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茂密竹林間,有快劍穿梭其中,哪怕慎樓修為止步于煉氣,他的劍術卻十分精進。飛舞盤旋空中地面,時而騰空,時而墜落,卷起層層氣暈。
若非他當真多年在煉氣層沒有突破,也許旁人看了,都會誤以為這是哪裏出沒的劍俠。
受劍氣反噬,慎樓的傷口頻頻崩裂又愈合,就算實在是皮糙肉厚,又有自愈能力輔助,都無法承受這千刀萬剮般的痛苦。
為了盡早打消賀聽風的懷疑,每每煉氣之時,他都會多穿一件內襯,以預防湧出的鮮血浸濕衣裳,被對方看出異常。
而一旦傷口過多,哪怕鮮血并未顯露,血腥味也會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見賀聽風疑問的眼神瞥過來,慎樓心如鼓擂,忙裝作不小心,飛快在手臂上劃出一道傷口,于是那鐵鏽味在空氣中似乎越發濃郁了。
賀聽風只掃過那紅色一眼,頃刻間便行至慎樓身前,他幾乎被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吓到,連斷玉何時墜地都不知。
然後小心翼翼地抓住慎樓的手,心疼地幫其點穴止血,蓄入靈力溫養。
或許是傷口太過駭人,平日裏只需一個小小的治愈術就可修複的傷,竟然愈合得十分緩慢,鮮血淋漓,刺痛了賀聽風的眼睛。
“疼不疼?”他問道,但後知後覺此乃廢話,于是嘴唇湊近傷口,輕輕吹上一口氣。
這縷風讓慎樓頭皮發麻,也使得他将尚未出口的“不疼”咽下。看着賀聽風的眼眸中滿是疼惜,毫無疑問是真心,因而突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些悔意。
為了讓傷口顯得格外猙獰,他刻意壓抑住魔氣的自愈,這也是為何,僅靠仙君的治愈術根本無法快速修複。
但賀聽風似乎把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語氣自責不已,完全沒有對待仙門世家時的盛氣淩人:“是師尊的錯,明知你根基不好,還總是急于求成。”
慎樓心緒微亂。
哪怕是在對方失憶之前,這種話都是很少有過的,他甚覺感動,卻又将其歸因于自己的示弱,難以完全問心無愧。
于是語氣更顯低沉,半真半假,垂淚欲滴:“師尊切莫責怪自己,是徒兒愚笨,辜負了師尊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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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話說到一半,他不禁想起從前那些煉氣的日子。其實賀聽風說得實在太過委婉,他并非根基不好,而是根本毫無靈根,若是常人有身為仙君悉心教導,随随便便就能摸索到金丹期,而慎樓多年還是卡在煉氣,毫無突破。
也無怪時常被人嘲笑,說他蠢笨不堪,白白浪費了賀聽風多年的用心。
而且縱使他十幾年都未曾突破,甚至偶爾拿劍都會劃傷自己的手,賀聽風仍然待他耐心至極,從來都不會缺失鼓勵。
于是乎,慎樓因此自暴自棄的時候,對方都會揉揉他的頭,然後繼續例行示範,親身教導,勢必将其帶上正途。
其實若是永遠這樣生活下去,也并非不可。慎樓此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碰了那本禁書,一夜堕魔。
只是他并非害怕魔氣,或者擔心會因此受盡世人的白眼——他早就苦辣酸甜嘗遍,就算那些無形的攻擊落到身上,也不痛不癢。
讓慎樓悔不當初的,唯有賀聽風望向他的最後一眼,從前那些溫情和寵溺一并消失不見,替代的只有失望和漠然。
分明是初冬,慎樓卻如堕冰窖。
從此之後,聽聞無上晴要設宴,他便大鬧一場提前毀去,聽聞賀聽風即将作畫贈友,他就當着那人的面搶走。
直到現在,那幅畫依舊保留在十方獄,慎樓滿心憎恨卻又不忍毀去,因為那是賀聽風最後留給他的東西,哪怕是他用不正當的手段搶奪的。
只是這百年間,哪怕他再怎麽努力搏關注,企圖吸引對方一丁點的注意。而每一次狼藉過後,留給慎樓的,都只剩下賀聽風決然的背影。
他跪在無上晴外的雪地裏。
凍得渾身發抖,四肢僵硬。
可他的師尊,再也沒有出來。
……
沉浸記憶苦苦掙紮,慎樓對外界完全無感,他好像陷入了濃厚的自我厭棄中。十方獄的弟子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尊主有這樣自卑懦弱的一面。
有人突然将他抱緊,因為身高不夠的原因,索性将手臂牢牢箍在慎樓腰上。妄圖營造出護犢的氣勢,卻像是整個人都窩在了慎樓懷裏。
“阿樓,如果你相信師尊,我一定會助你突破。”
這個擁抱跟上次完全不同,至少慎樓清晰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耳尖的滾燙,比上次賀聽風的胡亂摸索還要令人心慌意亂。
慎樓隐約覺得他們似乎有些越界,但并非師尊的問題,而是他不知不覺中動了壞心思。
于是慎樓忍耐不舍,強行将賀聽風從自己身上撕下去,見對方茫然的眼神看過來,他只能偏過頭去,不作解釋。
“師尊,我們繼續吧。”他轉移話題。
好在賀聽風一向心大,沒發現什麽異常,師徒二人比較起來,竟還是他這個師尊要更聽話些。
恰在此時,不遠處似乎再次傳來喧鬧之聲,回蕩在整個無上晴。那人似乎根本沒想過收斂,直接揚聲大喊慎樓的名字,似是今日必須要讓其出來應戰。
賀聽風眉頭輕蹙,本不想予以理會,但實在礙耳,不得已暫時叫停徒弟的修煉。師尊打算孤身一人前往宮外,慎樓自然也不願意留下來。
他攔住對方,坦然與其對視,眸光裏帶着誠懇,給予暗示讓賀聽風放心:“師尊,我同你一起。”
等到兩人抵達,那堵在門口嚷嚷的禿翁眸子赫然瞪大,嘴裏磕絆了下,緊接着變本加厲,叫嚣得愈發兇狠。
看到賀聽風到場,他似是抓住了把柄,竟然直接就想沖上來,好在被鄒意牢牢擋住。
慎樓對面前的老人十分陌生,不過看到此人頭頂的光亮後,他突然明白了些什麽,似有若無地掃視四周,嘲諷般勾唇一笑。
雇傭百姓來為自己演戲這種事,恐怕只有周嬴那個蠢貨才做得出來。
就是不知道那厮現在躲在何處,恐怕被他剃禿了腦袋之後,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吧。
賀聽風凝神聽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從面前禿翁的嘴裏分辨出對方說了什麽。
大概在說:他昨夜正好生安睡,突然蹿出個混蛋小子,将他的頭發剃掉,甚至始作俑者還極為狂妄,留下的一張紙條将證據指向慎樓。
那禿翁似乎很是了解慎樓多年所作所為,哪怕今日不能觀望對方受罰,自己也會得到一筆豐厚的補償,于是當時有人請他來時,禿翁不假思索便答應了。
禿翁單手叉腰,若非慎樓離得遠,對方的手指幾乎都快戳到他的臉上,滿口污言穢語:“就是這個有爹生沒娘養的臭小子,半夜不睡覺去折騰老百姓,怪不得是個魔頭,我呸!”
賀聽風蹙眉,下意識後退半步,像是擔心對方的唾沫沾到自己身上。
不想被那禿翁恰好瞧見,這還得了,全然忘記站在自己面前者是何等的大人物,破口大罵道。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還仙君呢,護着你那廢物徒弟算什麽仙君,德不配位,趁早滾出五洲才是!”
慎樓眼眸中猩紅一閃,似乎下一秒就要取下面前人的腦袋,但他手中魔氣還未聚型,賀聽風就率先開了口。
盡管隐忍怒火,但畢竟是手無寸鐵的老人,仙君還是留了點情面:“這位老伯,請問您這是何意,我徒兒心地純善,絕不會做這等壞事,莫不是老翁弄錯了人?”
“啊呀呀!還在為他開脫什麽,那魔頭臨走時還給我留了張紙條,這可做不得假吧?”禿翁耍賴似的抱胸坐在地上,大有今日事情不解決,他就不走了一般。
看着對方這番撒潑打滾的模樣,賀聽風隐約明白了些什麽,但他依舊好脾氣地開口:“那請問老伯,可否将那紙條予我觀上一眼?”
禿翁頓了下,眼珠子轉了一圈,似在思考着什麽,忽而靈光一現,匆匆忙忙四處摸兜。在他的拉拽下,許多雜物都被拽出來,沒吃完的幹饅頭和零星幾枚地銅錢,均染上了污垢的色彩。
只見他撿起地上掉落的紙條,激動般朝着前面舞動。
“你看啊,看啊。”
賀聽風颔首,指尖微動,便有一道靈氣牽引着皺巴巴的信紙朝自己的方向飛來。展信于半空,露出其中狂飛鳳舞幾個大字:我是慎樓,來找你爹。
赫然與之前周嬴在桌上發現的無異。
賀聽風早已了然于胸,微微偏頭,迎上慎樓的視線,以眼神詢問:這是你做的嗎?
雖然他心知并非慎樓所為,但既然有人人找上門來,就算是演戲,他也可以陪人演個周全。
慎樓目光裏滿是坦然,好似此事跟他沒有任何關系。對上賀聽風的眼睛時,才稍稍軟化了下态度,半是受傷半是委屈,小聲答了一句:“師尊,我沒有。”
大庭廣衆之下,賀聽風不便于揉揉徒弟的腦袋,但看對方的表情,就知道此事絕非慎樓所為,他使了個眼神讓慎樓放心,才轉過身來,重新迎上耍賴的禿翁。
“老伯,我确認過,信紙上方根本不是我徒弟的字跡,應該是你弄錯了。”
這話說得倒是真假摻半,在師徒二人決裂之前,慎樓一向乖巧,自當不會書寫如此狂妄的筆跡。然而賀聽風的記憶停留在了百年前,定然無法得知他心中純善的徒弟,早已經黑化成了哪般模樣。
“弄錯?”那老伯忽而鯉魚打挺般起身,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眼神狠得幾欲将賀聽風吞下,“你這話什麽意思,難不成是我僞造的嗎?你是他師尊,當然事事偏袒,可憐老頭我孤苦伶仃,沒人幫襯,平白受了這等侮辱!”
賀聽風斂眸,遮去其中濃重的陰郁。而恰在此時,慎樓似是覺察到他的情緒,用只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幽幽地再度否認:“師尊,我真的沒有。”
前方是咄咄逼人的老翁,後方是小心翼翼的乖徒,選擇哪位毋庸置疑。況且就算不明真相,賀聽風都會選擇相信後者。更不必說現在,他已經看出了不對勁。
那污漬殘留的信紙,仍舊漂浮于半空,只見賀聽風一揮袖,竟然直接幻化出它本來的樣子——俨然是一幅空白紙張。
禿翁見狀,腦子裏嗡嗡作響,下意識罵道:“你這是銷毀證據!”
賀聽風諷刺一笑,決定給予老人最後的臉面,頃刻間右手霎時釋放靈力,直接竄入茂密樹林。
從中拖出個光裹嚴實的黑袍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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