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江面波光粼粼,水紋蕩漾。由魔氣作為動力行駛的船舫,行進得不疾不徐。偶有微風吹拂帷幔,驚動其上的風鈴,便是一陣清脆聲響。
再看內裏,則是一片寂靜無聲。
無形的尴尬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慎樓是心有異樣,賀聽風則是完全無地自容。
他平時為老不尊也罷,偶爾調戲徒弟倒也能增添生活的樂趣。但今日這個吻,當真是讓仙君連腳趾都抓緊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徒弟尚還年輕,這等親密之事本應該留給心上人做,叫一個幾百歲的老妖怪奪走,還像話嗎?
方才那觸感哪怕微乎其微,甚至連任何細致的印象都沒能留下,還是在賀聽風腦海中長久揮之不去,深刻腦裏。
雖然仙君日常以戲弄徒弟為樂,但他本質上仍舊是個不通情愛的“佛僧”,他以為自己這輩子的時間多于千年,少則現今,都不會有機會品嘗衆生苦樂。
然而,這個意外的親吻,卻讓他似乎瞬間打通任督二脈,窺探到了一分情愛的酸甜滋味。
賀聽風将其歸咎于徒弟的反應,慎樓那般純情捂嘴,像是被人輕薄了一般的模樣。就算仙君尚且有些羞赧,但臨到頭,任性的脾氣卻怎麽都使不出來。
說到底,也是他自己不小心。最近跟徒弟實在太過不分彼此,賀聽風本以為如此能夠拉進同慎樓的距離,卻不想,不僅造成反作用,還差點把自己也賠進去。
仙君飛速轉移話題,全然不顧慎樓目光的灼熱,将眼神輕移開來:“阿樓,你是從何處尋到禁書的?”
慎樓一頓,臉上紅潮盡數褪去。他站起身來,潤濕唇瓣,直視師尊,臨到嘴角卻突然話風一轉,閉口不提答案。
“冒昧詢問師尊,能否告知徒兒……您是何時開始懷疑我身份的。”他追問,步步緊逼,“是在禁淵內發現的嗎?”
一想到禁淵,賀聽風的臉色變了兩變,他不知想到些什麽,眼神微微躲閃:“為師不曾去過禁淵。”
他也沒說謊,入禁淵者是澤川,并非賀聽風的主神。
師尊的表情實在過于好懂,慎樓只需掃上一眼,就能得知對方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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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因為他在禁淵落了賀聽風的面子,且分明已然飛升,卻不僅沒保護好弟子,還險些被兇獸打成重傷,仙君覺得很是丢人,自當決然否認。
“澤川,是師尊的分神對嗎?”他分明是在詢問,語氣卻十分篤定。
澤川消失的時間太過巧合,且禁淵內上古兇獸皆被屠戮,危險存在的可能信極低。再者,慎樓早已經觀察出了澤川的異樣,加之現在師尊否定得極為堅決,他心頭長長舒了一口氣。
澤川當時受傷十分嚴重,治療無效,慎樓以為師尊當真受了重傷。但看現在賀聽風不像是有什麽大礙的模樣,他總算放下心來。
賀聽風的謊話被陡然拆穿,頗有些惱羞成怒。這個時候,他的表情倒是有了幾分澤川的影子,不管不顧似的:“你不是問我何時開始懷疑嗎?”
他突然從身後摔出一件衣袍,整體為玄,勾勒金邊,素淨中隐藏富麗堂皇,顯而易見是無上晴的産物。
“這是本君從十方獄中找到的,如果說之前皆為懷疑,那麽這件玄衣的存在,我沒法說服自己不信。”
他語氣甚至帶上些炫耀,似是要好好比較一番,誰的證據更有力。
明明年歲過百,此刻臉上顯露的洋洋得意,竟将他表現得如同孩提一般幼稚。
慎樓怔然看着這件玄衣,猛然閉緊了嘴。若非被對方找到證據,他都快要忘記,自己曾經在十方獄留下痕跡。
當初他時刻提心吊膽,害怕師尊第二天就會恢複記憶,于是褪下賀聽風贈予的玄衣,用作往後無眠的慰藉。
但現在,東西被當事人挖了出來。慎樓的臉色由紅變白,最終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場跟師尊的對弈中是他輸得徹底。
但賀聽風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扳回一局,必須得滅滅徒弟的微風。他從椅凳上起身,幾小步走至慎樓面前,衣袂揚起,昭顯主人腳步輕盈,心情愉悅。
他仰着頭,直直看向慎樓的眼睛,戲谑道:“你當時不是說,把衣袍損壞了嗎,可為師細細看過,這件玄衣可是保存得極為完好唔。”
慎樓一把橫過賀聽風的後腦,将其按進自己的胸前。耳根再度透紅,貼緊的心跳如若擂鼓,他話語中是滿滿的無可奈何,求饒似的輕拍對方後背。
“師尊……你饒了我吧。”
賀聽風的腦袋埋在徒弟胸前,悶悶地笑了一聲,也作勢将慎樓圈緊。
師徒二人就這姿勢抱了一會兒,仙君也覺得自己跟小輩較勁,實在過于幼稚,于是指尖偷偷勾起。
用靈力将玄衣團吧團吧揉在一起,然而下一秒,四周偶有些微靈力波動。他嘴角的笑容霎時落下,眼神猛然變冷,同時揮出一掌,竟直接擊落帷幔,沿着窗外飄向空中。
“誰!”
他從慎樓懷中推出,身形移動,瞬至窗前,靈力仿佛成了條細繩,只需用力一拽,那在船外偷聽之人就再也無法躲避,摔進內裏。
賀聽風那一掌應當是完全沒有留手,直擊痛處,那人重重摔進船舫,面上梨花帶雨,連妝容都花了一半,竟是個身形消瘦的女人。
慎樓細細打量一番,莫名覺得此人有些熟悉,不斷在腦海中過濾記憶。
“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賀聽風皺眉。
話雖如此,賀聽風并不擔心他們的談話被偷聽了去,五洲之內,恐怕還沒有人能夠逃過他的眼睛,隐藏在角落長久不被察覺。
就算是方才緊迫關頭,他也是第一時間就将人揪出。
女子低聲啜泣,滿臉淚痕,眼中仿佛有含波秋水,欲語還休。
奈何仙君根本不懂憐香惜玉,他對這般偷聽竊賊厭惡得緊,不論男女都視同鼠輩。見狀,他手中直接凝結斷玉,最後重複一遍:“要麽說,要麽死。”
劍鋒寒光映射上女人的臉,她表情微微一僵,似是在懷疑自己的媚術出了問題,雖提防賀聽風的刀劍,眼珠一轉,随即将視線轉向另一人。
“公子!救救奴家吧,奴願替您做牛做馬報答恩情。”這一聲叫得是婉轉動聽,可比那樹上的黃鹂還要婀娜,眼波流轉,含蓄地朝着慎樓送去秋波。
哪裏是願當奴做婢,分明是想以身肉償。
慎樓對此嗤之以鼻,但賀聽風不知,私以為兩人相識,狐疑地偏頭,将視線瞥向徒弟,似乎在暗示:難不成,這是你欠下的風流債?
也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在腦海出現的瞬間,賀聽風突覺心頭針紮,不過一瞬即逝,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抿緊唇,眼神微不可見地輕移開來,帶着自己都沒發現的委屈,将斷玉收回。
然而慎樓此時卻沒注意到師尊的不悅,他眼神從女人全身掃過,眼中毫不掩飾厭煩,較之賀聽風的表情更為不屑:“若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救你。”
所有記憶串聯起來,面前這個容貌雖略有改變,但大體一致的女人,正是慎樓前幾日順手在采花賊手中拯救的人。
當初他以為對方不過區區可憐之人,且本就為發洩殺欲,随手拯救也并無不可。但今日一見,那所謂的采花賊,恐怕是女人主動引誘的罷。
賀聽風眼中波光流過,心下一沉,手指剛無意識地攪在一起,就被慎樓攥緊。尚有陌生人在場,他條件反射般試圖抽出,卻被對方牽得更緊。
他擡眼看去,只見慎樓眼底全是自己,無奈哄道:“師尊。”
緊接着,慎樓将來龍去脈講述一番,賀聽風的臉色才終于漸好。
兩人姿勢親昵,外人一看就不一般。那女子見自己被忽視得徹底,臉色陣青陣白,很是難看。
她突然不再假裝,主動從地面站起,身形修長,褪去柔弱的表情竟然帶了份冷漠,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嗤笑:“我道如何,原來堂堂仙君,也能做出此等有悖人倫之事。”
賀聽風心一緊,他心知對方所說不是什麽好話,且慎樓已然解釋清楚,他自不必手下留情。正準備動手,便見身側一縷魔氣竄出,強制禁锢住女人的脖頸。
呼吸被阻斷,女人奮力掙紮起來,用手指摳挖無實體的魔氣,最終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越收越緊,在自己的脖頸上留下數道血紅的刮痕。
她臉色由紅變紫,被掐得直翻白眼,連涎水都趟了一地。也許是這才清楚,慎樓真的是想置她于死地,女人渾身爆出一縷金光,得了個空隙,将未盡之言道出口,“手下留情!先別殺我,我的身份還有用。”
話音剛落,她拼盡全力掙脫的小縫隙就再度收緊,魔氣層層纏繞,似乎下一秒就要攪斷她的脖子。
慎樓并不在意威脅和求情,但衣袖突然被人輕輕扯了下。他一頓,随即放開禁制。
女人重重摔倒在地,捂住重新獲得呼吸的脖頸,劇烈嗆咳起來。
慎樓轉頭,跟方才制止他動作的師尊對上視線,眸中隐含疑問。
賀聽風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再将靈力推送女人體內。脖頸處火辣辣地疼痛就消散了些許。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面上滿滿都是憤懑不平,面對慎樓時還有些惴惴不安。
她從方才的魔氣中已然猜得慎樓身份,奈何武力值低下,無論如何也不是面前兩人的對手。
只見女子将手掌在臉前一擋,容貌瞬間改變。原本約莫及笄年歲的妙齡,騰然轉換成半老徐娘,風韻猶存。
赫然是他們即将探訪的煙雲院掌門,傅菁。
傅菁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脖頸,眼底還隐隐帶了些埋怨,平白到閻王殿走上一遭,她不可能完全沒有怨氣。
“你們方才兀自抱得那般如癡如醉,難解難分,旁人倒還說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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