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朋友也行!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趙爾春因為家中一些事感到難受。他謊稱作業本沒拿,回到學校,路過美術教室,忽然停下腳步。
教室裏有個瘦高的男孩手裏捏着泥巴,正往眼前尚未成型的人臉上補結構。他一會挖眼角、一會摸顴骨。一個睜不開眼的含蓄而深沉的東方男人的頭顱逐漸呈現。大概一個小時過去了,雕塑在唇角部分停下,男孩握着竹刀,換角度比劃了一陣,還是放到旁邊的架子上。他簡單洗完手,歪着頭斜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作品,不像在評價,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白色的校服依舊整整齊齊、一絲不茍。
他神情裏有一種藝術家式的忘我與瘋狂,但肢體卻出奇的安靜,因此顯出玻璃般的脆弱。
趙爾春心髒噗噗直跳,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看着那個被窗外鋪進來的陽光浸潤的男孩,他有了被命運擊中的感覺。
而十年後的此時此刻,那個男孩子——就他打聽名為徐洋,正用那雙長繭的手撫摸他最深處的渴望。
在不見那個地方如期直立的情況下,眉眼深邃而冷漠的男人一如十年前放下雕塑刀一樣,撤手後退,單薄的、弧度并不明顯的嘴唇動了動,喉結也動了動,深吸口氣,帶着屈辱的表情,準備俯身下去。
趙爾春連忙扶住他肩膀。“要不……算了。”
男人松了口氣,又嘆了口氣。
場面一度極其尴尬。
趙爾春道:“是我的問題……這樣,咱們出去,我請你喝一杯?”見對方露出拒絕的意思,他立馬補了一句,“錢還是照算。”
從進門的那一剎那開始,趙爾春就知道,徐洋對他應該完全沒印象了,頂多也就眼熟的程度。高中的種種,完全是單方面的暗戀,他從未正式出現在徐洋的眼前過。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太緊張了,緊張地擔心自己流露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讓對方想起兩個人同在一個中學、同一個年級、在門對門的班級。
所以,他怎麽都硬不起來了。當然,對方手藝也确實不太好。
“唉,這是我第一次到欣悅——哦不,說出來怕你笑話……是我第一次,這樣……花錢的。”趙爾春喝了一口,杯沿海鹽粒混合着馨香的酒味及薄荷葉的涼味兒,唇齒間殘留海的味道。
他大概有些鮮卑人的血統,高鼻深目,皮膚極白。整個酒吧,單論漂亮,男女無匹。加上身姿瘦長,體格輕盈,即便在昏暗的光線裏,也令人側目。
周圍的人時時投來目光,還有讓人慫恿着準備過來搭讪的。
大概正因為知道自己是什麽情況,趙爾春說這話聲音極小,為了讓徐洋聽清,他靠得很近,幾乎貼到對方耳朵上。
看起來親密的舉動,倒讓窺伺的人偃旗息鼓了。
徐洋的耳朵騰地紅起來。
“……我也是。”
“啊?”
徐洋大大地悶了一口,趙爾春趕忙按住他酒杯。“別這樣喝,度數很高,待會兒醉了。你剛說什麽?”他有點心潮澎湃,整個人都飄飄然。
那一口酒上頭,給了徐洋很大的勇氣,他說:“我說,我也是第一次……賺這個錢。”
“咳咳……”趙爾春喉嚨嗆得不行,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不會是直男吧?”
這次對方答得很快。“是。”
趙爾春愣了下,稍一想,道:“你們老板讓你如實回答的?”
“啊……嗯。說也有人好這口,沒什麽好隐瞞的。”
趙爾春暗自嘆了口氣。“那是因為你好看,你老板對你有信心。不管你幹得怎樣,人都會原諒你的。”他話到舌頭又覺得不合适,徐洋對這個事明顯還有點芥蒂,只是缺錢而已。
但徐洋并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老板是這麽說的。”
趙爾春腦子一轉,故意問道:“我看你手上有繭……”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指。
他現在覺得特別荒謬,明明剛才兩人還在床上準備這啊那啊的,現在就像剛認識的朋友一樣,還對肢體接觸有些不好意思。
徐洋“哦”了一聲。“是我的工作,我白天的工作。”
趙爾春大概知道欣悅的營業方式:找的都是有普通人生活的上班族,裏面甚至還有已婚人士、孩子爹,大家的共同點就是長得好、身材好,甚至連技術都是其次。
欣悅在五十年代的老建築樓上,外觀就是棟沒人住的居民樓,結滿了爬山虎。一共十個房間,一個房間一個入口、一部電梯,客人之間彼此不打照面。符合需要某些需要掩藏自己同性戀取向的人的需求。在這幹活的男人,因為本身也有穩定的社會關系,來這只是想賺錢而已,出去也不會亂說。
身為客人,當然也不太應該去打聽人家的隐私。
但趙爾春好不容易見到初戀,當然不想就這麽結束。
“那你這樣,白天上班、晚上也上班,如果還要回去照顧家人,很辛苦啊。我聽說做這個很辛苦的。”他拍拍對方肩膀,突然又收回,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還好……”
趙爾春努力地想打開徐洋的話匣子。但徐洋似乎和十年前一樣,眼底深藏着洶湧澎湃的情緒,表面卻無比平靜,不善言辭。
他試探着說角落桌的女孩漂亮,徐洋淡淡瞥了一眼,努力維持禮貌地點了下頭,嗯了一聲,喝了一口;他又誇獎徐洋的臉,說他有東方味道,追的人肯定不少,徐洋搖搖頭,說沒有,再喝一口;他講到最近的社會新聞,十二歲小孩砍死了媽媽,徐洋說他媽媽去世很久了,因為太久,已經不覺得悲傷,連安慰的空間都沒有……
趙爾春很随性一個人,話很多,人緣很好,此時卻覺得很辛苦,好像怎麽努力也無法單靠說話拉進距離。可他酒已經喝了很多了。
他突然趴在吧臺上,此時他臉上已經有了紅暈,眼神泛着迷糊。人一好看起來,稍微有點生理變化,就更讓人着迷,活靈活現的。他枕着自己手臂,側睨徐洋,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呀……也是直男。”
徐洋有些意外,終于不再被動回應,反問道:“那你……為什麽?”
“因為我失戀了。”他眉眼露出一點憂愁,可憐兮兮的樣子,“為什麽失戀呢……”他俯身到徐洋耳邊,吐氣道:“因為我跟女朋友,硬不起來。”
徐洋終于動容了。這屬于男人最為在意的隐私,趙爾春自嘲的樣子,似乎讓他動了恻隐之心。
“你因為這個……想找男人試試?”
“我好蠢是吧。我還去過醫院,也沒查出什麽毛病……今天看來,我就是單純的硬不起來。”
“你跟我說這個……合适嗎?”
“我們也沒別的利害關系,就跟你才合适。”他撐起來,半個身子倚到徐洋身上。或許之前說了太久,減少了生疏感和距離感,又或許因為他剛才那番話,徐洋放下了戒備,此時不再有回避的意思,只是不輕不重地扶着他的手,讓他保持平衡。
“唉,我生活裏還有好多煩惱,都不敢跟別人講。因為我家的關系,我知道太多了……真想永遠不知道……”
“你家?”
“我好喜歡你——”趙爾春擡起頭,兩人過熱的呼吸噴灑在彼此臉上,“這樣,不太愛說話的樣子。要不,你別幹那個辛苦的事,我給你錢,你在我有時間的時候,陪我說說話?”
“你喝多了。”
“我跟你說,我人緣特別好,可是我沒有朋友,肚子裏面那些事,我真的、真的不敢跟人講啊。我太寂寞了。你這次陪我一晚上,之前欣悅給我的報價是五千塊。我給你一個月十五萬怎麽樣?”
徐洋吓了一跳。五千塊欣悅會抽七成,算是對工作人員的個人信息、人生安全的保護費,但是他們對工作人員管得并不嚴,愛怎麽和客戶發生關系、什麽時候接活兒都無所謂,就算你馬上要離職也沒關系。
因此,即使是今天晚上,徐洋能到手的也只有一千五。一個月十五萬……已經遠超普通包養的行情了。
趙爾春眼神迷茫間看到他似乎被價格吓到,暗暗責罵自己太急,于是道:“你是直男、我也是直男,我有錢,你缺錢。我覺得啊,你跟我遇到的人不一樣,你陪我說話,無條件為我排解寂寞,這都是作為人的尊嚴啊!這都不應該用錢來衡量的……你肯定不會一輩子缺錢對吧。”
徐洋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所以,你就當交了個有錢朋友,朋友間不談利益,只談幫助。你給他最需要的東西提供幫助,而他為你最需要的東西提供幫助,互相幫忙,這不就得了?”
徐洋微微皺眉,道:“我兩個小時前還準備給你口,你拿我這種人當朋友?”
趙爾春懵了,心髒噗噗直跳,他知道自己的小伎倆失敗了了。若非喝酒臉上有些紅,此時他的臉紅會非常明顯。“那,當時你也是為了掙錢嘛,不寒碜。”
“對,而且我知道,五千塊一晚上在行價已經是很高的了。”徐洋把酒杯一放,将他推到吧臺上,“我雖然對人對事不在行,但也明白一點基本的道理。你來買服務,我并沒有提供任何服務,你搶着付錢,還把自己的隐私交到我手上。現在讓我什麽都不用幹,僅是陪你說說話,就要給我抵得上我一年收入的月費。你圖什麽?這種目的不清的饋贈,恕我難以承受。”
“诶,不是!”看徐洋轉身要走,趙爾春急得站起來,一把抓住他手臂。
徐洋驚訝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你還裝醉?”像避瘟神一樣将人甩開,他趕忙推開旁邊的人往外走。
趙爾春着急大喊:“徐洋!你等等!”
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
欣悅根本就不會告訴客人工作人員的真名。他們一晚上聊了許多,也并沒有透露彼此信息。
徐洋一個轉身,步步向他逼近。“你是誰?”
趙爾春頭一次看到這樣氣勢洶洶的徐洋,有點吓到。徐洋眼睛細長,嘴唇薄、唇線起伏微妙,鼻子拱而挺,是非常典型的東方人長相,但一兇起來,就像利劍,十分危險。
“我們、我們出去說……這兒有點吵。”
趙爾春被徐洋拉到酒吧外的背街巷子裏,一把往樹上甩。但他平衡力出奇的好,背上肌肉堅硬,倒也沒被撞到。就是人慫了。
“我、我叫,趙爾春……”看徐洋憤怒的表情裏有點疑惑,他又補道,“七班,十四中,你們班對面……”聲音越來越小。
徐洋臉色一下就黑到發青。“你一開始就認出來了?”他對趙爾春這個人似乎沒什麽印象。
“我,鍋蓋頭、黑框眼鏡、成績一般,你可能不太認識……我很羨慕美術天賦好的人,所以經常到美術教室看你……”趙爾春指指徐洋的手,“的作品。”他吞了口口水。“很喜歡。”
徐洋表情一下就軟了,眼神有點暗淡。“你不會跟其他人說吧?”
趙爾春連忙搖頭,在嘴前做了個拉鏈的姿勢。
“那好,就當我們沒見過。以後也希望不要見了。”
說完人就要走,趙爾春一把抓住他。“十五萬你不願意,那那那,你還在做雕塑吧?工作室叫什麽?我去買你的作品,你既然沒開始,就幹脆幹別這個了……”他勾着身子,姿勢有點別扭。
“如果你一開始就出現在我的工作室,要高價買我的作品,那我絕不會到欣悅去。但我們見面的時機不對,你讓我覺得你在救風塵。”
趙爾春嘿嘿笑道:“是這個意思,沒毛病。”話一出口,他連忙掌了自己嘴。
徐洋眼神又兇起來,一把将他推開。沖到路邊。正巧有出租車路過,他邁上去就關車門走了。
趙爾春還是維持着剛才的姿勢,剛才的位置,見人走了才站起來。他低頭看看腿根豎起的帳篷,臉色尴尬又痛苦。“早不硬晚不硬,這是什麽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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