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莫道是飛鳥知還

梅少卿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在發麻，瞬間從孟雪崖美貌的迷惑中掙脫出來，冷聲道：“誰準你叫我玉莊？”

她恍惚間，陷入回憶中去。

聽風崖上，孟雪崖站在高處，一雙眼睛漠然地看着她。

“玉莊你應當知道，這聽風崖你不該再來。”

不該再來？她若不來，他也不會主動找她吧？

梅少卿一身狼藉地站在下方，外祖阻止她出門，她卻偷偷駕了馬車，從姑蘇一路到聽風崖。

途中大雨傾盆，官道勉強能行駛。可通往聽風崖的山道，狹窄難行，地面上布滿積着泥水的水坑。馬上搖搖晃晃地在大雨中前進着，終于，本來就脆弱的路基不堪重負，在車馬的重壓下形成塌方。

她眼睜睜地看着馬車帶着大量石塊翻下路去，掉進洶湧的江水中。

她緊緊地抓着路過的一支樹杈，一顆心在胸腔裏“撲通撲通”地狂跳。

幸好。幸好。就差一點點，她就跟着馬車一起掉下去了。

這條江在山巒間破開一條水路，江旁滿是奇險破碎的怪石，怪石與聽風崖同屬一脈，到了聽風崖上便聳然而起，孤零零地立在江旁。

若是掉進江裏去，她一定活不了了。

梅少卿抱着樹杈，一點點地爬到路上去。這裏離聽風崖不遠，只要她用走的，應該就不會再出現這樣的危險了。

她冒着大雨，在泥濘的土路上，像蝸牛一樣慢慢走着。

到聽風崖下，已是第二日清早。雲開雨霁，空氣中滿是泥土的芬芳氣息。

梅少卿看着孟雪崖良久，對方看她的眼神中，帶着一絲憐憫。

她的樣子應該狼狽極了。可外表狼狽又如何？最可笑的還是她自己那顆卑微的心，還在跟着他的喜怒哀樂而跳動着。

再問一次吧，就最後一次了。

她在心裏告訴自己，幾乎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問出那句話：“你心裏……可曾有過我？”

孟雪崖淡淡地說：“玉莊多慮了。”

心跳猛地一停。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撰住了，狠狠地捏下去，痛得她呼吸一滞。

“呵……”梅少卿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竟笑出聲來，原來一個人心痛到極點的時候，臉上竟會帶着這樣燦爛的笑容，“一時一刻都不曾？”

孟雪崖頓了頓，像是在重複她的話，又像是在陳述：“一時一刻，都不曾。”

“好，好極了！”

梅少卿從袖裏取出那把，她一夜間拽的緊緊的，用來護身的匕首。往後退了幾步，退到聽風崖邊上，崖風将她沾滿泥土的衣裙吹得飄起。

夢醒了，她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如此清醒過！

她高高舉起匕首，“刺啦”一聲割下一截衣袖，放手任它飛到深谷裏去：“我梅少卿今日起，與你恩斷義絕，今生今世永不相見！”

這樁回憶想起來不過一瞬間的事，車輪在雪地上行駛發出的“咯喳”聲，把她拉回現實裏來。

這冰封千裏的季節，一如那日去聽風崖的路上，她被暴雨淋了一夜那樣寒冷。唯一不同的是，孟雪崖溫柔地看着她，剛剛才喚她作“玉莊”。

“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梅少卿發出一聲譏笑，這世界上最沒資格喊她玉莊的，就是孟雪崖了。

上輩子，他就是一邊叫着她的字，一邊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以至于她上輩子心如死灰地接受梅謙的安排，嫁給溫喬成就溫府的榮華富貴。

而溫喬呢？就如吸血的水蛭一樣，牢牢貼在她腿上，最後還給了她一頓徹頭徹尾的羞辱！

沒錯，她知道這些是她咎由自取，誰讓她一開始愛極了上輩子的孟雪崖呢？但後來，她就是忍不住讨厭這張臉，讨厭他的聲音，甚至在午夜夢回時，恨得咬牙切齒……

縱然他這輩子什麽也沒做。

可是，誰叫他是孟雪崖呢？

孟雪崖見她态度忽然轉冷，臉上的笑意卻不減，自顧自地說下去：“做為交換，我也告訴你我的小字。”

“孟長史的字我并不想知道。”梅少卿抽回自己的手，坐到馬車中間去，那個地方只容得下她一個人。

孟雪崖的目光黯了黯，嘆了口氣，頓了頓說道：“梅小姐對我……似乎非常有成見。”

“呵。”梅少卿冷笑一聲，為自己這幾天的松懈感到羞愧，也不想和他過多地解釋，“孟長史你就當上輩子欠我的吧！”

怎麽又被他迷惑了？梅少卿握緊拳頭，從前在孟雪崖那裏栽了個跟頭就算了，難道現在又要栽在他身上？可別忘了，是你自己口口聲聲提醒绾月，這孟雪崖無論前世今生都是一朵致命毒花啊！

“知還！”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梅少卿愕然擡頭，卻見孟雪崖堅定而又真摯地看着她：“我的叫孟知還！”

馬車一晃，竟停了下來。

車外的車夫倒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在簾外恭敬地提醒梅少卿梅府到了。

這窄小的馬車裏，縱然寒風肆虐，可梅少卿依然感到一陣窒息，飛快地逃離了馬車……

許府。

“玉莊，你又在發呆了。”梅少卿感到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轉過頭去看見許應如對她露出個微笑，“今日，那位孟長史怎麽不同你一起來了？”

許應如臉色雖然還有點蒼白，脖子上圍的繃帶還沒取下來，聲音還略有點紗啞，但比之上次見到她時，完全不能說話的模樣要好上許多。

梅少卿見她今天精神不錯，故作生氣道：“難不成沒有孟長史，你便不歡迎我了？”

“你伶牙利齒的，我可說不過你。”許應如表示認輸，坐到梅少卿身邊來，“我不過是看你有心事，便想與你談談心。你若不願說，我也不勉強。”

梅少卿倒不是不願意與她講，只是她經歷之事，說出來怕是沒有人會相信。可若不說，她只覺得精神恍惚，快要把自己憋瘋了。

她想了想，換了種隐晦的方式問道：“倘若有人與你常對你笑，突然有一天便對你冷眼相待。久別經年，你會如何對待他？”

許應如想了想，回答道：“屆時，我恐怕早已忘了他。”

忘了，怎麽可能？

剛剛認識孟雪崖的時候，梅少卿絕不會想到，他會以這樣的形式刻在她的記憶裏，讓她到死都不願與他相見。

梅少卿搖了搖頭，撥弄着桌子上的青瓷茶杯。兩三片茶葉在杯中飄着，葉片在水面上微微露頭，像幾只游到水面乞食的錦鯉。她喝了幾口，又被許應如滿上，似乎知道她有未盡之言，耐心地等她說話。

“若是忘不了呢？”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在她嘴裏散開，仔細品了品，還帶着幾分茶葉本身的回甘。

許應如嘗了嘗茶，用鐵制的鑷子，在一個陶罐中夾出塊冰糖，添到茶壺裏去，随口道：“那我便問清，他是否有誤會，是否有苦衷。”

梅少卿聞言，垂下眸子，又問道：“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人死如燈滅。若是死了，縱有再多的糾葛，也只能煙消雲散。死者算是解脫了，可生者就像被一把沒了鑰匙的枷鎖束縛住，永遠沒有解鎖的那一天。

許應如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放下手中的東西，輕聲對她道：“玉莊，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我看禪經上說有漏皆苦，事間種種皆是種因得果，愛別離、求不得都是人心執念在作怪，該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吧。”

她靜靜地看着梅少卿，見梅少卿眼裏的光芒亮了一些，才松了口氣。這是一塊璞玉，卻不知什麽人，在她心上留下一道傷痕。

衆人常道，美玉無瑕。可在她眼裏，人卻要有瑕。若不嘗盡世間之苦，又怎麽可能有所了悟呢？

梅少卿沉默下來，琢磨着許應如這句話。

世上最難的事情莫過于放下，可孟雪崖在她心裏盤踞了這麽多年，就像一種毒藥，已經入骨噬髓，又怎麽可能輕易剔除。

不知怎的，她耳邊又響起孟雪崖在馬車上說的話。

知還。原來孟雪崖，字知還。前世他無論如何不肯告訴自己，這輩子卻輕易出口，是不是也意味着上輩子的她，在他心裏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她還将上輩子那個孟雪崖擺在心裏，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我知道了。”梅少卿沒有再往下問，而是鄭重地看着許應如，“我這次來許府，實際上是為了告訴你，我擅自做了個莽撞的決定。”

許應如見她這樣嚴肅，不由吃了一驚，在腦中略想了想，稍微猜到了些什麽，笑道：“我早該想到的，這樁案子可是有什麽進展了？”

梅少卿聞言，見她如此平靜，就像問起旁人的案子一般，頓時不知該不該說出口。

話在嘴邊繞了繞，破天荒地有些心軟：“我只是來問問你，你若不願，我便換其它法子，也是一樣的。”

沒想到，她話一出口，對面坐的許應如竟斂起笑容：“玉莊，當日我自盡是一時想不通的舉動。如今我想通了，自殺是儒夫之舉，若我就此抛下我父親，豈不是有愧于他的養育之恩？”

許應如的話正契合梅少卿的想法，讓她一掃之前的猶豫，向許應如說道：“我這次前來，是想問你願不願意當一次誘餌，引那畜生再次出現。到時，便可人贓俱獲，抓他進牢裏問罪！”

饒是許應如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仍然被梅少卿大膽的想法吓了一跳。

世人視女子貞潔勝于性命，她已經被那畜生所害，換作尋常女子聽見這種要求，莫過于被羞辱于人前，定是要和梅少卿翻臉的。但她除了梅少卿又有什麽選擇呢？她實不甘心讓害她的人逍遙法外，任她一人承受巨大的痛苦。自從這件事情發生後，她每一天就如身處煉獄，一天天變得不像自己。她想，也許只有拉那人下來陪她，才可能平息她心中的怨恨吧？

許應如閉了閉眼睛，像是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神色堅定地應下梅少卿的要求：“好，我相信你。你只管準備你那邊的事情，我父親這邊，我自會說服他。”

梅少卿沒想到許應如這樣幹脆，心中對她又看重了幾分，滿是敬意地向許應如行了一禮：“本官一定全力以赴。”

從前她與許應如沒有交集，因此并不了解許應如的為人。到了這一世之後，起初她接手這個案子，是為通過周牧儀的考驗。可等見到許應如本人之後，卻是實實在在地想替她找出害她的人。

上輩子梅少卿身邊的人，多是阿谀奉承之輩，少數一些對她忠心的，也是她的下屬。要說真正交心的人，卻沒有幾個。

而許應如，恐怕要成為她這輩子第一個交心的好友了。

梅少卿上輩子的習慣沒改過來，一時沒發現自己口誤。

“再不喝，茶可就要涼了。”許應如往她杯子裏又加了熱茶，挑了挑眉毛，略有深意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