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賀聽風的話語,帶着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酸意,慎樓聽在耳裏亦格外清晰。

然而這一問,卻叫慎樓頓覺啞口無言。倒不是道不出口解釋,而是不敢相信所聞。

他直視賀聽風的眼睛:師尊,你還敢說你沒吃醋?

這坦蕩的視線瞥來之時,賀聽風幾乎方寸大亂,難以置信自己剛才問出了什麽。這拈酸吃醋的語氣,直白的質問,難道不是姑娘打趣情郎的?

他見慎樓正打算開口,腦子一抽,還未反應過來時,就已經用手捂住了徒弟的嘴,也将對方未盡之言堵在喉嚨。

慎樓被強行制止回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另只手卻将師尊的握緊了。就好像在暗示對方,哪怕什麽都不說,他也什麽都知道。

在徒弟的灼灼目光下,賀聽風的耳垂緩緩變粉,而他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夠着對方的動作,也讓現在這情形顯得暧昧非常。

賀聽風瞪了慎樓一眼,以眼神威脅:不準再說,否則師尊就跟你翻臉!

可他這目光實在太沒威懾力,更像是在欲拒還迎。随即放開的手掌,再度被慎樓的眼眸緊追上。

慎樓已不再多問,而是替換了另一種方法,帶着要将賀聽風全身上下剝光的放肆。

賀聽風的臉色陣紅陣白,瞪着徒弟時,這小子卻滿臉無辜,仿佛自己很是無辜。

事實上,他也确實什麽都沒做,只是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瞧了個一清二楚。讓賀聽風說不出口半句責罵。

仙君只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看似若無其事地牽着慎樓就走,實則通紅的耳垂和紊亂的腳步,已将其內心的不平靜暴露得徹底。

“師傅,坐船。”

那船夫本在昏昏欲睡,冷不丁聽到一句,連忙從臺階上爬起,臨起之時還用手扶了把下滑的鬥笠。

有客人坐船,他剛堆出笑臉,話還沒說出口,倒是率先驚呼一聲:“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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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常年以行船為生,風聲已然很響,再加上江流湧動和經常呼喊的緣故,船夫的嗓門極大,直震得賀聽風忍不住蹙眉。

“仙人!我再次等候多時,可算是再遇見你們了。”那船夫看上去很是激動,從話語中,不難看出他的狂喜。

慎樓倒是認出了對方,這是多日前曾經遇到的船夫。不過見賀聽風仍然有些疑惑,甚至想離開這裏,前往別處乘船。慎樓連忙笑着附耳過去,為師尊解釋一番。

船夫頻頻點頭:“是是,就是我。上次小人老眼昏花,沖撞了仙人,今日給仙人們賠個不是,這船就免費租給你們了。”

聽完解釋,賀聽風的神色才好上許多。倒不是仙君目中無人,而是他活得時間太久,平日裏所見之人也多,若是任誰都牢記在心上,難免會因此憂思傷神。

但他沒有白坐船的道理,何況身為仙君,更加不能拿百姓一針一線。

他只微搖頭,說“不用。”

随即手指摸向腰間荷包,然而,摸索片刻卻空無一物。

賀聽風愣神,突然後知後覺,他今日出門匆忙,全身上下的所有銀兩,都在方才攤販處購買了金钿。

但若是叫他用金钿做抵押,仙君又不太舍得。

賀聽風無意識伸手摸了摸頭上的飾品,一時之間,竟産生些許為難。

他好像從來沒考慮過讓身邊人幫忙,仿佛只要是與徒弟出游,萬事必須就得做師父的出頭。

于是乎,等到賀聽風暗下決心,打算帶徒弟離開時,慎樓終于看夠了戲,失笑着攔住退縮的仙君,不慌不忙地從袖口取出些碎銀。

“今日不包船,可是夠了?”他遞上前。

那船夫一見,慌忙擺手,不住拒絕:“仙人,這使不得啊,使不得。您們福佑五洲,庇護蒼生。如今莅臨小鎮,是百姓榮耀,我怎還能要仙人的錢!”

“不必多禮。拿着吧,今日還要麻煩您老人家幫我們撐船。”賀聽風只猶豫一瞬,就接過慎樓手中銀兩,塞進船夫懷裏。

那船夫嗟嘆兩聲,再不敢拒絕仙君的好意,只能哀喜參半地收進懷裏,當成寶貝似的藏好。

上船時刻,慎樓主動掀起船簾,以方便賀聽風進入。仙君途徑之時,則悄悄将手背放在臉側,他不曾直視慎樓,卻怎麽看怎麽像是欲語還休。

“師尊回去還給你。”賀聽風掩唇道。

現金面上裝得若無其事。而那金钿,卻在他的頭頂閃着光,絢麗奪目片刻,賀聽風已經俯身走近船舫。

慎樓不知被什麽止住腳步,在原地慢了半拍。但僅僅一瞬,他就恢複如初,也許是方才師尊故作深沉的幼稚,亦或者,是對方被金钿襯托的貌美。

無一例外,皆讓他沉寂已久的心髒,重新激起一陣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慌張。

師徒二人把那些紛紛擾擾都盡數摒棄,享受這難得一見的寧靜。

“師尊醉心修心,對五洲不甚熟悉,其實應該徒兒帶領您游覽。這條河流原名浣江,許多年前曾是商隊途徑的地方,後有幾年少雨,水位下降,以免船只擱淺,于是大都改了路途。之後水位回升,但不如以往,于是商隊再未歸來,故改名浣河。”

這百年間,慎樓無家可歸,于是成日游蕩五洲,将天下風景觀遍,也得知了許多傳聞。只是景色再美,對于他來說,都比不上無上晴的十分之一。

賀聽風靜靜地聽着,時而點頭,時而迎合,仿佛一個十足的傾聽者。

然而,直等到慎樓說得口幹舌燥,他才端起茶壺,替徒弟斟滿一杯茶水。

狀似不經意間,将疑惑徐徐道出口:“為師不常出無上晴,那麽阿樓你又是……從何得知這些傳聞的?”

你我都終年沉浸修煉,慎樓是哪裏得來的時間,背着他了解世間百态?

慎樓只覺“咯噔”一下,心道自己恐怕說得太多,師尊又太聰慧,聽出蹊跷根本不難。他自知失語,沉吟一瞬,即刻替自己彌補。

“徒兒……徒兒也是從鄒意那處聽來的。師尊你知道的,他時常出門游歷,見識也比我多上幾分。”

不好意思了,鄒師弟,我先把你拖出來避避風頭。

賀聽風了然似的點點頭,看似相信了,眼神偶爾還會瞥過徒弟身上,若是慎樓敢直視師尊,定能發現對方眼底不加掩飾的狐疑。

似乎在問:是嗎?

只是他才剛撒了謊,面對這世間唯一不願意欺騙的師尊,慎樓目光閃爍,根本不敢與賀聽風對視,于是也将自己的心跳暴露無遺。

恰在此時,船只緩緩融于平靜,依靠着水流的速度行進。船夫放下船杆,撩起船簾就鑽了進來。

他搓着手掌,原本臉上的市儈都歸于谄媚,就好像有要事相求。

“仙君,小人大膽猜測,想必您們是來自無上晴吧?”

賀聽風倒是不在乎身份暴露,複而将視線轉向船夫,以目光詢問,只聽對方緩緩道來。

“不瞞仙君,我有一小兒,名為宣染,自小被歹人拐去,離家後再未歸來,如今也不知人在何處,生活得可好。”他停頓片刻,方才繼續道,“我和他娘找尋多年均一無所獲,他娘前些年因病故去,如今就只剩下老頭我一人,還在苦苦堅持。”

“我也曾許下心願,但仍舊沒有音訊。今日得見仙君,小人忐忑,不知可否懇請仙君,幫我四處留意一番?”

船夫黢黑的手上下交疊,又因其對禮數不甚熟悉,拜禮拜得也很是奇怪,不過好歹算是恭敬,賀聽風并無不喜,自然地颔首應下。

宣染?

這個名字着實熟悉,慎樓在腦內思索片刻,竟然真的讓他窺探到了痕跡。數月之前,被他派出去尋找神醫的十方獄弟子,叫什麽名字?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宣染,尊主我名宣染。”

慎樓已經記不清宣染是何時入的十方獄,不過今日聽聞對方身世,尚且有些感慨。

說起來,已經許久沒聽見宣染的消息了,也不知他可有探查到神醫的蹤跡。

他異樣的神色沒能瞞過仙君,待到船夫帶着滿臉喜色走出船舫,賀聽風才面朝徒弟招了招手,開門見山:“你認識他?”

這個他,兩人都心知肚明。

既然十方獄魔王的身份已然被師尊得知,慎樓也不必處處隐瞞,近乎不假思索地承認。

“是。宣染是十方獄的弟子,前些日子被我派遣出了五洲。”

賀聽風揚眉,似有些訝異:“哦?那可趕真是巧了,既如此,待到他回到五洲,便讓他與船家相見吧。”

仙君倒也沒有多問,比如他派宣染去往何處,又何日能歸。仿佛知曉這是只屬于徒弟的秘密,他不能随意窺視,便強忍住好奇心。

慎樓感激似的點頭,好在師尊并未多問。如若不然,他可真不知又該找尋一個什麽借口,撒謊宣染去到別處。

大概是為了附和思想,慎樓神識中突然有些微波動,他眼神輕移,見賀聽風正在酌飲,便光明正大地在腦內解了傳訊符。

——尊主,屬下遇棘手之事,探尋神醫一事暫緩,望您諒解。

簡單過濾後,慎樓在神識中捏碎符咒,僅一瞬間就恢複平日的表情。他看似僞裝得極好,但空氣中細微的靈力波動,還是難以逃過仙君的眼睛。

賀聽風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卻裝作什麽都不在意。

只是突然從懷中,取出一枚通紅的同心結,放在指腹間來回摩擦,像是舍不得放下。

把玩上片刻,那含波潋滟的眼神就陡然看了過來。

仙君近乎突兀地問,語出驚人。

“阿樓,你是不是……喜歡我?”

伴随他的話音落下,原本置于賀聽風掌心的同心結霎時化為迷煙,豔紅的顆粒在空氣中消散,轉瞬又再度凝結,然後緩緩形成了幾個黑色大字的模樣。

——心無所念,唯願師尊,平安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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