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顆炸彈

伴随山歌而來的,還有“咚咚咚”發瘋一樣的敲門聲。

——話到嘴邊竟被打斷了!

趙爾春一咬牙,将浴巾往腰上一拽,沖到門口,拉風箱一樣把門朝後一甩。正敲門的朱紅旗愣在門口,手停在半空。看趙爾春滿頭濕發,還挺軟糯的樣子,不由得伸手薅了一把。

趙爾春正要把他手拍開,忽然想起之前的安排,深吸口氣,平息怒火,面目猙獰地含笑道:“這就吃飯了?”

朱紅旗“啊”了一聲,想起什麽,臉上陡然寫滿驚惶。“打起來了!打起來了!他們在争那個池子!快快快!”

聯想到之前停車場看見那夥人來了,趙爾春當即明白怎麽回事。他的朋友沒一個能打的,現在八成被按進池子痛扁了。

念及此,他低罵一句“傻逼”,轉身去換衣服。

人一走開,朱紅旗便見一個大高個靠在走廊盡頭,冷冷地看着他。

兩人換了衣服,随朱紅旗一路朝山裏跑去。

趙爾春路上問了情況,說是他們幾個叫廚師在池子中間的天心池做熱泉焖菜,一邊吃一邊玩狼人殺,後來對方領頭的田林帶着那幫子人和幾個嫩模跑來,不由分說就要他們讓開,他們肯定不讓,田林就用做好的跳蝦扣元小康頭上。

“人沒事,眼鏡碎了。”

于是兩邊就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

“以前大家雖然有過矛盾,但基本都限于打嘴仗。彼此家中都有頭臉,真磕着碰着很麻煩。這次怎麽就打起來了?”趙爾春說得很細致,主要為了讓徐洋明白前後,不至于因為完全不明就裏而産生被排斥在外的感覺。

朱紅旗茫然搖頭。

“你說你知道個啥!”

趙爾春思忖着,讓朱紅旗先站旁邊,如果場面無法收拾,就打電話給田鋼的秘書濮光新。田林是委員會田鋼的小兒子。

上山的小路兩旁種了許多蘭花和湘妃竹,也有紅透的楓葉、金黃的銀杏,被蓋在大片的雪下,即使夜晚燈光中,也顯得十分豔麗。

酒店請了一些小明星在山腰唱歌、和客人一起圍着篝火跳舞,也有一些炫麗壯闊的燈光表演,從岔路上去就是山頂的“映雪湯”,山下四面情形一覽無餘,景致開闊漂亮。

趙爾春低身鑽進竹林抄近路,徐洋從後方替他拉開遮路的竹枝。

拐進來,就見一片水花四濺,除了七八個男人在池子裏混戰,還有幾個躲在旁邊穿着鮮豔泳衣瑟瑟發抖的模特,以及……一名黑色連體泳衣、留着清爽短發、表情冷漠的年輕女性。

趙爾春看到那名女性,當下明白怎麽回事,跳進池子裏,一拳往田林臉上招呼過去。

他拳頭力道驚人。田林這種常年酒色從不鍛煉的人,當即腦子“嗡”的一聲,整個人栽倒在水池子裏,蠕動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半天沒緩過來。

田林一倒,其他人忽然安靜下來,扭打之中慢慢放了手。

“可以好好說話了沒?”

田林爬起來,嘴巴吐了一大口血。“去尼瑪的好好——”趙爾春擡腿又是一腳。這一腳本來打算走中路,趙爾春稍微留了情,往上移了一點點,田林朝後一飛,捂着肚子倒下去,哎喲連天地叫。

本來想跟着田林一起動手的其他幾個,這下都消停了。不過也有大家并不真的想打架的原因在。

趙爾春罵道:“這池子面積上跟标準的泳池差不多大,你們一半我們一半還有多的,要不要讓酒店給你們畫條三八線啊?”

孔陽噗嗤笑出來。這人鼻子還在流血,右臉也是腫的。

那個黑泳衣的年輕女性走過來。“早聽說過趙爾春腦子好、身手也好。看來咱這輩兒除了梁大哥,最靠譜就是你了。你好。”她伸出手。

趙爾春擺手避開,不接她的招。“別,沒那麽誇張。我跟梁大哥唯一相同的估計就性——別。”趙爾春暗罵自己一聲,“性向”一詞差點就脫口而出。她口中的梁大哥就是梁朔,比他們大幾歲,堅定的改革派,國家骨幹,前年帶着憲法在西進專項大會裏鬧了好大一場,之後就銷聲匿跡了,跟他們這些人一個天一個地。

“王小姐,你的人都那樣了,咱就別商業互吹了吧。”趙爾春指指後面的田林。

她是王雙寧的女兒,叫王寧寧,剛從國外正經念書回來。聽說田林在國外時就一直追王寧寧,人壓根不搭理他。不知為何回國後這位女士願意和田林出來玩了。今天的争執,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因為田林誇海口要帶王寧寧泡湯看最美的雪景,不巧他們先訂了地方。

也正是因為看準此事,趙爾春頭一個幹趴了田林,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王寧寧極度嘲諷地瞥了田林一眼,又看看不知道哪個蠢貨叫來的助興模特,裹着幹燥溫暖的毛巾徑自下山。

田林一看,堅強地爬起來,推開幾個想要扶他的兄弟,穿穿跌跌地追上去。那三個彼此望了一眼,朝趙爾春等人呸了一口,還不等趙爾春揚起拳頭,一窩蜂地跑了。

趙爾春從架子上拿了幾張幹燥浴巾,遞給那幾個模特。“你們不會在這等着跟我們要尾款吧!”

幾個模特本來一開始就躲在一邊,光腳踩在濕漉漉的冰涼青石板地上,穿着幾根繩子一點布的泳衣,加上下着雪,又害怕太子黨争執遷怒,一直哆哆嗦嗦沒敢動。

這下讓趙爾春開玩笑打趣,壓力釋放了不少,紛紛接過浴巾道謝,而後迅速四散了。

朱紅旗被元小康肘了一下,趕忙湊到趙爾春邊上,捧起他右手,道:“受傷了诶。”趙爾春右手指關節有點破皮。

“哦,估計剛才揍田林的時候磕到他牙了。”

他指尖微動,朱紅旗那愣愣的眼神,跟念臺詞也沒什麽區別了。幸好人夠帥,觀賞效果還不錯。

“啪嚓”一聲,孔陽拿手機把朱紅旗捧他手的畫面拍了下來,來了一句:“好一對璧人!”

趙爾春眼角餘光看向徐洋,對方正抱着手臂,頭扭向一邊。

幾人多多少少受了點傷,沒法再泡什麽溫泉,一起去了朱紅旗房間,随便點了些吃的和酒水。

很快便有護士上門替他們處理傷口。

一路上朱紅旗一直湊在趙爾春跟前,說些有的沒的。趙爾春心不在焉地應着,不安地瞄向落後面的徐洋。到了房間,他還是主動坐到徐洋旁邊。徐洋回到了他目空一切的狀态,仿佛除了人類命運、宇宙消長之類的宏大命題外,其他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們圍坐在房間客廳的灰白洞石茶幾邊,酒水和冷食被服務生擺得精致,孔陽又點了一些膨化食品和可樂。

趙爾春向其他幾人介紹:“這是我朋友、高中同學,華美畢業,做雕塑的,徐洋。”

元小康取出他的備用眼鏡戴上,擡了擡鏡腿。“二春,你朋友都這麽帥嗎?”

張森森道:“以前二春失戀,最多就自閉兩天。這會兒一口氣跟我們斷絕來往整整半年,我還以為是痛失真愛,原來是忙着跟帥哥約會。”元小康“咳”了好幾聲,張森森終于明白過來,又尴尬地補了一句:“我開玩笑的,我們嘴欠,帥哥別介意啊!”

徐洋道:“他……談戀愛,很多?”

孔陽趕忙插一句:“沒有沒有,我們二春平時雖然浪,但是特別重感情一個人。”

張森森嘿嘿笑道:“二春只喜歡搞藝術的,倒也沒有很——”

元小康忙踹了他一腳:“什麽叫喜歡搞藝術的,趙爾春是喜歡藝術,你看他那一屋子的貨,品味多高雅。你那一屋子手辦海報能比?”

徐洋隐約記起同學會上關于趙爾春的八卦。于是問:“他前任是個什麽樣的人?”

“啊這……”孔陽望向趙爾春,明顯這題超綱了。

趙爾春道:“你怎麽忽然問這個?以前也沒見你感興趣啊。”

徐洋讓他這樣一說,似乎害怕表現出興趣,讪讪地說:“你介意,就不說罷。”

“你想知道我就跟你細說。她——”

徐洋打開一罐啤酒,喝了一口。“不用了。”

孔陽見兩人氣氛詭異,解釋道:“我們二春表面上嘴快機靈心思多,在外面我們都聽他的。但我們都知道他其實不過是嘴巴沒把門,去年我結婚,他一喝多,那麽傷自尊的事都說出來了。”

徐洋忽然問:“去年?”

趙爾春腦子一炸。他一直跟徐洋說自己因為不行失戀,才會去欣悅。而這發生在半年前。

孔陽還在那叨叨:“對啊,我跟我老婆去年夏天結的婚。二春頭天晚上來陪我過單身夜,一口氣點了十七八個男男女女,結果喝了半天才哭着說自己不行了。”

此時朱紅旗又道:“二春不行也無所謂。別人不要,我要。”

“你要個頭!”趙爾春一陣慌亂,不知道怎麽跟徐洋解釋,“那個,徐洋……”

此時孔陽又道:“朱紅旗你真的假的?不過你倆倒是般配。”

張森森道:“紅旗家不是也有人在賣藝術品嗎,符合二春愛好啊!”

元小康跟着道:“所謂門當戶對——”

“行了!”趙爾春猛地站起來,“徐洋,我有點悶,陪我到陽臺上抽根煙。”

“你抽煙?”

張森森道:“二春一直都抽煙啊。真男人!就要抽一根!”

趙爾春扭頭拽起另一包薯片,可勁朝他頭上砸:“我抽死你!我抽死你!”

這邊的陽臺和趙爾春那間差不多,一樣有溫泉池子,也能看見山。這會兒雪已經停了,夜幕晴明,星光熠熠。

趙爾春給自己點了根煙,吐出一團袅袅白氣。“我看你不抽煙,所以來找你的時候都換洗過。”

徐洋這才想起趙爾春家裏是有煙灰缸的。

“和你想象的聚會是不是有點不一樣?”趙爾春拿煙頭指了指房內。

張森森已經翻出switch,霸占一整張沙發,躺着邊吃薯片邊打;孔陽捧着電話在角落裏孫子似的點頭道歉;元小康拿着酒瓶挨個數落,似乎在教育他們不幹人事;朱紅旗手裏握着電話,剛似乎在看信息,這會正好擡頭,目光與趙爾春相遇。

“美院學生聚會都沒這麽素。”徐洋遠眺積雪的山,“所以你為什麽叫我來。”

“我知道你不願來,可我想你來。”趙爾春手中火星無聲無息地落下。

“還給我演這麽出大戲?”

“那是因為……”

“包括那個朱紅旗。你們想用他來激我,看我這樣的直男會不會真的喜歡你,會不會吃醋?”

“你聽我……”

“還有你的隐私,到底他結婚是假,還是你失戀是假,又或者,這整件事都是假的?”

“你聽我說,我……”

“我欠了一屁股債,有上頓沒下頓,這才難得有點進展。有什麽值得你們這些人騙的?”

“你聽我說!”

“還是說,旁觀、操縱人心起伏是件有意思的事?”

“徐洋!”趙爾春雙手抓住他衣領,夾着煙的右手手指翹起來,微微發顫。滾燙的火星落到他手背,他渾然不覺。

他聲音太大,房內的人都投來目光。

徐洋推開他的手,趴回竹欄杆。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趙爾春不知道該怎麽說,本來是來化解芥蒂的,沒想到越搞越複雜。他只能換個角度來解決了。

“但是有一點,人和人的相處做不得假。”他把煙摁滅在墊了香料的瓷碗裏,手心貼着徐洋胸口,“你扪心自問,這半年,我們在一起每一刻的感受,都是假的嗎?”

“人要吃飯,也要繁衍。原始沖動有什麽可假的。”

“那他媽男人對男人有感覺也是為了繁衍嗎!”

徐洋忽然沉默。他有一百種可以反駁趙爾春的話,但此刻,在初冬遼遠的星空下,他覺得無聊。

他為什麽、憑什麽要為一群纨绔連謊都撒不圓的可笑行為煩惱?他明明可以為自己的人生做主。

他回頭去看趙爾春,在陽臺的暖黃燈光下,深陷的、紅彤彤的、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窩,蒼白的皮膚,還有透了些許光亮的柔軟頭發。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大手,拇指指肚的繭擦過趙爾春的眼眶。

“但慕容沖還是把苻堅殺了。”

趙爾春握住他手腕,臉埋進這只大手裏,小心翼翼地呼吸。“我能說嗎?那個我喜歡的男人。”

“不能。因為我不信。”徐洋擡手握住他後腦,兩人框到懷裏,“不過我信我現在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兩人不帶任何肉體目的的親密接觸。

趙爾春不知道徐洋說這話什麽意思,但他覺得,這似乎比下午在浴室的一幕更能稱得上進展。

他呼吸着初冬的空氣、帶着酒味的溫泉,還有徐洋身上的特殊味道,心中滿溢難以言喻的滿足和平靜。

或許徐洋不信他,但至少他願意與自己分享此刻。

朱紅旗忽然敲了敲陽臺門。

兩人分開,各自站好。

朱紅旗對徐洋道:“那個……我小叔聽說我們在一起,讓我順便幫轉達一聲,說請你下周一去廠裏一趟,親自檢查成品。”

“你小叔?”

“就,做你雕塑的,也姓朱。”

趙爾春腦子轟的一聲。“我哥找的朱叔叔?!”

“你哥?”

這就是趙進埋的炸彈,因為離得近,随時都能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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