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孟長史最類笑面虎
雪停了一天,石板路上凹凸不平的縫隙中,夾雜着一些積雪。積雪上布滿過路人的腳印,大的小的,男的女的,還有些車轍、驢馬蹄印,讓原本積白的積雪,變成了一灘髒兮兮的雪水。
京城,一個斜巷子。這樣的鬼天氣,沒有多少人願意出門。除非必要,否則都在家裏挖個土坑,坑上支個鍋架,鍋下燒着柴火,裏面煮着香滋滋的肉湯,還會放一些蘿蔔、玉米進去。
全家圍着鍋子取暖,一邊聊家常,一邊等那肉湯炖好。
巷子口,有人裹了件灰色鬥篷,在巷口張望了一會兒,确定周圍沒人才低頭腰着身子,鑽進巷子裏七拐八彎地來到一座小宅前。伸出手,扣了扣門上的門環。
“誰啊?”門裏傳來一個聲音。
灰鬥篷裏的人露出一雙眼睛,盡量用最低的聲音回答:“是我,老劉。”
門裏的人沒有回答,空氣中響起拉門栓的聲音,緊接着兩扇門發出“吱呀”一聲。一個中年男人打開門,探出頭來看了看門外,而後推着穿鬥篷的人進了院子。
老劉進屋後,長長舒了口氣,脫下鬥篷挂在屋裏的一道屏風上,露出鬥篷底下矮胖的身體,坐在鍋架旁的一個小馬紮上,面露擔憂:“錢二,我的事情不都已經做完了,大人為何還急急召我來京城?”
那名叫錢二的中年男子,後一步進來關好門,才道:“老劉,你這段時間沒在京裏,不知道出事了!”
出事?老劉一雙肉乎乎的手交握着絞了絞,忐忑不安地問:“出什麽事了?”
雖然屋子裏沒有其他人,但錢二還是壓低了聲音,湊道老劉耳邊說道:“能出什麽事?還不是禪音寺裏的那件事。”
聽到禪音寺,老劉的眼睛驀地瞪大,又驚又氣地說道:“不可能!禪音寺裏那件事情過了這麽久,他們怎麽可能發現是……難不成是那幾個禿驢告密了?”
錢二看他吓成這副樣子,心中十分不屑。那幾個禿驢吓破了膽,又被他們用重金收買了,怎麽可能出來告密?也不知道大人究竟看上了老劉哪點,竟把這樣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去辦。他被發現了倒沒什麽,就怕這個蠢貨暴露了,還連累到他們。
“禪音寺那邊都打點好了。”錢二耐着性子安撫他,好不容易讓他定下心來,才道,“倒還沒出什麽大問題,就是長公主手底下的那個姓孟的,竟不知為什麽接下這樁案子,前些日子還去了許府,只怕有些棘手。”
到現在還不願意承認長公主儲君的地位啊。
老劉在心裏嘀咕了一句。皇太女手底下的那個姓孟的長史,怎麽就有興趣接下這種小案子了?要說這孟長史可是個能人,兩年前突然出現在京城,火速投靠了長公主,一時間聲名鵲起。長公主周牧儀能以一介女兒身,順利登上儲君的位置,其中有他不少的功勞。
如果他真的認真糾察起來,就怕被他發現些蛛絲馬跡。
老劉坐在小馬劄上,感覺馬劄上像有針一般,刺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逃出京城去:“大人怎麽說?”
“靜觀其變。”錢二拿着湯匙,在鍋裏不斷攪拌,一陣陣濃郁的肉香從鍋裏鑽出來,他面色平靜,眼底藏着股陰郁,“實在不行,就斬草除根。”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惡狠狠地道:“一個小小的長史,我們家大人還怕了他不成?”
梅少卿回憶起那天在許府裏的情形。
許應如靠在床頭,用盡全身力氣,從枕下拿出件東西,鄭重地交到她手裏:“那件事情猶如噩夢,我拼盡全力,從他胸前抓下了這個。”
梅少卿攤開手掌,一顆木制佛珠出現在她手心裏。珠子的顏色并不勻稱,上面有一塊地方、顏色稍淺,整顆珠子看起來甚至有些劣質。這顆佛珠本身沒有什麽份量,可她卻覺得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壓在她手中。
沒想到這件事情,最終還是和禪音寺扯上了關系。梅少卿猛地握緊拳頭,這件事情禪音寺到底站在哪個位置,那天犯下罪行的,到底又是什麽身份?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情遠沒有表面上看的簡單。如今他們得到的線索,還只如冰山一角,更大的部分還隐藏在水面下方,只等着他們迎面撞上。
況且,她已經有種隐隐的熟悉感。官場上的人對付敵人,最喜歡兵不刃血。你若得罪了他們,他們只會暗中窺伺,等你露出了你最脆弱的軟肋,藏在陰影中的他們便會伺機而出,給上你最致使的一刀!
“好了,不要想太多。”一只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梅少卿這才發現自己全身緊繃着,定定地盯着一個地方,已經發了好一會兒呆。她嘆了口氣,這裏确實不是想事情的地方,她與孟雪崖來這裏還有正事。
想到這裏,她便看見一個小和尚懷裏捧着把香,從山下遙遙地上來了。
梅少卿勾了勾嘴角,看來沒有白等。禪音寺規模頗大,他們不知道這小和尚的法號,更加不想打草驚蛇,只得在此處守着。
好在沒有白等,雖然她有前車之鑒,穿了厚衣服,可在山上風大,等了一上午也是夠嗆。
小和尚嘴裏哼着歌,心情十分不錯。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到系馬山頂的碑林中,給禪音寺的祖師爺們念經、燒香,清理上次留下來的香灰。到了春天萬物複蘇的時候,還要給佛塔鋤掉新長出來的雜草。
他只顧着爬山,卻不知道前面的路上,已經有人在守株待兔,等得快不耐煩了。
“小師父,又見面了。”孟雪崖和梅少卿按捺着自己,終于等到小和尚走到附近,立刻閃身而出把他攔下來,面上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
沒辦法,誰讓這小和尚膽子太小,上次梅少卿只冷下臉來,他幾乎吓得魂飛魄散。可這次不一樣,他們需要從他身上得到些線索,便和顏悅色地同他說話。
“怎、怎麽又是你們!”小和尚一看見梅少卿,說話都要結巴了。
他二話不說就要往山下跑,卻被孟雪崖拉住領子,提溜到身邊。
梅少卿笑眯眯地看着小和尚,安撫道:“不必擔心,我們只是找你辨認個東西,絕不會為難你的。”
小和尚覺得自己身上立刻起了層雞皮疙瘩,為什麽這姑娘笑起來比冷着臉還恐怖?小和尚咽了咽口水,在心裏念了句佛號,佛祖保佑,他才十多歲,可不能就交代在這裏了。
“你、你們要我認什麽?”小和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見到梅少卿就犯口吃。
他知道這兩人若不得到答案,是絕對不會放自己走了,便認命地找了塊沒積雪的地方,也顧不得地上又潮又冷,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都快要急出火來了好嗎。
梅少卿見他不再反抗,從袖子裏重新拿出那顆佛珠,問道:“你可認得此物?”
小和尚從梅少卿手裏把珠子接了過來,拿到手裏看了一眼,疑惑地問道:“你們看不出來這是顆佛珠嗎?”
這小和尚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在裝傻充愣。
兩人對視一眼,孟雪崖蹲下身子,拿起珠子問道:“我想小師父沒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我們想問的是,這種佛珠在禪音寺中,分發給哪種和尚佩戴?”
“哪種和尚佩戴?”小和尚看上去不像在裝,而是真的不明白他們話裏的意思,許是知道他們沒有惡意,他才放松下來,摘下他脖子上戴的佛珠,放到孟雪崖手上,“這佛珠不是我們禪音寺的。”
梅少卿不明白他的意思,追問道:“你如何證明它不是你禪音寺的?”
小和尚道:“禪音寺受今上厚愛,寺叢所配佛珠皆出自京城般若齋,就是如我這般的沙彌也是如此。”
梅少卿看向孟雪崖手中的珠子,的确與小和尚的有很大的不同。小和尚的珠子圓潤,色澤混然一體,木紋整齊,而那顆珠子木質十分差,摸起來還有些硌手。
“我是寺裏最低階的雜役和尚,而在我之上的一衆師兄,還有各位禪師的佛珠,還會用到金、銀、琉璃、琥珀、珊瑚等材料。”小和尚點出最關鍵的地方,拿回佛珠戴回自己的脖子上,嫌棄地看着那顆佛珠說道,“這顆珠子的質量,太差了!”
原來是這樣。兩人聽了小和尚的解釋,終于明白過來,雖然沒有如預期那樣,直接鎖定可疑的作案人群,但也得到了有價值的線索。
孟雪崖雙手合十,向小和尚行了個禮,說道:“勞煩小師父了,改日來寺中添香火錢。”
小和尚打了個顫,剛才的機靈勁一下不見了,看着兩人怯怯地問:“那、那我可以走了嗎?”
孟雪崖笑着道:“小師父請自便。”
那小和尚得了這句話,如蒙大赦,立刻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小跑上了山。
他有那麽可怕嗎?孟雪崖看着小和尚的背影,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的長相也不算兇神惡煞吧?為什麽這小和尚這樣害怕他?
梅少卿看着孟雪崖臉色難得露出無奈的神色,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輩子,能讓孟雪崖這樣無奈的人,還真是少見啊。
“孟長史最類笑面虎。”梅少卿輕哼了一聲,揶揄地看着孟雪崖,“這位小師父心如明鏡,看得一清二楚,才會落荒而逃。”
還是這脾氣。
孟長史嘆了口氣,微笑着看向梅少卿道:“小師父看見梅小姐,如遇豺狼虎豹,一點也不比孟某差。”
梅少卿回敬:“彼此彼此。”
兩人你來我往,卻沒看見兩雙眼睛藏在灌木叢中,暗中監視了他們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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