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執念成碑

李天胤只聞一道巨響，身體已失去平衡，不斷下墜，眼前黑暗一片，耳邊除了風聲還有濯塵粗重的喘息聲。

李天胤自進入地宮以來就一直遭受重創，此刻內力散亂，無法凝聚，體弱乏力與普通人無異，但出色的修養仍讓他保持着冷靜的頭腦。他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到處摸索，下落前他與水晶棺位置相近，那口棺木應該就在附近。

李天胤尋着冰冷的氣息，終于摸到一處光滑的沿口，心中暗定，借着那處攀上棺頂，以防棺木落地時，砸到自己。

黑暗中突然響起一陣金屬擦刮石壁發出的刺耳響聲，棺木下墜的速度減緩，石壁上擦出密密的火星，龐大的棺木發出“轟”地一聲巨響，平穩落地。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在李天胤身側響起，聲聲震耳，似要把五髒六腑全部咳出來。

李天胤知道濯塵傷勢很重，但想到他此前作為，并不打算開口主動問他傷情，濯塵卻先說話了：“咳咳——适才承蒙李少俠相助，我才得以脫身，救命之恩……”

“宮主言重了，我并無搭救你之意，只是不想他再走錯路。”李天胤言語疏離，打斷濯塵的話，報恩什麽的，現在才說也太遲了。

濯塵又是一陣猛咳，聽得李天胤心驚肉跳，生怕他“哇”地一聲，口吐鮮血，就此離世。現在身處何處，能不能出去，都得依靠濯塵。

“你還撐不撐得住？”李天胤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咳咳……暫時死不了。”濯塵深吸一口氣，壓住胸口紊亂的內息，“李少俠你還好吧？”

“……”

李天胤半響沒說話，濯塵不由有些尴尬，又猛咳了兩聲，道：“此處是無量宮下的落仙坪，有條暗道通往玄光塔，你若想出去，咳咳——我可以告訴你出口，但你要答應我幾個條件。”

李天胤一再被濯塵威脅，心中很是不爽，默不作聲，暗想：既然此處有出口，就算你不說，我遲早也能找到。

濯塵閱人無數，見李天胤半響沒說話，自然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又道：“這幾個條件絕不違背道義，而且對李大俠有百利而無一害。”

一陣沉默後，黑暗中終于響起令人心安的聲音：“你且說來聽聽。”

濯塵用手捂胸，長長呼出一口氣，虛弱道：“第一個條件：你必須接受我傳于你的雁虞金牌，這是無量宮宮主身份的象徵，憑此金牌無量宮衆人都會聽你號令。是我疏忽大意，沒料到姬無影比他爹武功還高，我現在身受重傷，怕是挨不了多不久了。”

李天胤聽他話語有遺言之意，知他大限将至，便沒拒絕。

濯塵又道：“第二個條件：我走後，你務必要将我與這口棺木同葬于無量山頂，那裏有一處建好的墓穴，墓碑只需刻‘落雪濯塵’四字。”

“好。”李天胤這次答得痛快。

濯塵知他是磊落之人，答應過的事必将辦妥，遂提出最後一個要求：“第三個條件：你從地宮闖入必定看到了地宮中的人像，實不相瞞，淩霜劍與鬼焰刀因機緣巧合被我所得，我将身死，留着它們也沒用處，想把它們轉贈與你，但你必須幫我殺死姬留殇，這也是我最後的心願。”

“這……”姬留殇乃姬無影之父，李天胤并無殺他的把握，更何況自己愧對姬無影，怎能親手殺他父親，“恕我無能為力。”

濯塵勸道：“李少俠莫忘了姬留殇是七煞宮前任宮主，華山與七煞宮勢不兩立，就算沒有我的請求，華山遲早也會剿滅七煞宮，李少俠不過做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姬無影重傷我，是我逼迫在先，并不怪他，但姬留殇搶我愛人，廢我武功，此仇換做他人也會去報，我的要求并不為過。”

李天胤皺眉道：“姬留殇是無影的父親，我已冒犯了他，怎能狠心再殺他父，更何況以我的武功連無影都打不過，更別說殺姬留殇了，宮主莫要再提此事。”

濯塵呼吸急促道：“姬無影并非女子，李少俠難道還想負責不成？他嗜血成性，你也親眼目睹過，怎會因一場被迫的歡好，而對他手下留情？你現在武功不如他，但勝在根骨清奇，日後必有所成。”

提及歡愛，李天胤面色發燙，似乎又感受到了姬無影迷蒙的眼神和炙熱的體溫，雖是一場錯愛，但李天胤并不後悔。“不管他是男是女，我所犯之錯，我自會承擔。”

“哎，罷了。”濯塵長嘆一聲：“我不迫你，既然你不願殺姬留殇，那就代替我見證他的死亡。華山一直暗中監視着七煞宮，這點對于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濯塵此時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沒有多餘時間與李天胤磨嘴皮子，身上籌碼已用光，無法掌控這個固執的少年，只能降低要求。

李天胤頗不耐煩：“濯塵宮主，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的，我自當去做，但你們父輩間的仇怨不該牽扯到下代，你可知剛才我們對無影所做之事有多殘忍，他那樣驕傲的男子被……宮主，人之将死，為何不放下仇怨，安心去地下和心愛之人好好過。”

“你……咳咳咳咳咳……要氣死我嗎？”濯塵勸說無效，差點咳死。覺得華山劍派的人都是僞君子，滿口仁義道德，卻一直在暗中追殺七煞宮，還當旁人都不知情。

“宮主死之前，能否告訴我，四獸玉盤與出口在何處？”李天胤口氣很正經。

“啊————”濯塵一聲沒多少力氣的長嘯，在黑暗中悲涼地響起。自己沒做多少惡事，怎會在臨死前遇到這麽頑固的人，就連用世人垂涎的寶物作誘餌都不上鈎。

“算了，還是我自己找吧。”李天胤覺得求人不如求己。估摸這棺木上可能有機關，當時情況緊急，濯塵的機關手和雙目盡廢，若不是機關近在咫尺，他早已成了劍下亡魂。

寒冷的水晶棺涼得瘆人，裏面還有一具女屍，李天胤尋找機關的同時不忘暗自向她賠罪，或許是他的誠意感動了女屍，手下忽然摸到一個凸起物，李天胤猶疑了片刻，還是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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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別過來啊，再走一步，我們就不客氣了！”玉生年歲尚小，從未遇到過這般險情，大師兄不知被那宮主弄到什麽地方去了，主心骨丢失，玉生更加恐慌，面對姬無影駭人的眼神，他早已吓得不知所措。一旁的華山弟子都與他年紀相仿，是他平時玩得好的師兄弟們，憑着一股熱血，聽他號召，偷偷下山來與他一道營救大師兄。其實他們知道大師兄武藝高強，即使遇到危險也能化險為夷，不過想趁此機會出山玩玩而已，沒想到會遇上如此血腥的大場面，都呆呆的看着姬無影，不敢作聲。

姬無影壓住胸口翻滾的氣血，冷冷一笑：“本宮倒要看看你們能搞出什麽動靜！”說罷，揮劍朝他們掠去。

華山弟子們像群小猴子，口裏叫喊着，四散開來，慌亂中已忘了劍法套路，只顧胡亂舞劍抵擋姬無影橫掃而來的劍氣。

姬無影主要對付的是玉生，這個口無遮攔的毛頭小子令他極其讨厭，玉生被他追的左逃右躲。

玉生劍術不精，輕功卻極好，一邊大叫“妖人看劍”，一邊在大殿中上蹿下跳，場面相當滑稽。

姬無影早前與李天胤過招，過火洞時又大戰火蝙蝠，再遇濯塵惡戰，雖有聚氣丸恢複體內，但內力消耗過多，此刻已近空虛，追了玉生一段，便停下歇息。

玉生看到師兄的青鋒劍定在牆上，趁姬無影停歇期間，使出吃奶的勁兒将劍拔出，口中不知亂七八糟念了個什麽訣，一改驚亂的樣子，竟朝姬無影直直刺來。

姬無影輕蔑地看着他，直到青鋒劍逼近才慢慢側身閃避，血影劍剛要落在玉生脖子上，玉生左手一擲，從掌中飛出一個閃着寒光的暗器。

姬無影沒料到華山弟子竟也暗箭傷人，閃躲不及，暗器劃過肩膀飛了出去。周圍的弟子們見玉生勇挫妖人，不禁拍手叫好。

姬無影徹底怒了，血影毫不留情地朝玉生面門砍去，就在這生死瞬間，腳下的地面突然全面塌陷，衆人驚叫連連，你抓我，我抓你，結伴墜入裂隙中。

姬無影暗道“不好”，再顧不上追殺玉生，腳尖一點，縱身躍到大殿頂上，抓住一塊龍形石雕的橫梁，懸挂住身體。此時大殿已完全毀壞，地面崩塌形成一個黑色大洞，不知深淺。

整座大殿因地基損毀已搖搖欲墜，牆體大片大片脫落。姬無影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從玉生他們出現的地方找到出口，縱身躍了出去。

“啊——啊——啊——師兄——師弟們——抓緊啊——咱們死也要死一塊兒——”一群人的叫喊聲不斷在黑洞中響起，玉生的聲音尤為響亮。

“嘭嘭嘭……”随着重物不斷落地，黑洞中又響起一片哀嚎。

洞底的李天胤感覺頭頂有不詳的之物墜落，早已拉着濯塵閃到石壁深處，沒想到被他視為不祥之物的竟是陸續落地的華山小師弟們，不由泛起苦笑。

“玉生、墨童、大家都沒事吧？”

摔得七葷八素的華山弟子們突然聽到大師兄沉穩的聲音，忙停止叫喚，黑暗中一時沒了聲響。

玉生首先反應過來，弱弱地問了一句：“是大師兄嗎？”

“是我。”

玉生确定是大師兄的聲音，頓時淚流滿面，不知誰摸出火折子點燃，微弱火光照亮了李天胤俊朗蒼白的臉。

“大師兄，嗚嗚嗚~~~~”玉生一下撲進李天胤懷裏，不顧形象的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将眼淚鼻水蹭到李天胤胸上。“那妖人差點殺了我們，若不是地面突然塌陷，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大師兄了，嗚嗚嗚……”

李天胤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溫言安慰了幾句，又問衆人有沒有受傷，小師弟們為了表現自己的英勇，咬緊牙關連連搖頭。

“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李天胤擡頭朝上望了望，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妖人現在如何了？”

玉生吸了吸鼻子：“不知，他沒落下來，定是逃了。”

李天胤低頭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玉生定住心神，這才發現大師兄身邊還有一個滿臉是血，要死不活的人，不由大驚：“師兄，他、他就是無量宮宮主？”

李天胤點頭。

玉生猛地從李天胤胸前站起來，舉起青鋒劍便要殺濯塵，卻被李天胤阻止：“出口還未找到，莫要傷他。”

濯塵此刻已奄奄一息，還是撐着最後一口氣，從腰間取出一塊金牌：“剛才我與李少俠交代的事，相信少俠定能幫我辦妥，淩霜劍與鬼焰刀放在我練功的石室中，你出去後叫宮中人帶你去取。”

李天胤接過金牌，玉生的眼睛也落在金牌上，不知那人為何要把這東西交給師兄。

濯塵擡起滿是血污的臉，因眼珠被剜已不能視物，顫抖着手，朝前方指了指：“四獸玉盤在水晶棺裏。洞底東南面有一塊可以移動的大石，你們從那裏出去吧。”說完最後一句話，濯塵的手無力地垂下，沒了動靜。

李天胤伸手探向他頸間脈搏，發現他脈相細速，逐漸變弱而消失。李天胤搖頭嘆了一口氣。

“他死了嗎？”玉生問得戰戰兢兢。

李天胤點頭：“你們誰能借給師兄一件袍子？”

衆人聽言，紛紛脫衣。李天胤接過其中一件，撕下半條袖子，覆在濯塵臉上，口中道了一句“安息”。随後起身，将外袍穿在身上，又從水晶棺中取出四獸玉盤。

“都随我走吧。”李天胤率先朝東南面走去，其餘弟子紛紛跟上，玉生一步一回頭，疑雲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