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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落了點小雨,整個無上晴雲霧環繞,看似仙氣十足,實則危機四伏。
慎樓已經在迷霧中繞了很大一圈,完全沒有破局之法,但盡管如此,他絲毫不顯慌亂。
狂風嗚咽,卷起他一縷碎發,而身着的玄衣也被連帶騰空而起。頃刻間,雲霧中破出一柄長劍,通體冰藍,劍尖直指慎樓的胸口。
他眉頭一擰,飛快朝後退去,然而自身速度越快,那劍氣也追随得愈發兇猛。迫不得已,慎樓只能側身躲避侵襲,随即一眼與持劍者對視。
那是他的師尊,無上晴的宮主——賀聽風。
在與人的對決中,慎樓僅是防禦,而對面卻不曾手下留情,仙君的斷玉劍徹底發威,逼得他頻頻後退。
賀聽風的眼神中全是冷漠,額間白色咒印亮得驚人,慎樓知道,這是對方近八成功力發揮的效果。
慎樓倒退幾步,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來,墜落地面又迅速飛濺。他捂着胸口,眸中滿是痛苦,然而,對面的賀聽風只沉默片刻,就再次舉起斷玉來。
他眼神掙紮半秒,最後深深看了賀聽風一眼,突然全身魔氣四溢,轉瞬間就消失在無上晴。
……
玄衣破碎,鮮血趟地,仿佛行屍走肉般,拖着身軀進入十方獄。
慎樓已經很多年沒受過傷,只要一想到重傷自己的是他向來崇敬的師尊,胸口就泛起的疼痛就更加難忍。
此乃修煉禁術的後果,想得越專注,那疼痛也就越劇烈。以至于到了後來,跟烈火炙烤似的,燒得慎樓神智不清,眼瞳猩紅一片,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力。
一夜堕魔。
十方獄修于山頂,俯瞰整個五洲,亦能将無上晴的景色盡收眼底,當初慎樓正是看重這點,才把宮殿修建在此。
他居于山巅,企圖從層層雲霧中,尋找到某張自己心心念念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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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噗呲”一聲。
通體冰藍的劍從後心插.進,只前端露出截然相反的鮮紅。慎樓神情一僵,強忍着胸口鑽心的劇痛,回頭一瞥,賀聽風的面容赫然出現在面前。
仙君依然面無表情,不過眼中餘留清晰的冷漠和厭惡,将手中斷玉往外拔.出,鮮血噴湧而出。
最後留給慎樓的,唯有賀聽風決絕的背影。他的胸口破開血洞,右手顫顫巍巍地舉起,妄想抓住對方的衣袂,但只是徒勞。終于站立不穩,狠狠摔向地面。
慎樓陡然從夢中醒來,胸口劇烈起伏,後背汗濕一片。這已然不是他第一次夢魇,周身魔氣亂竄,眼瞳時而黝黑時而猩紅,變幻莫測。
他偏頭扶額,等挨過那陣針紮般的疼痛,再随意披上件青衣,掀被起身。
受夢境影響,慎樓突然心慌意亂起來。他不敢保證,作為十方獄魔王的自己,會不會像夢中那樣被賀聽風一劍斃命。
這百年之間,仙君設個宴席,他大鬧一場毀去;仙君作畫贈友,他當着那人搶走。然而任憑慎樓如何搏關注,賀聽風皆不為所動。
也許不久之後,賀聽風就會徹底厭煩,用斷玉劍了結他的性命。
夢魇催動,慎樓完全無法保持理智,魔氣紛紛浸入他的身體,腳尖輕點,頃刻間,便已離開十方獄三裏有餘。
此刻已是五更天,入秋後的無上晴被雲霧席卷,如夢境一般煙雲飄渺。
盡管場景重現,行至無上晴後,慎樓還是無端冷靜下來。
賀聽風不肯見他。
他師尊貴為仙君,向來愛憎分明,而修煉禁術堕魔的自己,又恰好是被對方讨厭的類型。
于是探出的腳步又略微躊躇。
前方雲霧中,模模糊糊發出一聲孩童的聲笑,而随後百年再未聽過的溫柔嗓音,正是出自于他的師尊,賀聽風。
薄霧漸散,緩慢顯露出其中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高者身形修長,一襲月白衣袍,仿若空中皎月。矮者約莫十之二三,綁了個高馬尾,嘴角洋溢着燦爛笑容。
那是無上晴的小弟子安平,并未拜入賀聽風門下,但雖無其名,卻有其實。
至少現在的無上晴中,唯有他最得賀聽風的喜愛。
少年用手環抱住賀聽風的腰,正一邊搖晃一邊撒嬌,其受寵程度不言而喻。但刺痛慎樓雙眼的,卻不是對方與師尊親密如此,而是源于賀聽風上揚的嘴角。
他已經約莫百年未曾見過賀聽風的笑容,每次相遇,對方也只是漠然無視。哪怕慎樓弄出的動靜再響,被世人譴責得再劇烈,賀聽風都再不關心了。
手指無意識地扣進樹幹,用力之猛,指縫竟然都漸漸滲出鮮血來,而主人完全不覺。
在慎樓腦海裏久久環繞的,只有賀聽風對他人展露的善意,與百年間對自己的冰涼,兩相對比天差地別,讓他氣血上湧,幾近魔怔。
周身仿若逐漸泛起玄色魔氣。
“……阿樓?”
恰在此時,一聲略顯猶豫,卻又掩蓋不了親昵地呼喚,傳入慎樓的耳畔。
魔氣霎時消散,猩紅尚未消退的眼,直直看向面前的出聲人。
雌雄莫辨一張臉,攝魂藍瞳加之額上的白色符咒,以至于所有人初見賀聽風時,都會覺得他異常冰冷。
如果說,在第一聲時賀聽風還有些遲疑,如今看清對面站立之人後,他便頓時放下戒備。
只見那鶴發童顏的仙君莞爾,話語與其面容大相徑庭,微招手繼續道:“過來。”
慎樓已然分不清楚,對方有多久沒這樣喚過他,喉結上下滾動,不知自己是撞了什麽運,能讓賀聽風對他笑臉相待。
莫不是如那夢境一般,要用斷玉了結他的性命?
剎那間,慎樓産生了退縮的念頭,往後倒退一步,雖然腳步極其緩慢。
然而,未等賀聽風疑問出聲,倒是他身旁的少年率先上前,滿臉嚣張:“你這魔頭,還來無上晴作甚,莫不是要讓師尊将你趕出去,才有臉滾得更遠些?”
大概是仗着賀聽風的寵愛,且天下誰人不知,這師徒二人之間早已出現間隙。百年間,慎樓頻頻作死,仙君雖未懲治,但也從未理會,想來應該是對他毫不在意的。
于是乎,安平自信滿滿地發言,以為如此便抓住了慎樓的命脈,也能借機讨得賀聽風的歡心。
但不想,他自以為是寵愛的對象,赫然一句呵斥:“放肆!人而無儀,不死何為?①他是你的師兄,是本君唯一的徒弟,豈容你置喙?”
被勃然大怒的仙君吓到,安平渾身顫抖了下,他着實未曾見過賀聽風暴怒如此,不禁有些發怵。但一想到對方所護之人,是他看不起多年的慎樓,又梗着脖子,強撐着一口氣。
“……師尊。”他先是努力擠出抹笑來,盡量讓自己顯得沒那麽狼狽,再惡狠狠地剜了慎樓一眼,随即嘟起嘴,刻意僞裝得無辜,“您怎麽開始替這個廢物說話了呀?”
話語是疑問,但語氣卻帶着十足的輕蔑,慎樓臉色一沉,背在身後的手緩慢攥緊,克制住将人頭顱斬下的沖動。
某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賀聽風會說些什麽。是依言附和他是個廢物,還是……
只聽“啪”的一聲巨響,安平整個人都被扇飛,滾出原地幾米,四腳朝天眩暈在地。肉眼可見的,他的腦袋高腫起來,眼前陣陣發黑,在地面掙紮了好幾下才爬起來。
慎樓攥手的動作一頓。
然而,好戲似乎才剛剛開始。賀聽風收回手,眼中早已沒了之前的寵溺,取而代之的,是慎樓最為熟悉的冰涼。
他被這眼神凍得一怔,茫然無措半晌,才頓覺賀聽風并非是對着他的。
“師尊也是你能叫的?口出狂言,目無尊長,本君命你在主殿外罰跪一日。若無悔改,即日逐出無上晴。”
見賀聽風着實動了怒,安平冷汗沾濕後背,前額布滿晶瑩,現在的他連反駁都說不出口,更無法将那句包藏私心的“師尊”變得合情合理。
安平跪在地上,腦袋緊貼地面,汗水順沿着臉頰,滴落雙手支撐着的土地上,瞬間暈染開來。
“是、是。”
賀聽風似乎再也不想看到他,揮揮手讓他滾了。
看着安平落荒而逃的背影,慎樓直到到現在都還沒反應過來,他甚至難以分辨眼前場景是真實還是虛幻。
什麽時候,為他說話的人變成了他師尊?賀聽風不是向來厭惡魔修嗎?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當初将他逐出師門的時候,那麽的決絕和殘忍。雖然他們決裂一事鮮有人知,但在慎樓锲而不舍的作死過程中,其中蹊跷也展露無遺。
礙眼的人總算離開,賀聽風方才回過頭,等到對上慎樓的視線,早已是一副截然相反的表情。
笑意重回嘴角,仙君眉眼一彎,向他招手道:“過來。”
方才手心攥緊時,指甲也随之嵌進,壓迫到扣進樹幹所形成的傷口,暈染出一片紅色。
哪怕賀聽風嘴角帶笑,完全不顯虛假,但被面前只有在夢中出現的場景吓退,慎樓尚且有些心亂如麻,似乎還是随時準備轉身離開。
但不知是否是那鮮紅太過顯眼,賀聽風沒注意到徒弟的反常,而是率先捕捉到血跡,直接走近,腳步匆忙。
“這是怎麽弄的?”
話音未落,仙君食指并攏,用靈力将傷痕祛除。他的神色不似作僞,只帶有濃濃的擔憂和關切,哪怕傷口消失,還是自然地撫了上來。幾乎在觸到手背的剎那,慎樓反手用力,直接将人的手腕锢緊。
放在這百年間,若是慎樓敢對賀聽風如此不敬,他的頭顱便可以暫時取下來玩玩了。
但很反常的,仙君非但并未惱怒,反而微微偏頭,将眼中的疑問徹底展現,好像在說:怎麽了,是我說錯話了嗎?
這麽溫柔和善的賀聽風已經消失長達百年,讓慎樓控制不住,将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猜測挖出來。他輕輕将賀聽風的手挪下,只虛虛地握在手心,試探:“……師尊?”
果不其然,賀聽風眼眸裏滿是清明,根本沒有絲毫冷漠或者厭惡。
慎樓腦中似乎有根弦崩斷,動作比思想先行,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撞進了賀聽風的懷裏。明明比對方還高半個腦袋,卻溫順似的垂着腦袋,狀似緊緊抱着失而複得的寶物。
嗓音喑啞,拼命壓抑狂喜,只一遍遍的重複:“師尊,師尊。”
他每叫一次,賀聽風便應答一聲,帶着滿溢的縱容。
無數次之後,慎樓終于肯定了自己心裏那個荒謬的猜測——他的師尊,失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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