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噗——”
與禁淵相同,此時的無上晴宮內,賀聽風口中也猛然吐出鮮血,單膝跪地。
谪仙令脫手,圓頂滾落在地,好在是天材地寶,并沒有那麽容易毀損。
它骨碌碌在地面上滾落一圈,被聞訊趕來的段清雲用腳尖攔住,眼神在其上飛快一瞥,卻只來得及将澤川墜落的身影看在眼裏。
還未曾深入觀察,仙君便已點化谪仙令,将其隐沒于空氣中。
他明明連擡手都十分困難,嘴角溢出的鮮血幾乎雜亂地糊在下晗,單手捂住胸口,作勢要硬撐着起身。
段清雲嘆了口氣,見狀也無法,蹲下身來,将踉跄的賀聽風扶到床上。
“我還以為你有多沉得住氣,原來還是偷偷利用分神進入禁淵了。”段清雲掌心聚起靈氣,緩緩推送至對方後背,溫養賀聽風被混沌擊碎的經脈,像是調侃又很無奈,“你對你這徒弟可真是煞費苦心。”
賀聽風皺着眉頭阖眼,他潔症分明極為嚴重,但此時衣襟沾上血液也全然不顧,任由段清雲幫助化解淤血,嘴裏冷聲嗆道:“多事。”
“是是是,我多管閑事。在下每日兢兢業業為仙君銷毀平安符,看得頭昏腦漲,目眩心花,到頭來還要被仙君諷刺,做人真難啊,哎。”段清雲幽幽地說,受傷似的撇嘴,看上去很是痛心疾首。
但段清雲這不着調的性子賀聽風實在了解不過,他們都是活了幾百年的人,也對彼此的性格和心性頗有研究。
正如段清雲所說,禁淵之中,幻化成劍客澤川之人就是仙君的分神。
他實在是不放心慎樓一人前往,而後聽聞段清雲的建議,才隐隐動了心思。
賀聽風并非是受了段清雲的蠱惑,因為他也知,這做法實在是膽大妄為,幾乎完全破壞崇陽峰會的規矩,但事到如今,仙君也別無他法。
他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徒弟送命,于是哪怕逆天而行,都要嘗試一番。
禁淵對賀聽風武功的壓制幾乎到了極致,讓在其中的他靈力頻頻受阻,根本無法發揮真正的實力,若非如此,那三只兇獸絕對不是他的對手,更別說會被小小混沌打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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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光如此,由于賀聽風是偷偷潛入禁淵,未避免被禁制所懲罰,他更須處處小心。與慎樓所猜測的類似,禁淵給擅闖之人設了類似于“反話令”的秘法。
這也是為何,澤川總是脫口而出違心之言,再狼狽地為否認尋找借口。
簡直是感天動地師徒情,連段清雲都差點感動落淚,他假惺惺地抹了兩把不存在的淚水,直到被賀聽風瞄了一眼,才咳嗽一聲,收起調侃。
輸送靈力的動作尚未停止,賀聽風覺得自己的丹田逐漸恢複溫暖,這才重新掏出谪仙令看了起來,也不知道那個傻徒弟會不會擔心自己。
段清雲從他身後探出個腦袋,恰好看到了鏡中慎樓扶着澤川躺下的一幕,他不禁挑眉:“我說你傷勢為何愈合得如此緩慢,怎麽不将分神收回來?”
賀聽風并未第一時間作答,看着鏡中慎樓小心翼翼,似是擔心磕壞澤川的模樣,他的指腹無意識地在谪仙令外側摩擦了下。
“不急。”他輕聲說,眉眼帶着自己都沒發現的溫柔,“我若是直接消失在他眼前,他會很擔心的。”
*
慎樓摟抱着澤川,一躍千裏,于半空尋到一處山洞,便帶人暫時休憩在此。
他将人輕輕放在用衣袍鋪墊好的巨石之上,因為害怕尖銳硌到對方,慎樓幾乎全身上下只剩下件裏衣,其餘地都給了澤川。
深秋已過,天氣漸寒,哪怕身體素質再好,恐怕都無法徹底抵禦,但慎樓做出這些動作時,幾乎沒有過多思考。
放上之時,似乎有小物磕在巨石上,發出一聲不算清脆的響動。
慎樓微愣,接而猛然察覺什麽。屏氣凝神朝着那聲響所在地探去。澤川昏迷不醒,任人擺布,也全然不知,自己的腰腹即将被人觸碰。別在腰間的信筒被慎樓成功取過,他幾乎不用細看,就能确定,這是安平身上的那枚。
澤川留下信筒肯定不是為偷盜之樂,再聯系禁淵種種,哪怕面前之人容貌大改,但頻頻顯露的熟悉氣息讓人無法忽視,慎樓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測。
澤川,就是師尊。
慎樓将信筒重新放回對方的懷裏,再兀自握緊澤川的手,從始自終都沒有放開過。盡管全身被玄衣包裹,足以抵禦寒風,但相較之下,還是澤川的手指更為冰冷。
慎樓将其捧近,輕輕哈了口氣,以幫助對方暖和起來。與此同時,另只手緩緩輸送靈力,試圖讓澤川恢複體溫。
但不論他如何努力,甚至幾乎掏空全身魔氣,還是無功而返,慎樓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身下人昏迷不醒。
“師尊……”他小聲喚了一聲,語氣可憐,跟方才滅掉所有人的兇殘完全不同。此時此刻,慎樓連眼眶都泛着微紅,他将薄唇湊近,烙印在澤川的指骨間,“徒兒錯了,徒兒不該瞞你。”
“師尊,你醒過來好不好,阿樓害怕。”
一滴淚順着眼角滑下,慎樓跪在巨石邊,凝視着澤川的臉。這張面容分明比不上賀聽風半分,躺在巨石上時的身形也比仙君羸弱更多,腰腹不盈一握,有種說不出的脆弱感。
慎樓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他用盡了所有方法,甚至将身上一切有用的續命丹喂給澤川,但對方依然沒有清醒的跡象。
或許是正魔沖突太大,他輸送的魔氣沒有益處,也完全無法被對方吸收。亦或者,就是慎樓不願細想的:他師尊……并不願意搭理他。
但他沒法控制自己不多想,那些隐藏在深處的記憶,此刻雨後春筍般瘋長,幾乎快要将他逼瘋。
直到現在,慎樓都能清晰地回憶出,當時賀聽風得知他修魔的震怒,竟直接拂袖而去,未留給他絲毫解釋的機會。
雖然,他也找不出什麽借口。
當時賀聽風走後,慎樓也不敢在無上晴多留,況且十方獄初創,還有一大堆麻煩事等待他處理。他既擔心師尊責罵,又不願看到對方憎惡的表情,于是用這個破綻百出的謊言說服自己,離開無上晴。
那是他此生做的最荒唐的決定。
至此之後,無上晴的大門便再也沒有對慎樓敞開過,每每趁機探望師尊,都只能做梁上君子,鬼鬼祟祟,藏頭露尾。
無上晴原本是他的家,可就此往後,慎樓竟然再不能光明正大踏足一步。
仙君這一生是冰壺秋月,而他便是那雕心雁爪,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曾有幸相遇,但最終依然無法避免分離。
這是慎樓一早就想到了的結局,但接受現實還是有些困難。正因如此,他太了解賀聽風有多麽嫉惡如仇,而澤川在禁淵之中,已然目睹他魔氣的洩露。
慎樓自嘲般低低一笑,原來是他自己将身份暴露給了對方。
他無法原諒修魔的自己,更不願看到賀聽風厭惡的表情。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喚着師尊,癡心妄想讓對方醒過來,親口說出諒解。
哪怕他叫得聲嘶力竭,嗓音喑啞,跪下的膝蓋前由淚水聚集小汪水跡,澤川仍然靜躺在上,一言不發。
看不出究竟是身受重傷,還是不願應答。
慎樓飛快擦了把臉,然後将自己的臉頰貼上澤川的手,哪怕到現在,他依然謹記師尊的潔症,不能弄髒對方。
他側臉滾燙,而澤川手指冰涼。兩人就這個一跪一趟,靜默無聲。
半晌,慎樓才輕輕松開澤川的手,将其放進用作被子的玄衣內,再細心掩好。他雙眼已然紅腫,眼底血絲密布,擔心錯過師尊蘇醒的瞬間,一秒都舍不得眨眼。
但他幾乎已有預感,自己這一次又将被師尊抛棄,嘴角扯動兩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師尊,阿樓去給你找些野果,等您醒來就可以解渴了。”說着,慎樓眼底蓄積的淚水就滾落下來,然後被主人狠狠用力抹掉。
他就是在逃避,雖然怯懦至極。慎樓還是狠不下心,他既害怕看到賀聽風失望的眼神,又擔心心魔發作,誤傷對方。
慎樓捂着胸口朝山洞外走去,表情漸冷。禁淵的限制似乎再次發作,該死的心魔無時不刻都在撕扯他的神經,擾亂他的心神。
只有離澤川稍遠一些,他方能抵禦折磨。好在禁淵雖危機重重,但并非不曾留下生機。
慎樓将随身攜帶的水壺灌滿,再采摘了一些野果,因擔心摔在地上,他用雙手捧着,戰戰兢兢地小跑至山洞。
“師……尊?”他嘴角好不容易揚起的笑容煙消雲散,手中野果滾落一地。
在他面前的巨石之上,原本應該躺着的澤川,竟然突然不知所蹤。
現場并未出現打鬥的痕跡,這便只剩下兩種原因。一是他師尊醒來,主動離開,二是澤川受傷過重,神識受損,消失在禁淵。
無論哪一種,都是慎樓不願看到的。
心魔在他腦海裏翻雲覆雨,惡毒的譏諷迎來來襲,但慎樓卻根本不予理會。此時的他,幾乎陷入了一種定型思維,不斷責問自己,如果是第二種情況他該怎麽辦。
他明明知道師尊身受重傷,為何要将對方一人丢在山洞之中,棄之不顧。
都是他的錯。
他該死。
慎樓阖眸再啓,一雙眼睛霎時猩紅一片,周身魔氣暴漲,于全身炸裂開來,屢次擊破石牆,直沖雲霄。
狂風四起,暴雨來襲,他淋濕在這場風雨裏,全身上下渾濁無序。
懷揣着雜亂無章的心緒,慎樓竟然突破得讓人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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