飯碗認真的看着她。

“你以後就叫思梅。”

女孩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嬌嬌的嘴唇上,嬌嬌又念了兩邊名字,她不知道這兩個字的讀法,但她牢牢的記着這個口型。

裴策聽見這個名字,一愣,沒說話,接着吃飯了。

有了思梅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她妹妹思香沒過多久也好了起來。

偶爾嬌嬌看着她倆在院子打鬧,像極了當年的她和梅香。

思香性格沒有思梅那麽開朗,大多數時間都是怯怯的站在姐姐身後,這也很像當年的嬌嬌。

嬌嬌有時閑着無事,就會教思香讀書寫字。

思梅高興的很,她就不會寫字,否則和人交流也簡單多了,她把思香寫出來的字壓平整,然後都端端正正的挂在房間裏,看着就叫人舒心,幹活都更有勁了。

嬌嬌七月份有孕,到了年節的時候已經五月有餘,肚子已經大了不少。

這年嬌嬌原本都不想過,這一年失去了兩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一想到別人過年時一副阖家歡樂的景象,她就心酸。

裴策也和思梅解釋了一番,說不必在意年節,就想往常一樣即可。

思梅開始有些難過,她原本還想把府裏上上下下都打扮一番呢,但一想到小姐興致不佳也就作罷。

這天吃了晚飯,城裏放了煙花,嬌嬌原本心思看,還是思梅拽着她在院子裏看了會。

她懷着孕有些容易累,就提前回房間準備睡下。

剛進了房間,就聽見有人在外面敲門。

開了門,是裴策,他臉上是嬌嬌看不懂的激動,眼裏也閃着淚花。

裴策話都說不出來,把一封紅紙包着的信塞到嬌嬌手裏。

嬌嬌親啓。

是李弘清的字跡!

嬌嬌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腳下一軟險些摔倒,裴策趕緊扶住她在桌邊坐下。

她顫抖着手,打開信,拿出信紙看了一下,就抱着信放聲大哭起來。

上面寫着:

願嬌嬌,年年歲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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