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負責幫你取暖

就她上輩子考察的情況而言，吳家村并不是一個富庶的村子。村中的村民，大多以漁、耕為生，能上得起私塾的寥寥無幾，且因為靠近京城，官兒氣也重，受重農輕商思想影響，寧願在地裏摸索，也不願意外出走商。

所以說，吳家村的村民賺大錢的概率，無異于天上掉餡餅。

“賺大錢了？”梅少卿佯裝好奇，而後裝出不屑的樣子，“您做老人家的可別诓人，吳家村那窮地方能有人賺大錢？鬼才相信呢！”

“嗬！”老婦人才拿了梅少卿的銀子，與兩人的關系也近些，不似剛才那麽防備，揚起聲音說，“這位姑娘你可別不相信，那可是我親眼瞧見的，沉甸甸的一包袱，裏面滿滿都是真金白銀！要不，他家怎麽就開始張羅起蓋新房，娶媳婦兒了呢！”

孟雪崖聽到這裏，似乎來了興趣，問道：“這吳三家的兒子以前不曾說過親嗎？”

老婦人對着孟雪崖又有了笑意，挑了挑眉毛，沖他說道：“您是不知道，就前不久吳三家可是我們村裏最窮的，連狗都養不活那種！有哪家姑娘願意嫁到他家去的？這不，現在有了錢，家家都巴望着，把十幾歲的黃花大閨女往他家裏送。換從前他長得粗，還又懶又貪，都三十一歲了家裏還四壁透風，誰家願意把姑娘往火坑裏推？”

“這不還是把姑娘往火坑裏推了？”

梅少卿簡直難以想象，就算吳三的兒子突然發了筆橫財，可他品行如此惡劣，怎麽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老婦人翻了個白眼，十分不認同她的看法：“姑娘是大戶人家出身，從小不愁吃不愁穿，自然不了解我們窮人的苦處！這姑娘家啊，生下來就是賤的，等養大了換錢使。生了男丁那叫弄璋，生了姑娘叫弄瓦，可不是你們讀書人說的？這玉和瓦片哪個貴哪個賤，還不是一目了然！”

她說的确實有幾分道理。梅少卿不由地苦笑，可世間誰的地位不是自己争取來的？聖人常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可對女子來說，這世道何嘗不是天地？

這便是她前生今世，一心一意效忠周牧儀的原因。

孟雪崖笑着道：“那可不一定，我若日後生了女兒，便和兒子一般寵她。”

梅少卿詫異地看了孟雪崖一眼，孟雪崖竟笑着向她擠了擠眼睛。

呵，巧舌如簧！梅少卿別過頭去，孟雪崖卻又收住話，繼續當他的啞巴，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他既沒有再問下去的意思，只好梅少卿來接話：“既然如此，他的錢又是哪裏來的？”

“這個我哪裏知道？”老婦人嗔怪着反問，想了想又喃喃道，“吳大牛嘴巴緊得狠，連他親娘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發了筆橫財後，天天在村頭游手好閑，捉雞攆狗的，沒少惹事。”

原來吳三的兒子叫吳大牛。

梅少卿見問得差不多，又從袖子裏拿出銀子，當作封口費：“今日我們說的話，您切莫同第四個人說。另外，我還想托您辦件事。”

孟雪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梅少卿手裏的銀子，想到了四個字——引蛇出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如果吳大牛真的和許應如的案子有關，根據這老婦人的說法，不難判斷出他生性貪婪，目光短淺，又帶幾分狠勁，這樣的人會應下那種事情，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就是不知道，他經不經得起梅少卿設下的這個既可以脫罪，又能他平步青雲的圈套。

他想到這裏，不由看向梅少卿。

他想得通的，她也已經想到。他想要着手的，她已經開始做。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他就非常享受這種兩人之間心意相通的感覺。原來，上輩子在聽風崖上，他不僅錯過了十多年，還錯過這樣一個她麽？

引蛇出洞。

這四個字同樣出現在梅少卿腦海裏。

她掃了眼山神廟的大門。

兩扇大門上依稀可見暗紅色的漆料，兩根粗壯的木頭分別抵在左右兩扇門上，木頭的另一端則插在地上的磚縫中，尋常人根本進不來。

廟中三人則站在山神像下，由于光線昏暗，彼此臉上都罩着沉陰影，讓人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梅少卿放低了聲音，附在老婦人耳旁道：“您便這樣……”

老婦人聽罷，向梅少卿笑着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我還當什麽大事！姑娘放心，一切就包在我身上了！”

兩人從山神廟裏出來時，已經到了傍晚。

山邊的夕陽發出泛黃的陽光，照在屋檐的冰棱上，反射着五顏六色的耀眼光彩。

可冬日的陽光，而且還是黃昏時分的，哪裏能給得了人半分溫暖？梅少卿緊了緊身上的鬥篷，看着冷清下來的街道——小攤販們開始收拾攤位回家，上山燒香和聽禪課的人都下山乘着馬車回家。

“孟長史，我們也回吧。”她對着雙手呵氣，在前方形成一片白霧。

孟雪崖的桐壁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在他們面前緩緩停下。這一次，車夫搬出一個腳凳放在車下，偷偷地觑着梅少卿的臉色。

梅少卿沖車夫點了點頭，踏上轎凳先一步上了馬車。

孟雪崖跟在她身後，梅少卿正好坐在車裏往外看。

兩人的目光撞到一起，他清楚地看見梅少卿皺了皺眉頭。

這是還在讨厭他的意思嗎？也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又怎麽能奢望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把她的心捂暖了呢？孟雪崖愣了愣，低下頭苦笑，沒坐中間的位置，而是在梅少卿對面坐了下來。

梅少卿根本沒空去注意孟雪崖的神色，她皺眉頭是因為孟雪崖的桐壁車上四處漏風，比在山神廟裏還冷。等馬車動起來之後，颠得車簾四處亂飄，吹進來的風夾着雪花，又幹又刺骨，凍得她整個人半邊身子發麻。

她凍僵的雙手交握着，把鬥篷上的帽子也戴在頭上，就差沒縮成一團，可還是沒感覺到一絲暖意。

孟雪崖坐在她對面，看着車外不知在發什麽呆，他看上去倒是一點也不怕冷的樣子。梅少卿不由想起，前幾日他在系馬山上給自己捂手，抵得上她好幾個手爐，他身上實在是太暖和了。

平時不是機靈着麽？怎麽一上車就變成個呆子！

梅少卿氣不打一處來，踢了踢他的鞋子，他這才回過頭來，一臉茫然地看着她。

梅少卿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問道：“孟雪崖，我的手爐呢？”

終于想起手爐的事情了啊？

孟雪崖看見梅少卿氣鼓鼓的樣子，雙眼不由地亮了亮，面上卻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扶額說道：“那日我心急救梅小姐，不小心讓手爐掉下山去，實在找不着了。”

胡說！梅少卿睜大了眼睛，這人說起謊來，臉都不會紅的麽！她那天明明看見，他提着她的手爐上了馬車，怎麽可能掉下山去了？

“孟長史你不知道你說起謊來，眼睛就不自覺地眯成一條縫嗎？”梅少卿無奈地看着他，這人一定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孟雪崖，她認識的那個孟雪崖絕對不會這樣沒皮沒臉。

孟雪崖聽了她的話，不住地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梅小姐真是了解我，這個習慣連我自己都不曾發現呢。”

梅少卿發現自己已經沒辦法應付這樣的孟雪崖了，只好幹巴巴地問：“那我的手爐呢？”

“實際上……”孟雪崖頓了頓，手握着拳狀貼着嘴，虛咳了一聲，“那日回府後，孟某不記得将梅小姐的手爐落在了何處……”

他留下半截話，眼巴巴地看着梅少卿等她接話。

梅少卿一點都不想理他，比起耐心她一點都不比他差。

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孟雪崖嘆了口氣問道：“梅小姐這是要我賠嗎？”

“……算了。”

孟雪崖不依不饒起來：“既然不要我賠，那梅小姐想要說什麽？”

梅少卿已經不想和他說話了，自己抱着自己，試圖産生點溫暖。

她縮在自己的鬥篷裏瑟瑟發抖，不知什麽時候周圍的風似乎小了點。她從鬥篷裏往外看，只見孟雪崖不知何時坐到她這邊來，用身體把風口堵住了。

他似乎查覺到她的視線，回過頭來對她勾了勾嘴角：“你若覺得冷，便同我說。我弄丢了你的手爐，自然負責幫你取暖。”

梅少卿愣愣地看着他，覺得自己喉嚨裏幹幹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就這麽呆呆地看着孟雪崖拉過她藏在鬥篷裏的雙手，放到自己懷裏，熱量一點點将她凍僵的雙手複蘇過來，漸漸地她全身都跟着暖了起來。

“……其實，我命人再買個手爐就可以了。”梅少卿動了動手，想要把手從孟雪崖懷裏拿出來，“我自己來吧，已經好很多了。”

孟雪崖把她的手按回去，寒風吹動他的發絲，他背對着光線，臉上隐隐約約可見眉目的輪廓。夕陽最後一縷餘輝照在他頭發上，每一點金輝都在他發間跳躍，晃得梅少卿一時花了眼。

孟雪崖在黑暗中發出低沉的笑聲，充滿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不如同我說說，你都與那老婦人說了什麽吧，玉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