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空氣凝固半晌,像是被糊狀物黏上,不知不覺間越顯氣氛僵硬。

賀聽風全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好在段清雲總算從沉默中抽離,将封鞘的短匕在掌心輕敲,忽而輕聲一笑:“宮主之命,我自當無一日敢忘。”

他上前一步,竟像是忘記了方才所遭受的冷眼,輕飄飄把手放上了賀聽風的肩,借力推着人往門外走。

很奇怪的,賀聽風起初雖橫了他一眼,但見人如此大膽,卻也沒有對此發難,反而順着段清雲的力道,與人一同出門。

深秋的清晨易生白霧,整個無上晴都籠罩在一片茫茫之中。瀝崖之下,終年紮根兩棵古樹,其上或為豔紅的同心結,或為金黃的平安符,正是早前慎樓來過的場所。

兩人于石壁前站定,古樹間景便一覽無餘。賀聽風簡單用神識搜索,若按數目計算,與記憶并無差別。也許是慎樓化形的功力太甚,竟然連賀聽風都瞞了過去。

“你的功德現在積攢多少了?”段清雲的視線仍放在古樹上,随口一問。

他們兩人似乎又莫名其妙擯棄恩怨,重回昔日故交的模樣。

賀聽風也順勢将眼神從平安符上一一略過,薄唇親啓:“沒變。”

“怎會沒變,莫非是天道老兒所下的禁制?”段清雲聽此一言,深感疑惑。一枚平安符或同心結可換得功德少許,哪怕每日随手點化幾個,都不至于多年毫無變化。他忽然又回想起些什麽,低聲自言自語,“不過也對,你才出來不久。”

這句話當真是沒頭沒尾,仙君将詢問的眼神直接投過來,似乎在無聲地問着:什麽才出來?

奈何段清雲根本不知道他已失憶,只主動地為遺漏處自我找補,以至于完全沒注意到賀聽風的表情。

若要說慎樓突然參加崇陽峰會一事乃奇聞異事,但見剛才賀聽風對他毫不留情,段清雲又如何不明白,這師徒恐怕再次和好,重新相聚在一起了。

他多年圍觀兩人分分合合,時間最長的,也便是這最後一次,足足百年的時間。有些時候他都不免懷疑,賀聽風怎麽能忍心與慎樓決裂得如此徹底。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外界皆傳兩人風言風語之時,仙君主動站出,再度為他徒弟掃清坎坷道路。

與其說崇陽峰會上那一掌,是段清雲為了激怒賀聽風劈下的,不如說他是在打聽到這個消息後,所展開的粗暴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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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切都不算太晚。

兩人雞同鴨講了半天,均不知對方的現狀和思想,但又莫名相處和諧。

“還差多少?”段清雲轉頭問道。

自己的疑惑未被解答,賀聽風也不惱,他本不是事事深究的性子,既然對方不肯細說,他也懶得再問。心裏反複計算幾次,嘴中吐出一個驚人的數字:“約莫二千三百萬功德。”

段清雲身子一歪,差點左右腳相絆,來場原地摔,他錯愕般擡眼望去,驚呼:“這麽多!”

這個數量可真就無法不歸咎于天道了。

見仙君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事不關己似的絲毫不在意,段清雲喉頭如同被噎住,停頓了良久方才開口。

“我的宮主啊,你能不能自己上點心,豈非要我夜以繼日幫你?”

賀聽風斜他一眼,雖面無表情,但段清雲還是從其中窺探到了委婉的拒絕:“你功力不夠,幫不了我。”

段清雲:“……”

這話說得也沒錯,他起先不過只是嘴上過個瘾,真要行動起來,這兩千三百萬功德,還是得由賀聽風自己積攢。最多偶爾來打打下手,将無用的符銷毀。

段清雲在外人面前總是裝得高高在上,這也是慎樓對他的印象。哪怕自幼在無上晴長大,慎樓都以為那是對方原本的性格。

毒舌嘲諷,毫不留情。

天下誰人可知,段俠義在賀聽風面前“卑微”至此,唯有做苦工的份兒。

段清雲這廂也不敢再多話,只得拼死拼活地讓自己忙碌起來,緊接着,仙君也随他一同投入新一日的工作。

間隙中他沒忍住揚聲調侃,幸災樂禍一般:“此番你徒弟出遠門,急壞了吧?”

賀聽風随手點化了幾個平安符,于古樹上消散過後又重新凝結了幾枚,仿佛永遠都不能停歇。

而綁着同心結那棵古樹卻很少被主人光顧,因為是求取姻緣,功德本就比平安符稍少,且數量也不算多,仙君不太能看得上,經常堆滿整棵古樹才處理。

“與你無關。”任由對方如何招惹,賀聽風并不搭理,只專心于點化,那急切模樣似是要将千萬功德在一日攢滿。

段清雲“嘁”了一聲,也随手銷毀一些有損陰德的符咒,頃刻後真假摻半地引誘道:“如若當真在意,何不一同前往。”

車馬在禁淵門口停下,慎樓下馬,把缰繩交到小厮手裏。後方的馬車內坐的正是周嬴,在此之前他都是引領弟子入禁淵的長老,但自從被賀聽風虐打過後,周長老的性格也發生了不小的改變。

陰沉少話,與人交流的頻率也銳減。他如今,竟然只能靠一個小小馬車掩藏自己,不願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衰敗模樣。

“各位少俠,禁淵之門将于今日開啓,即刻關閉,三月後方才重啓。此行一路兇險,危機重重,老生再詢問一遍,若有人反悔,現在還來得及。”

董宜修一聽,頓時雙眼放光,朝着他爹瘋狂招手,就差沒直接明說:我不想去,我反悔了。

但董盟主權當沒有看見,連實打實贏得名額的三十人都不曾開口,董宜修和慎樓這兩個增加的人選,則更加不能退縮。

董拙雖然也擔心小兒性命,但兵在其頸,他不得不行。如若現在反悔,丢的可不僅僅是他董拙的臉,還會讓董宜修淪為整個江湖的笑柄。

“好。既如此,老生現在便為大家打開入口,預祝各位少俠旗開得勝。”言罷,董拙左右手交叉,在掌心內飛快結印,董宜修見已成既定結局,只好耷拉着肩膀,看上去很是不情願。

待到不遠處陡生漩渦狀的時空門,便有人陸續走進,也許是為了提前找到機遇,安平也在搶在了前幾個。董小公子嘴上罵罵咧咧,可最終還是被鄒意推着,踏進禁淵。

慎樓凝視那扇門半秒,也不再等待,擡起腳步邁入其中。

直至禁淵之門消失的前一刻,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似乎有一抹光亮從窄小縫隙中擠了進去。

……

腦內混沌一片,仿佛回到了被心魔糾纏的那些年。慎樓頭疼欲裂,沒忍住撫上了自己額頭,等待眩暈過去。

漫長的黑暗過後,眼前豁然開朗。他陡然睜開眼,發現自己被傳送到了一片花海之中,而周圍竟然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芳香撲鼻,但慎樓沒有閑心欣賞。簡單在四周張望片刻,才悄然運轉魔息。

果不其然,有魔氣受阻的趨勢。

但這并非對所有人都實施限制,若将慎樓的修為換算一番,他應當是修真界的渡劫期。想來禁淵是為了防止修為高者亂入其中,盜取機緣,所以才開了此等屏蔽機制。

慎樓掌心燃起魔氣,思量一瞬,發現自己的修為被壓制了近三成,不過應當也足夠,他并不太擔心。

現在首要之舉,還是得先找到那個傻小子董宜修。雖然師尊不曾對他囑托,但不管是為了董拙的情面,還是無上晴的聲譽,慎樓都不能讓這小子輕易死掉。

忽然有細微腳步聲踏來,周圍并無遮掩之處,但慎樓并不想過早暴露,索性給自己施了個屏障,以防外人看見自己。

而半晌之後,從草叢中率先竄出的,竟然是前幾個進入的安平。他臉頰上蹭上灰土,看上去很是滑稽,也許是傳送之時沒有站穩,直接砸在了地面。

也或許,對方此時,正被其他人或妖獸追趕着,才會如此行色匆匆。

後者是慎樓不願看到的,因為他最怕麻煩,若是不小心因此惹上一身腥,暴露身份,他對賀聽風也根本無法隐瞞,于是暫且靜觀其變。

他猜得沒錯,在安平身後追趕的,的确是個神智剛開的小妖獸。一條小臂粗的黑蛇,嘴裏正不斷吞吐蛇信子,似乎是盯上了這個細皮嫩肉的獵物,移動的速度極快,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将人吞進腹中。

安平也算是倒黴,直接被傳送到了妖獸面前,雖然歷練時有過斬殺妖獸的經歷,但那多是未開靈智的低級生物,何曾見過如此兇神惡煞的怪物,慌亂之間只能奪命狂奔,連法術如何施展都忘了個一幹二淨。

慎樓本想隔岸觀火,反正他對安平沒什麽好感,就算眼睜睜地看着對方被咬死,他都毫不在意,更何況,禍害遺千年,這家夥不可能這麽輕易就丢命。

但他也來不及幸災樂禍,因為自己身側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似是草根被壓斷的響動。

慎樓赫然轉身,在他身後十米開外,竟然埋伏着一頭黑豹,正對着他虎視眈眈,垂涎欲滴。

就算比武力值,恐怕黑豹都要比那毒蛇強上更多。慎樓一時間笑意盡失,竟然分不清他與安平到底誰更倒黴。

電光火石間,那黑豹伺機而動,猛然從草叢一躍而起,竟然呈鋪天蓋地之勢朝着慎樓飛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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