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埋骨之地
沈君為收到飛鴿傳書,說赤雲山莊所有人都突然消失了,現在只剩空宅一座,那個冒名頂替的追影無疑是那個神秘隐魔。
沈君為說埋骨之地是一個誰都不敢踏足的荒蕪之處,地處西北邊陲,還文绉绉的用了一句詩來形容,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無疑又給姬無影增加了沉重的心理負擔。
沈君為看姬無影有些猶豫不決,寬慰道,“追影雖然暴戾,但對你似乎無害,他既知你有傷在身,讓你去埋骨之地應該是療傷來的。”
姬無影不是怕他,而是不想單獨面對他,一想到他那雙犀利似能洞穿一切的眼,姬無影就覺遍體生寒。
“我不認識他,他會這麽好心為我療傷?”
沈君為想了想道:“一般情況下,主動為人療傷分兩種,一是為錢,二是為人情。追影獨來獨往,武功又好,應該不缺錢,那他就屬于第二種,你不認識他,或許他認得你。”
“嘁,我名氣有這麽大?連他那樣的隐世高手都認得我?”
沈君為聳了聳肩道:“這個問題只有追影能回答你了。這件事本該從長計議,但你的內傷不宜再拖,宮主好好斟酌,去還是不去。”
姬無影咬咬牙,将心一橫,道:“去!不管他是何用意,埋骨之地,我去定了。”
沈君為豎起大拇指,贊道:“宮主好樣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神秘人已找到,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他明言只許你一人前往,那咱們就此分道揚镳,我在迷霧叢林等你佳音,多保重。”
姬無影點頭,目送沈君為離開。
沈君為走後,姬無影分散了各堂主,再傳書向天南,告訴已找到神秘人,去了埋骨之地。一切妥當後,姬無影剛要踏上尋魔之路,在華山腳下的驿道上,遇到李天胤。
他一身素衣,高大的身形不如往常挺拔,有些微駝,似乎在此等了很久,時不時還低頭咳嗽幾聲。
姬無影瞥了他一眼,舉步要行,李天胤卻橫臂攔住他。
姬無影知他已識穿自己,也不再遮掩,望着前路問道:“李大俠又來試探我的耐心?”
李天胤收回手,與姬無影面對面站着,沒有昨日飛揚的神采,臉色是病态的蒼白。姬無影毫不留情的那一掌差點令他心脈俱損,但他沒有絲毫後悔,如果打完姬無影能舒服點,他願意承受。
易過容的臉平凡而陌生,李天胤卻深深凝視着他,仿佛透過那張薄皮看到了姬無影原本的樣子。
姬無影被他深沉怪異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現在也沒心思跟他糾纏,便出手推開他。李天胤卻反手抓住他,沉聲道:“埋骨之地去不得。”
姬無影嗤道:“華山我都敢來,埋骨之地怎麽去不得?”
聽他口氣,去意已定,李天胤急了:‘追影不是原來的赤雲莊主,不知是何人冒充,武功狠辣,絕不是好人,讓你單獨前去,肯定心懷鬼胎。你又有傷在身,萬一他對你起歹心,你如何應付。”
姬無影對于李天胤貓哭耗子的态度十分不屑:“李大俠啊李大俠,你用什麽身份跟我說這話?他不是好人,難道你是?他在我危機時刻敢于拔劍相助,你卻在我危難時刻夥同他人欺負我,就算他是魔頭,也比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好百倍。現在你沒資格阻攔我,也沒本事阻攔我,懂?”
那件事果然傷他很深,李天胤每日每夜也在為此煎熬,回華山後,對師父提過用和解的方式與七煞宮化解恩怨,但師父卻拿祖訓必遵說事,李天胤深知除非自己當上華山劍派掌門,否則此事難為,卻不料又被他打下擂臺,師父為此大為光火,掌門之位懸而未決,李天胤能做的都做了,還是被姬無影深深誤會着,心中揪成一團,絞痛難忍。
李天胤忍着身體的傷痛,耐着性子問:“無影,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姬無影放下狠話:“除非你死,或者華山滅門,否則休想得到我的原諒。”
說完此話,姬無影甩開他,徑直離開,所過之處,飄落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李天胤怔怔地看着他遠走的背影,感覺心被掏空了,想陪他一起去,但門派教條令李天胤身不由己,三歲就被師父收歸門下,寒暑十餘載,師門恩情重如泰山,原本快意的日子卻因為一次追逃徹底改變,初嘗情愛,對象卻是世代仇敵,以為對他只是愧疚,但夜夜入夢的聲影那麽真實深刻。李天胤知道自己陷進去了,因為想他。
無影,我一定會找到第三種方法,讓你原諒我。
緊趕慢趕,姬無影終于在三日之限的頭一晚到達埋骨之地。
這裏黃沙無垠,不同于中原的繁華,荒蕪凄涼。呼嘯的北風卷着塵沙,肆無忌憚地亂刮,随處可見野獸風幹的骸骨,幹枯的樹丫上停着幾只生命力頑強的黑鳥,發出陣陣嘶啞難聽的叫聲,更添陰森之感。
姬無影取出随身攜帶的水壺,“咕嚕咕嚕”灌下大半壺水,幸好聽沈君為的話,帶上了水和幹糧,才不至于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饑渴致死。那個魔頭是怎麽生存下去的?
休息了半刻,姬無影再次前行,一群黑鳥在天空盤旋了一陣,一字排開,用力扇動翅膀,似乎在給姬無影指路。
茫茫荒漠,夜色深幽,姬無影找不着方向,索性跟着鳥群前行。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前方隐隐出現亮光,那群黑鳥又聚成一團,發出巨大的嘶鳴聲,朦胧光影中一道人影忽然沖天而起,只見他雙臂一振,前方剎那燈火通明,一座白石砌成的宏偉城樓赫然顯現。姬無影以為自己精神不濟看到了蜃樓幻影,甩了甩頭,定睛一看,确實沒錯,那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城樓,樓匾上镌刻着[萬劫城]三個鐵筆金鈎的大字。追影站在一把巨劍上,懸浮在半空中,依舊帶着鐵面,依舊冷冽孤傲,不同的是,他換下了黑衣,穿了一件暗紅色鑲流雲銀邊的勁裝,身長筆挺,帶着與生俱來的狂傲之氣,皎月與之一比,也偷偷躲進了雲裏。
四周都是暗的,惟有他和他腳下的城樓耀人眼目,黑發紅衣在疾風中獵獵飛舞,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霸道得鬼神讓路。
姬無影被他深深震撼了,自己的容貌氣質已算不凡,可追影即便連面容都看不見,但他無以倫比的氣魄,當今武林怕是無人比肩。
追影居高臨下俯瞰姬無影。
須臾後,他右臂一揮,姬無影感覺一團無形的氣将自己輕輕托起,仿佛站在一朵軟綿綿的雲上,輕巧騰空,慢慢靠近追影。
那團氣托着姬無影來到追影面前,追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姬無影臉上,濃得像一團化不開的墨。
等姬無影停穩了,追影緩緩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朝他臉上探去,姬無影一驚,剛想轉頭躲避,追影卻道:“別動。”聲音低沉喑啞,不像之前那般冷淡,帶着一絲不耐。
追影的手并未觸碰姬無影的皮膚,停在他的額際上方,沿着臉廓弧線小心翼翼地慢慢描摹。
他這是做什麽?姬無影不能理解追影的詭異行為,發現他對自己沒有惡意,輕微挪動了一下,站穩了,充滿戒備地看着追影。
有追影在的地方,空氣和時間都仿佛被凝固了,四周靜得出奇,黑鳥們安靜落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望着空中的二人,姬無影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梓童,我終于等到你了。”一聲近乎嘆息般的低吟,帶着一份無奈和哀傷輕輕飄落,姬無影高度戒備的心竟一下癱軟下來,身子一歪,差點從空中跌落。追影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強有力的攙扶充滿守護的意味。
姬無影風中淩亂,一聲“梓童”像是穿過了時光阻礙,記憶深處有一個被遺忘深埋的人要沖破禁锢,走出來。姬無影不知那人是誰,只知道一深想,就頭痛欲裂,心神俱疲。
姬無影雙手捂頭,咬緊牙關,喉嚨幹澀疼痛,好半天才發出低啞的聲音:“你是誰?”
追影緩緩搖頭,忽略姬無影的問題,解開他腰間系帶,脫去他滿是沙塵的外袍。
姬無影用力揮開追影的手,痛苦地蹲□子。追影又恢複了平常模樣,冷漠地看着他。
看着姬無影疼痛難忍的模樣,追影眼中閃過了一抹微光,一把将姬無影提起來,伸出手探向他的腹部。
姬無影痛得想殺人,低咒一聲,狠狠揪住追影的衣襟,用力捶打。
結實的胸膛被他打得“嘭嘭”作響,追影仍然挺着胸膛,一動不動,只是眼神越來越深沉。
“你破身了?……”後話追影沒說,他不顧姬無影的掙紮,攬住他的腰,落于地面。
姬無影又掄起拳頭,剛要砸下,追影毫不留情地反鉗住他的雙手,将他拖到一處冒着熱氣的水潭邊,用力一擲,“嘩啦”一聲,姬無影一頭栽進熱水中。
姬無影不識水性,張牙舞爪露了幾下頭,就緩緩沉入潭中,水面只餘幾個氣泡。
“還是遇水即沉,笨死。”追影跳入水中,單臂将姬無影從水下撈上來,一根手指伸進姬無影口中,攪了攪,姬無影“哇”地一聲嘔出幾口水,濕噠噠的頭終于慢慢擡起。
一張凝結着水露的鐵面出現在姬無影眼中,兩人之間幾乎無縫地緊貼着,姬無影神智恍惚,卻不忘快速出擊,一拳打在追影臉上。
追影被打的頭狠狠甩向一邊,卻也不惱,鋼鐵般的手臂緊緊圈住姬無影,咬牙道:“是誰做的?”
“?”
姬無影被強勢制住,感覺自己的武力在他面前不過班門弄斧,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袅袅霧氣凝結在追影的鐵面上,化成點點水珠,一眨眼,他眼睫上的凝露滾落下來和鐵面上的混在一起。
“誰碰過你?”追影再一次詢問,聲音已不像剛才那般生硬,帶着焦躁。
“與、與你何幹?”姬無影用力推開追影,雙手攀在潭邊凸石上,大口大口喘氣,除了頭疼,肺部也火辣辣的。
追影不再說話,縱身躍出水面,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走,姬無影感覺空氣都充沛了好多,身子浸泡在溫暖的水中,一身疲乏得到很好的纾緩。
姬無影閉上眼,努力回想前世今生所經歷的事,盡管頭很疼,但記憶深處那個呼之欲出的人是不是追影,這是當前必須明确的問題。
這一世,只經歷了短短兩個月,姬無影确定自己沒遇到過他,那麽,是前一世遇到他的?那個人深埋在自己心底最深處,必定不是路人,自己墜崖前從未患過失憶症,怎會忘記他?
自己死過一次,重生回五年前,時光逆流,物是人非。年少的自己很少出谷,追影怎麽認識自己?難道他也重生了?這個大膽的猜想一出,姬無影都愣住了。
追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姬無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注意身後有人。
追影站在潭邊,看着姬無影一會兒擡頭望天,一會兒低聲嘆氣,一會兒又用手揉頭,略帶稚嫩的臉龐雖不如五年後絕豔,卻有種說不出的魅力。他原本屬于自己,卻一次次從手中溜走,追影深沉的眼神中染上一抹恨意。
“起來。”追影硬冷的聲音忽然響起,姬無影一驚,手肘打滑,眼看又要落入水中,卻被追影揪住衣領,一把提了起來。
姬無影惱怒地甩開他,對他随意的行為相當煩躁,以為自己是雞崽兒嗎?想提就提,想甩就甩。
“你叫我來此,到底有何用意,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我身體有傷?”姬無影開門見山地問。
追影無視他的問題,遞出一個盒子:“把它吃了。”
盒子裏裝着一顆珍珠大小的褐色丸子,姬無影瞅了瞅,立刻拒絕:“我從不吃來路不明的東西。那日你在華山勝我,是我受易容限制無法使用自己的武功,今日,我們來一決勝負吧。”
像追影這樣的人,應該不懼別人的挑戰,姬無影姿勢都擺好了,追影卻雙臂抱胸,不置可否看着他。
追影不屑的表情惹毛了姬無影,在這個人面前,仿佛一切都是渺小的,無所謂的,包括自己。
“你武功雖厲害,但在我面前卻不堪一擊。”一句話将姬無影的自信擊得粉碎。接下來的話,姬無影以為自己産生幻聽了。
追影說:“吃藥,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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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