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病态初顯大鬧壽宴
虞硯說不清這一刻的心情。
他大約是鬼迷了心竅,沉默了一會,沒有立刻離開。
他漠然地立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牆壁上一抹淡淡的血跡。
擡手,指腹劃過山石棱角,一抹緋紅染上了指尖。
指腹尖輕輕摩挲那零星血跡,眸色漸深。
這時,有男子醉醺醺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打破了這一逼仄空間的寧靜。
虞硯眸光冷了下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拐角處,身形暴露在一衆宮人前。
淩亂又急促的腳步聲驟然停在虞硯身前兩丈遠的距離,所有人像是被點了啞穴,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安、安安……”那醉酒的男子看到這張冷得駭人的臉,一下醒了酒,“侯爺……真、真巧
虞硯冷淡垂了眼皮,懶散地睨着面前比他矮了一頭的郡王。
鳳目威冷,眸色幽深,壓迫感不加收斂壓向來人。
郡王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方才站着,逆着光只能瞧見安北侯一人,可此刻視線放低,隐約見到男人的腿後看到了一角青色的裙擺。
是他眼花了吧……
郡王揉了揉醉眼,再睜開,那抹青色便不見了。一個晃神的功夫,自己就被幾個太監攙了起來。
郡王想要與虞硯套近乎,滿是橫肉的臉上堆滿笑意,“侯爺這些年辛苦了,若是得了空,不如到本王……”
男人冷淡的眸子如寒光,刺了過來。
“滾遠點。”
嗓音倦懶低啞,卻透着股會要人命的狠厲。
一陣兵荒馬亂的逃竄後,耳邊清淨了。
虞硯又沉默地站了一會,正欲轉身。
忽聽身後女子膽怯地出聲,“謝謝你……”
虞硯閉了下眼睛,突然又覺得酒意有些上頭。
一聲不發。
頭也不回地走了。
……
明嬈最終還是找到了回去的路。約莫是跑得太急嗆了風,回去的路上便一直在咳嗽。
等回了年喜宮,嗓子已有些啞了。
她沒有進去,而是上了觀景閣。
明嬈站在二樓憑欄遠眺,放空了大腦,不知怎麽,又回憶起了方才的際遇。
她心裏有些高興,有些一點遺憾。
若是可以,她倒是很希望能換一種方式與他相識,而不是與前世一樣,非要等嫁人了,才熟悉彼此。
前世因為生病,太後的壽宴她沒來,那時的她沉浸在被人背叛的沮喪裏,也沒心情來什麽壽宴。
那晚,陳氏與明妘回了府上,臉色都很不好,明妘的眼睛都哭紅了。
前後腳的功夫,賜婚的聖旨便到了信國公府。
聽說是太後在好幾家裏挑了三個與安北侯八字最相配的,名單送到安北侯手裏,他讓下屬随意說了個數,就定下了。
明嬈嘆了口氣。
正想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又闖入了她的視線中。
也真是巧,安北侯竟也在這裏。
明嬈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了過去。
她看着他步子穩健緩慢走着,不受控地,朝着他的方向也走了兩步。
只兩步,男人便走到了她的近前。
虞硯像是沒看到她,懶洋洋地半阖着眼,似是困倦,面色淡淡地從她身旁走過。
明嬈突然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他的那只寬袖依舊是殘破的,沒來得及換。
整齊的布料斷口叫明嬈驀地想起來他揮劍斬袖那一瞬間。
她意識到失禮,倏地收回了手。
男人的目光懶洋洋地落了過來。
明嬈最受不住他那雙深邃的鳳眸,心中生出幾分怯意,後退了半步,用團扇遮住滿面羞赧,目光也躲閃開,不敢看他。
“謝謝。”
男人盯着她手裏的扇子,面色算不上好,眼神有點兇。
“不回去?”
嗓音低低啞啞的。
明嬈怔了下,她張了張嘴,正要答,卻見男人喉結滾了下,把臉轉回去了。他默了片刻,轉身走了。
壓迫感消失,明嬈長舒了口氣,纖弱的手撫上心口。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每次直面他,都叫人緊張萬分。
……
宴席進行到後半程,氣氛愈發熱烈。
年輕的帝王手中把玩着番邦進貢的稀世寶玉,對正在表演的歌舞興致寥寥。
太後端莊地坐在主位,儀态萬千,雍容華貴,清冷的鳳眸冷淡地掃過殿內衆人。
“陛下,臣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了。”虞硯淡聲說着,欲起身。
景玄帝迷戀的目光從玉上離開,有些迷茫地看向虞硯。
倒是太後放下了手中的白玉酒杯。“侯爺留步。”
虞硯站起身,黑眸冷淡地睨着太後。
太後淡聲:“皇帝給安北侯合了八字,挑了幾家姑娘,安北侯且看看,選誰。”
虞硯看着面前的衣着華麗的美貌婦人,半晌,冷嗤了一聲。
景玄帝寶貝般得把玉托在掌心,連連點頭。
“這三位朕替安北侯看過了,都不錯。吏部尚書李大人的嫡女,人清秀溫婉,知書達理。宏王的小女兒,亦是朕的堂妹,今年十六,最是天真爛漫,熱情活潑,正好捂捂你這冰冷性子。還有就是信國公明家的嫡女,長相雖不出衆,但聽聞人性格很好,才學也出衆。”
“虞卿今年二十有七了,比朕還年長三歲,卻不及朕的子嗣多。一室妻妾皆無,實在不像話。”
虞硯不想再聽,滿不在意地轉回頭,突然停頓了一下。
宮殿門口悄悄溜進來一個少女。
青色的裙,本是最素雅的顏色,卻被那張絕色容顏襯出幾分婀娜綽約。
她低着頭,疾步往裏走,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還是沒忍住咳了幾聲,惹得周圍的年輕公子偷瞄她好幾眼。
虞硯眯了眸。
皇帝眼前一亮,“虞卿看見誰了?”
皇帝順着虞硯的視線方向望去,明嬈已經落了座,身影被陳氏擋住,他只看到了陳氏與她身旁的明妘。
“這是……信國公府?”
虞硯垂下眼,坐了回去,端起酒杯又一飲而盡。
太後聞言,不滿地皺眉,也将目光投了過去。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明妘,眉頭越皺越緊。
“怎麽,太後娘娘不滿意?”
虞硯胳膊撐在案上,手托着腮,坐姿十分放肆,卻被他做出了一股潇灑的味道。
他拖着懶洋洋的腔調,似有些醉意,“還是說娘娘早已有了人選,叫臣挑,只是幌子。”
太後緊繃着臉,清冷的眸光死死盯着虞硯,“你選明家?”
虞硯笑道:“姓明?倒是好聽。”
“明家好,明家好啊。”皇帝滿意地點頭,“信國公祖上跟着□□皇帝打江山,世代襲爵,整個大霖也找不出幾個這樣的功勳世家。明家小的一輩,朕記得二公子是在你手下做事?你們有緣。”
“是有緣,只可惜……”虞硯突然嘆了口氣。
“可惜什麽?”
“可惜太後娘娘屬意李尚書的嫡女,”虞硯又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酒,語氣含笑,“給臣挑這樣好的婚事,難道就不怕臣權勢過大,威脅到大霖江山嗎。”
難捱的死寂逐漸蔓延,虞硯毫不在意,将酒慢慢飲下。
啪——!!
太後摔了酒杯,怒道:“放肆!”
杯碎的剎那,殿外突然圍上來一隊訓練有素身穿铠甲的禁軍,他們手執刀劍,圍堵在宮殿門口,虎視眈眈地盯着那個悠閑喝酒的男人。
适才熱鬧非凡的大殿一瞬間寂靜了下來。
絲竹樂響停了,歌舞伎人退了下去。
席上衆世家面面相觑,誰也不敢說話,都小心翼翼地觑着上首位的動靜。
酒都灑在虞硯的衣服上,他氣定神閑站起身,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
皇帝的臉色也不太好看,馮公公尖細着嗓音:“侯爺慎言!”
虞硯卻當做沒聽到似的,居高臨下看着太後。
“太後生辰這樣大喜的日子,既這般防備臣,又何苦叫臣來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無父無母,婚事便由自己說了算,這些年牢太後記挂着臣的終身大事,只是——”
頓了頓,壓低聲音,語氣頗為可惜,“耿太傅的親孫女,觀文殿大學士劉大人的四女,太常少卿祝大人的親妹……都死了。”
男人散漫一笑,愉悅道:“臣已與這三家結了血仇,娘娘竟還不知足,想讓吏部也成為臣的死敵嗎。”
……
安北侯頂撞太後,成了這場宴席上最大的鬧劇。
衆世家被遣散,明嬈順着人流往外走時,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男人立在上首位,居高臨下,冷眼睨着那位後宮之主,目露嘲諷,桀骜不馴。
他的袖袍還是殘缺的,衣袍也濺上了不少酒水,只随意在那站着,卻絲毫不顯狼狽,倒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明嬈心頭像是被刺了一下。
她前世不知,他們的關系竟這樣差。
可從前便聽人說,太後乃是安北侯生母的孿生胞妹,他們是血親,究竟發生過何事,叫他們的關系這般惡劣。
當晚,明嬈偷偷找明卓錫要了治傷的藥。
在對方急切的追問下,她只能編造謊言道,是撿東西起身時,肩膀不小心撞到了櫃角。
明嬈關起門來,自己脫掉了薄衫,露出了肩膀。白皙的肌膚上青了一大塊,隐約有泛紫的痕跡。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打開藥盒,任命地開始上藥。上完肩膀的,又給掌心也抹了一層藥。
他的手勁還是一如既往地大。
從前他們唯有的一次肢體接觸,便是他那次發怒,将她壓到床榻上……
明嬈紅了臉,搖搖頭将繁雜的心思都甩開。
依着前世的經驗,今晚會有聖旨傳到眀府,可今夜……
安寧、安靜,無事發生。
熄了燭光,一片黑暗,明嬈此刻有些慶幸,幸好陳氏沒有給她安排貼身婢女,不然肩膀的傷怕是很難瞞住。
肩膀還隐隐作痛,手心也火辣辣的。明嬈腦子裏亂糟糟的,全都是虞硯的那雙懶散的眸子。
白日即便擔驚受怕過,但想着他,也很快便睡着了。
……
安北侯府,雲清苑。
虞硯敞着外袍靠在軟榻上,盯着案幾上的東西出神。
那雙總是睡不醒似的眸子此刻睜着,再無懶洋洋的神色。
眸色漆黑幽深,燭光映在瞳上,閃爍着雀躍的光芒。
桌上擺着一塊石頭,上面還帶着斑駁血痕。
血跡早已幹涸,只餘下淺淡的痕跡。
孟久知站在一丈遠外,沉默地候着。
他也不知主子是哪根筋搭錯了,非要人把一塊假山石撬下來,還不準碰到朝外面的那邊,不許把上頭的血跡抹掉。
關于賜婚,因為起了争執,所以最後的旨意還未定下,但虞硯顯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去涼州,将她的事打聽清楚。”隔着屏風,男人沙啞着聲音開口。
孟久知大腦卡了一下,“她?”
“明……”男人停頓了下,“二姑娘。”
孟久知艱難道:“可主子,聖旨還未……況且太後說的是大姑娘,不是二——”
“去便是了。”虞硯不容置喙地說道。
“……是。”
孟久知離開,虞硯拿起那塊沾了血跡的石頭起身,走向床榻。
将石塊放在榻上,又從枕下拿起一把匕首,對着自己的手掌比了比。
猶豫了片刻,還是換了只手。
換了右手,那只将人推開的手,也是她受傷的那只手。
刀刃鋒利,只輕輕一劃,便破開掌心皮肉。
血很快滲了出來。
男人神色平淡,拿起石塊。
一滴猩紅的血順着掌心下落,滴在了石塊上面。
他很小心,只一滴,就落在舊血痕的旁邊。
兩塊血漬相鄰,緊緊相貼,邊界融在一起,很快看不出界限。
像是無法分開的你我,永遠都要糾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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