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別苑魅影

三日後,劍門別苑。

姬無影到的時候,仆人告訴他追影正在落花亭聽琴品酒。姬無影心想：阿錦今日怎的有如此雅興。

仆人在前面帶路,兩人沿着花園小徑走了一小會兒,一座精致的四角涼亭已躍入眼簾,追影正坐亭中，把弄着手中的翡翠玉杯，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穿着一件绛紅緞衫，一只镂空雕花玉冠将黑發高高束起，瞧着比平日少了幾分狷狂霸氣，多了些儒雅穩重的氣度。他看似在聽琴,但目光空遠，不知在想什麽。

這是姬無影第三次見追影穿紅衣。第一次是在埋骨之地初見他時，一襲暗紅勁裝将他的狂霸之氣盡顯無疑,從他口中輕輕喚出的那聲“梓潼”，姬無影至今記憶猶新。第二次是轉換內力之後的那個清晨，他穿着一身喜慶的大紅衣裳站在同是紅衣的姬無影背後，說“多像一對夫妻”。今日他又穿上了久違的紅色，姬無影駐足，遠遠地看着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惆悵之感。

“宮主？”帶路的仆人見姬無影止步不前，疑惑不解，輕輕叫了一聲。

姬無影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

仆人點頭稱是，轉身離去。

為追影撫琴的是一位妙齡女子，長發如瀑，膚白賽雪，紫衣羅裳盡顯婀娜身姿，黛眉淺粉羞煞身旁嬌花。經她芊芊玉指彈奏出的琴音婉轉纏綿，似有道不盡的相思情愫。撫琴女子手在琴上，目光卻流轉在聽琴人身上，只可惜頻送秋波，聽琴人卻毫無反應。

聽琴和撫琴的都在神游太虛，白白浪費了這滿園春色。

“這麽美的人兒，這麽動聽的曲兒，都被你白白糟蹋了。”姬無影負手，悠閑地走進亭中，自己動手倒了一杯酒，執杯與追影的杯子碰了碰，終于把這個發呆的人給驚醒了。

“你來了。”追影看到姬無影，輕輕地扯了扯嘴角，算是一個笑。

姬無影見他似乎不太高興，瞄了瞄撫琴女子，故意大聲道：“我來的真不是時候，早知你有佳人相伴，咱們可以改天再約。”

追影瞪他一眼，皺眉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她……”

姬無影哂笑着打斷追影的話：“你以為我是怎麽想的？”

“奴家以為宮主是來尋找事情真相的。”琴音驟停，撫琴女子擡起頭，柔潤的嗓音，語氣卻不容置疑。

姬無影臉色微變，放下酒杯，看着女子的側臉道：“看來美人兒不是普通琴姬，敢問美人兒與追影是何關系？”

撫琴女子用袖掩嘴，笑的花枝亂顫，笑的姬無影莫名其妙。一旁的追影似乎忍無可忍了，拍桌怒道：“這裏沒你的事，帶着你的琴立刻離開這裏。”

撫琴女子終于止住笑，推開琴桌“嚯”地站起來，一改嬌柔模樣，也拍桌道：“追影，你別得寸進尺，有求于我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利用完就想一腳踢開？你怕我在這裏妨礙你們私會，還是怕我揭穿你的本來面目？你趕我，我偏不走。”

“你、你真的很煩人，讓我無法忍受！”追影咬牙道。

撫琴女子被追影兇狠的氣勢震了一下，但随即鎮定下來，冷笑一聲，不管他，轉頭對姬無影說：“我叫幻紗，江湖人稱‘魅魔’。”

“你就是魅魔？”姬無影頗感震驚，曾想象過魅魔的樣子，應該是個妖嬈風騷的女人，能把世間男人當成玩物玩弄于掌心之中，卻不想真正的魅魔竟然是個清冷如蓮的女子。

幻紗挑眉嗤道：“怎麽？不像？”

姬無影用眼神向追影求證，追影哼了一聲，沒有否認。

今日之約，忽現第三人，魅魔怎會出現在這裏？看追影的樣子，她似乎是不請自來的，這個女子恐怕來者不善。姬無影在心中暗暗盤算了一下，道：“好吧，我已知姑娘身份，追影可是欺負姑娘了？我與他相識已久，卻摸不清他的性格，姑娘知道的話不妨說來聽聽。”

幻紗朝追影投去一個“你奈我何”的挑釁眼神後，又換上一副無比凄楚的表情對姬無影說：“此事說來話長，我也不想當面說人壞話，宮主，你說怎麽辦？”

姬無影眼珠一轉，起身道：“我們去別去詳談。”

“梓潼！！！”追影快要抓狂了，後悔那日不該主動現身去找她辦事，被這女人纏上果然沒好果子吃。

“好啊，奴家早就聽聞過宮主大名，今日有緣相見，也想與宮主好好獨處一下呢。”幻紗睨了追影一眼，伸手挽住姬無影的胳膊将他往亭外拉。

姬無影知道這個女人不是善類，并不想與她太過親近，遂抽回手道：“哎呀，适才好奇心太重，忘了這裏是追影的園子，沒主人允許，客人怎好亂走，有什麽話還是當着他說比較好。”這樣一來，既能打聽事情又能防止她添鹽加醋胡編亂造。

幻紗心道：好一個心思缜密的男人，真低估你了。表面卻說：“要我當面揭人短，這不好吧。”

姬無影拍拍追影的肩膀說：“沒關系，我兄弟心胸寬廣，不記仇的。”

追影咬牙道：“我很記仇。”

姬無影道：“那你記我好了，是我讓她說的。今天來此的目的不就是揭秘嗎。”

追影道：“這個女人忽然出現，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今日我們的約定解除，改日再說。”

姬無影搖頭道：“我教務繁重，還要照顧……很忙，沒辦法随時抽空。”

追影堅持道：“改日我登門造訪。”

兩個男人争執不下，幻紗不想被冷落，開口道出組織機密：“我們的組織叫‘魔合’，有四個護法：分別是影魔、魅魔、酒魔和雪魔，各個能力非凡。我們效力于朝廷，尊上是我們的主人，身份顯赫地位尊貴，這些讓你知道也無妨，因為憑你一方之力根本無法撼動半分。”

姬無影聽她說完，忽然想笑：“沒想到，今日為我揭秘的會是姑娘，容我問一句，尊上可是二皇子？”

追影和幻紗兩人臉上同時閃過一絲詫異之色，本朝皇子有四個，姬無影單單猜說二皇子。

幻紗用一種看叛徒的眼光看着追影。

姬無影道：“追影沒告訴我任何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七煞宮要查一些事，也不是很困難。”

幻紗清了清嗓子道：“七煞宮的探子果真厲害，既然你已查到，為何要明知故問？”

姬無影道：“我知道的不多，為了查證消息的可信度，才來向追影求證，不過，姑娘你似乎不打算如實相告。”

姬無影不确定自己的猜測對不對，假裝胸有成竹道：“看來你們只效忠尊上，連皇族的人也敢出賣，二皇子從小長在深宮，要學奇門玄黃之術，根本不可能，所以你在撒謊。”

幻紗白了姬無影一眼，道：“尊上是誰，與你何幹？”

姬無影道：“我想知道是誰掌控着的我命運，操縱着你們的人生。”

“噗——哈哈哈哈。”幻紗又無比豪放地笑開了，邊笑邊道：“我說宮主，知道螳臂當車的下場嗎？就算讓你知道尊上是誰，你能拿他如何？論武力，論勢力，論實力，你樣樣都不是他的對手，知道又能如何？”

姬無影不理她的嘲笑，正色道：“沒人願意一輩子被人束縛牽制，你們這種日夜待命的生活過着不累嗎？身為女子，你不想恢複自由身，找個好兒郎幸福一生嗎？我想你肯定想過，不然現在不會出現在這裏，更不會告訴我組織的秘密，我想我們可以合作。”

幻紗不笑了，歪頭看了姬無影好半天，道：“姬無影，太過自負不是好事，今天我來，是不想追影與你單獨見面，你想從他口中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得到滿意答案後，請你離開，不要再找他了。你的那些破事兒，我也知道不少，既然你心中所愛不是追影，就不該和他糾纏不清，徒增他的煩惱。前世今生你們已經緣盡了。”

如此說來，他們組織的每個人都知道時光逆轉這回事，姬無影發現自己就像一個人偶，被一群人耍着玩兒，當初追影說是因為愛，才用秘術讓自己起死回生，原來不是。雖然隐約有感，但當謊言敗露，殘酷的現實讓人不想去信。

“幻紗，夠了，你胡說什麽！”追影見姬無影臉色一下褪白，心猛地一縮。

姬無影怔愣了半天，緩緩道：“阿錦，我重生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你曾說是你用陽壽換我重生，是謊話嗎？原來我只是你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你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追影想開口自辯，但幻紗在此，追影咬咬牙，又将到嘴的話咽下喉嚨。

面對追問，追影總是一言不發，這讓姬無影很難受。

幻紗在一旁聽得不樂意了：“看你的樣子好像有怨氣，覺得追影欠你了？告訴你，從始至終，移情別戀，虧欠最多的那個人是你。追影封印你的記憶，是對他自己嚴酷的懲罰，你能起死回生，是他用沉重的代價換來的。你的存在，對組織、對我都是一個麻煩，但追影堅持要用秘術讓你死而複生，可你複活後是怎麽對他的，你心裏有數。”

幻紗這番話真的刺痛姬無影了，若不是記憶複蘇，姬無影真的會被追影的誠意打動。只可惜，追影刻意抹去的那段不堪記憶已經回來了。

當愛已成往事，恨也就不複存在，追影這一世畢竟幫過自己不少忙，姬無影不想虧欠他，才想查出幕後主使，想辦法讓追影和自己擺脫現在身不由己的困境，開始新的生活。

“你愛追影，是不是？”姬無影問。

幻紗毫不忌諱，說：“是又怎樣？”

姬無影道：“你愛他，所以你恨我。覺得他給予的，我就該收下，該感謝，如若不是，我便不知好歹。有句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不然，局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前生，追影是我兒時的夥伴，少年時的師父，不知何時我對他萌生情愫，明知男男相戀違倫背德，但我還是義無反顧。當他知道我對他有非分之想後，就開始疏遠我，夜夜與女人同榻，美其名曰：練功。”說到這裏，姬無影看着追影淡淡一笑，說：“在埋骨之地你是這樣對我說的，我當時真的信了，可惜，我現在全都記起來了，所謂的練功就是陰陽交/合，那些女人的呻/吟聲就像夢魇，夜夜不休地折磨我。”

追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拳頭捏地“咔咔”直響。

姬無影繼續說：“得不到阿錦的愛，我黯然離開赤雲山莊。開始放縱自己，天天流連酒肆，醉酒滋事，得罪了很多人，被人尋仇成了家常便飯，從無一日清醒。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我遇到了華山弟子李天胤，他沒有問我的身份，沒有嫌棄我的邋遢模樣，天天在我身邊照顧我，鼓勵我，這樣一個男人，難道不值得我移情別戀嗎？”

“人總有後悔的時候，偏偏世上沒有後悔藥賣。”姬無影長嘆一聲，面對追影道：“失憶前我想恢複記憶，現在全想起來了，又想失憶。阿錦，你真的很自私，無論是愛，還是恨，你都不會讓自己吃半點虧。前世你得知我與李天胤的暧昧關系後，就使計挑撥七煞宮與華山之間的門派世仇，無論我們誰死誰傷，你都出了心中那口惡氣。不過，我死之後，你才發現自己對我還是有一點眷念的，所以，不管我願不願意，你又一手把我救活，我說過，我不會因此謝謝你，現在也一樣。”

追影再也沉默不下去了，說道：“梓潼，事情不是你想的……”

“別解釋，阿錦。”姬無影打斷追影的話：“我說過，你是我兄弟，無論我們曾經發生過什麽，我都不恨你。既然今天問不出我想要的答案，那我便告辭了，尊上這個人我一定會查出來的，另外，二位如果改變主意想與我聯手，可憑此玉牌來七煞宮找我。”

姬無影留下兩塊白玉腰牌，徑直離開。

走出別苑，姬無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軟軟地靠在牆上，喃喃道：“阿錦，我最後一次信你，你會來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